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虧是年紀小,身體修復快,哪怕顧妍昨夜幾近未眠,今日面上卻看不出什麼痕跡,唯有一雙微微泛紅的眼睛,布了少許血絲。
馬車搖搖晃晃顛簸了一路,顧衡之又是撩簾子看風景,又是吃點心興奮了好一會兒,覺得有些困累了,墊着彈墨靠枕眯了會兒,可顧妍卻始終保持着精神的高度警惕,隨時提防意外發生。
但很奇怪的,馬車悠悠行駛了兩個時辰,等一直到了普化寺,都沒有什麼異樣的事情發生,一切都顯得極爲風平浪靜。
顧妍除了困惑不已,一顆緊繃的心卻跟着慢慢鬆下來。
普化寺依山而建,位於燕京城外西北角的沂山半腰,背靠山林,坐擁青翠環繞,土黃色外牆,古樸灰黑的屋脊,上有青雲白日,山泉汩汩而流,周遭有良田千畝,鍾靈毓秀,古剎莊嚴肅穆,大氣恢弘。
民風所向大抵是跟隨皇家,天子信佛,則燕京寺廟香火鼎盛,天子信道,道觀清流便道客盈門。普化寺在這樣的動盪裡,卻是受影響最小的,足以見其底蘊深厚。
長寧侯府一行人剛剛下車,便有知客僧迎了上來。
知客僧自然是長袖善舞的,普化寺常常接待京都貴人,對安氏並不陌生,何況顧家每年都會爲寺廟添上一筆不小的香油錢,知客僧更是以禮相待。
打了個佛偈,知客僧道:“世子夫人,沐夫人與沐小姐已經到了,正在禪房休息。”
安氏一愣,雙手合十施禮謝過僧人,暗暗瞪了眼顧修之,便由着僧人領路進入寺中。
古寺環境清幽,安氏自是要先去禪房拜會沐夫人,讓顧修之去一邊花圃的涼亭處等着,於氏則帶了幾位小娘子上香拜佛。
顧婷又稱病了沒出來,顧媛被送去了賀家。來了的也只有顧婼顧妍顧妤和顧衡之,也正是因爲顧婷的缺席,顧妍纔會覺得愈發不安。
她牢牢盯着顧衡之,不讓他消失在自己視線內。
大雄寶殿煙霧繚繞。燭香四溢,顧妍隨衆人一道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擡頭靜靜望着菩薩那張微笑、溫和、安詳、慈悲的臉,心底動盪,久久不能平靜。
從重生伊始。一路步履維艱,她小心翼翼地活,生怕一步踏錯重蹈覆轍,全身心的緊繃,少有幾夕安寢。
自己能重活一世是上天的恩賜,她那麼累,心那樣苦,無法與人訴說,可菩薩觀世間百態,定是知道的吧……
她的願望。自始至終,也只有那麼一個。
願親人安康,順遂無虞。
顧妍對着菩薩虔誠地拜下去,匍匐在蒲團上久久不曾起身。
老僧人用溫緩平靜的語調爲衆人開示講解佛道,指點迷津,她不知不覺原已經淚流滿面。
胡亂地抹乾淨了臉,再環視四周,竟不見顧衡之的影子,連貼身跟着他的春杏也不見了。
顧妍心裡倏地一跳,拉了顧婼問人去哪兒了。可顧婼剛隨着於氏一道去添了香油錢,哪能注意到這裡。
二人急急忙忙在大殿裡找尋起來。
普化寺那麼大,他們來燒香,還沒有這個本事封禁了寺廟。可來來往往許多人,一時哪裡瞧得見顧衡之那瘦小的身影?
顧妍急壞了,讓忍冬也分散了去尋,自己一踏出大雄寶殿,拐了個彎,卻發現顧衡之好好地站在那裡。春杏也跟在他的後頭。
他面前蹲着一個穿了黑衣的勁瘦少年,然而背對着她,看不清容貌。
“大哥哥怎麼會來這裡?”
顧衡之抓着他的手,眼睛晶亮,顧妍極少見他對一個陌生人這樣,只有當他拉着自己要吃新點心的時候,雙目纔會如此鋥亮生光。
顧妍長長舒了口氣,只覺得胸腔裡那一顆心險些要跳出來。手背抵着脣忍耐了一下,壓住眼裡澀意,她這才快步走過去。
軟緞繡鞋在青石地磚上摩挲沙沙作響,混着那少年嗓音緩緩響起。
“我來下棋。”
低沉舒緩,像是一顆石子倏地從高處落下,“噗通”一聲墜入山澗,濺起的水花在燦陽裡晶瑩剔透美玉無瑕。
顧妍頓住了腳步,顧衡之已經發現她了,笑着噔噔噔跑過來,抓住了她的手,將手裡的桑皮紙包遞過去,“五姐姐,是糖蓮子。”
顧妍:“……”
忍住扶額的衝動,她擡眸看向已經站起身環胸靠着紅漆落地柱的蕭瀝。
他看起來挺瘦的,一身黑袍裹緊了身體,其下卻是蘊藏了無盡的力量。五官精緻,皮膚卻不似時下京都貴公子一樣瑩白如玉,而是一種極爲健康的小麥色,此時嘴角破天荒地還帶了淺淺笑意,甚至連目光都不是那種空洞幽深,而是隱隱的羨慕。
老天,一定是她看錯了。
蕭瀝有什麼可羨慕他們的……
顧妍望了眼吃糖蓮子吃得高興的顧衡之,擡眸淡淡問道:“蕭世子這是何意?”
總弄得這麼小心做什麼?又不是在戰場上,還要隨時防備敵人的偷襲。而他又不是她的敵人……
“禮尚往來。”
顧妍沒懂,顧衡之揚了笑道:“我送了大哥哥兔子燈,他便送我糖蓮子!”
顧妍這纔想起上次元宵的事,不由暗暗瞪了眼顧衡之。
也不知道這小子當時怎麼想的,何必去招惹蕭瀝?借花獻佛玩得可真溜,拿二哥送她的兔子燈去送別人,以至於上回二哥問起,她還撒謊說壞了呢!
這麼一想,又記起來自己好像還欠了蕭瀝一把匕首。
人家說不必還,她卻不能真的不還,前段時日想的事多,居然就這茬忘了……
顧妍暗自懊惱。
蕭瀝饒有興味看她那微微變換的目光。
一個九歲的女孩,滿肚子心眼,已經學會喜怒不形於色了,只偶爾眼波流轉能透露些許想法,再少年老成也不至於此吧……至少他自問自己九歲時還沒有她的成熟。
氣氛一時凝滯,這時,顧妤也同樣尋到了這裡。
她一眼便瞧