顧衡之也覺得自己有些受不住,不然他怎麼也得去熱鬧一下。
“五姐爲什麼不去玩?”顧衡之拿過顧妍手裡的兔子燈,來來回回晃悠。
顧妍淡淡一笑,“並沒有什麼好看的……”
這樣一副稚嫩的皮囊裡,裝的靈魂卻不盡然,她早過了那些爭玩喜鬧滿心童真的年紀了……
“……還不如在街邊猜燈謎,我們把好看的燈籠都猜走,他們就沒有燈籠拿了!”顧妍眨了眨眼睛哄他。
顯然顧衡之吃這一套,正巧他看中了一個葫蘆花燈,半透明的外殼,上面繪了哪吒鬧海,在旋轉中波濤起伏,就像真的一樣。
他常聽陳媽媽講故事,一看就喜歡上了。
攤主是個皮膚黝黑的中年人,手上全是繭,還在削着一隻老葫蘆,顧妍才發現,那花燈的外殼竟是用葫蘆削出來的。
攤位前站了個披着雪白狐狸皮鶴氅的少女,皺着眉在猜謎。
“當歸,阿膠,人蔘,牛黃,枸杞……還有什麼呀!”她跺跺腳,極爲苦惱,很快又笑着與攤主打商量,“老闆,我出雙倍的價格,你把這個花燈賣給我唄!”
攤主搖搖頭,“姑娘,這隻花燈不賣,你只要猜中了燈謎,我送給你。”
少女一聽鼓起腮幫子,指着顧衡之看中的那隻燈道:“你,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嘛!誰猜得出來這個啊!”
她好看的五官攢成了一團,顧妍看着她竟覺得有幾分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少女支着下巴想了片刻,終於放棄了,高聲叫道:“阿毅……”
尾音拖得長長的,人羣中便有那麼一個提滿了燈籠的少年跑了過來,剛停下喘息幾口,就被少女拉了過去,“你快給我猜猜,這個燈謎是什麼!”
他們身後有一黑衣勁裝的侍衛接過了少年手中的燈籠。顧妍這纔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大約這世上真的有所謂造化弄人,她心裡想着什麼,現實往往反其道而行。
這輩子最不想見的人,卻在這時候。這樣的猝不及防下,到了面前……
烏黑墨發用一隻嘉禾紋白玉冠緊緊束起,他如印象裡那般總是穿着一身雪白的杭綢直綴錦袍,腰間扎一條墨色暗金腰帶,身形在同齡人中是高的。卻又顯得很清瘦……眉目如畫,輕暖溫和,燭光燈火明明暗暗地擦過他的臉頰,更襯得他目若點漆。
一人站那兒便仿若鬧中取靜,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雅。
顧妍耳朵轟地一聲,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了,萬物種種,在她眼裡,也只剩天青地白。
她不知道怎麼會在這裡遇到他……這個她曾經傾心相許,卻把她害得萬劫不復的男人。
夏侯毅……
夏侯毅……
從前記得最深。也是傷得最痛,他耗盡了她年少時所有的真心……
對他的情誼在上一輩子就被磨得乾乾淨淨,然愛憎怨懟,誰又說得清楚,誰又做得了斷?
顧妍將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生怕一眨眼,就會有淚水掉出來。
夏侯毅被拖到了燈謎前,看了一眼,便搖了頭,“表姑。我對藥材一竅不通,這就難爲我了……”
“你也不懂?那這個花燈怎麼辦?”少女驚道,思索了片刻,開始笑眯眯和攤主說話:“老闆。這樣,我出十倍價格,你賣給我唄!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她拍着胸脯一副豪爽的樣子,然而攤主並不吃這一套。
“姑娘,做生意講誠信,這個燈既然是用來猜謎的。我就不會出賣,你若想要,答對了,我便把它送給姑娘。”
少女翻了個白眼,長嘆一聲,私下嘟囔了幾句,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顧妍終於想起來她是誰。
能得夏侯毅叫表姑的,容貌細看來竟與蕭瀝有諸多相似,大概便是那位被欽封的伊人縣主,蕭瀝的胞妹蕭若伊。
顧衡之拉了拉顧妍的衣袖,“五姐,我們去猜燈謎啊!”
顧妍這才發現自己怔在原地已經許久了,掌心汗津津的一片濡溼,她感覺自己的身子都是僵的,緩了一會兒,這纔跟上去。
那盞葫蘆燈下掛了一張紅色紙條,上寫着“久別重逢,猜一藥材名稱。”
顧妍真覺得老天在玩弄她,她與夏侯毅前世糾纏,今生她本想老死不相往來,如今遇上不說,就連燈謎也如此應景。
夏侯毅好奇地看着那手拉手的兩個人——長相如此相似的,定是雙生兒,這本就少見,不免多看兩眼。
方纔匆匆過來,卻也注意到這姑娘看他的眼神,他還以爲他們之前有過什麼恩怨,可眼下仔細想想,卻是真的不曾相識的,
夏侯毅也不曉得自己哪處得罪人家了。
顧衡之想不出來謎底,就去問顧妍。
蕭若伊其實也有些看好戲了。
時下讀書多爲四書五經,八股制藝,阿毅也算飽讀詩書了,可這藥經醫典卻不曾涉獵,出這種燈謎,除卻郎中大夫,該少有人答對纔是。
她方纔在那兒猜了這麼久沒中,就不信這看起來才歲的女孩子能答中。
顧妍心裡已有了答案。
好友久別重逢,自然一見歡喜,謎底想來該是“一見喜”,可她覺得這名字不好,至少眼下並不適合,她更喜歡它的另一個稱謂……
“是穿心蓮。”嫣紅薄脣輕啓,徐徐說道。
攤主是實誠的,見答對了,便將燈籠給了顧妍,顧衡之高興地接過。
蕭若伊有些傻眼了。
“五姐好厲害!”顧衡之捧着花燈愛不釋手,正想拉着顧妍再去猜其他的,忽然被攔住了去路。
蕭若伊張開雙臂擋着二人,蹙眉猶豫了一瞬,便微微佝着腰對顧衡之道:“小孩子玩燈籠不好,一不小心燙傷了怎麼辦?不如給姐姐吧!”
她長相甜美,笑起來的時候頰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大眼睛撲閃撲閃亮晶晶的,很難讓人拒絕她的要求。
然而,顧衡之的世界裡。除了美食,好像沒其他感興趣的……至於憐香惜玉愛美之心什麼的,不好意思,他不懂。
“你比我又大幾歲?”顧衡之將葫蘆燈往身後藏起來。顯然不肯。
蕭若伊嘴角一抽,往身後提滿了燈籠的侍衛手裡找了只最普通的蓮花燈出來,遞過去說:“看,這個叫寶蓮燈,神通廣大。沉香劈山救母,就是用的這個……怎麼樣,我用它來換你手裡的哪吒鬧海,好不好?”
說的很是一本正經。
顧衡之癟了癟嘴,整個人都躲到顧妍身後去了,只探出一個腦袋,“你騙人!寶蓮燈纔不是這樣子的,真當我是三歲小孩嗎?”
蕭若伊:“……”
現在的小孩子怎麼這麼難糊弄?
她望向身後的夏侯毅,不過夏侯毅顯然也沒轍,她又大大翻了個白眼。乾脆衝着顧妍道:“今日你必須要把這燈留下來!”
顧妍自始至終低垂着頭,她的腦袋還有些空白,一團亂麻。
蕭若伊自小都是養在太后的身邊,連公主的待遇只怕都及不上她,在宮裡呼風喚雨慣了,方纔忍讓這麼久,已是她最大的涵養,只要她想要的,極少會有得不到的……今日也不知是怎的了,非要這個燈籠。
但顧妍卻不會讓衡之受委屈。
“縣主這是要仗勢欺人?”
她擡眸靜靜望着蕭若伊。漆黑的眼睛在燈光裡發着沉潤的光芒,“不過是個燈籠,縣主何必較真?”
蕭若伊蹙起了秀眉,“你知道我是誰?”這回是真的嚴肅了。“你叫什麼名字?”
她鮮少出現在京都貴女圈子裡,少有人見過她,她也不認識她們,這個歲的小丫頭是何方神聖?一眼就能知曉她是誰。
顧妍抿脣不語。
她的名字,說出來不過默默無聞,哪怕有知曉的。恐也早被顧媛和顧婷敗壞了。
蕭若伊沒打算這麼輕易放過她,又欺近了兩步。
她年長顧妍兩歲,亦是身形高挑的,此時居高臨下望着她,身上自有一種無形威壓,緩緩傾軋過去。
顧妍不爲所動。
僵持間,遠處一道清潤低沉的聲音劃破夜的喧囂。
“伊人。”
一身玄衣的少年緩步走來,鹿皮長靴輕擦過地面,步伐沉穩而練達,總帶了一股揮不去的殺伐果決之氣,一瞬仿若有千軍萬馬齊喑嘶鳴。
不像上次在酒樓上見他時那樣的草率無狀,玄衣袍角上繡了金色流雲暗紋,他身形挺拔如鬆,蜂腰猿背,面容乾淨清透,五官無瑕精緻,一雙眼睛深邃幽深泛着冷意,但仔細看進去,又像是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蕭若伊剛剛醞釀的氣勢一下子破功,嘴脣翕翕聽不清在說什麼,卻笑着揮了揮手,“大哥怎麼來了?”
蕭瀝淡淡瞥她一眼,目光又在顧妍身上打了個轉,極快地掠過,幾乎未留痕跡。
“所以,你就是這麼得來的這些燈籠?”蕭瀝拿過一隻畫了比干刀剖七竅玲瓏心的無骨花燈,似笑非笑。
蕭若伊昂首揚眉說道:“這些可都是我猜來的,阿毅可以作證……對不對阿毅?”
夏侯毅乾巴巴地笑了聲,“是……全是表姑猜來的。”
蕭瀝搖搖頭,把燈籠還給了她,不說什麼了,幾步走到顧妍面前。
與蕭若伊那樣的色厲內荏不同,蕭瀝的氣勢卻是從疆場廝殺而來,他一人站那,身體幾乎要與暗夜融爲一體,卻從來沒有人敢忽視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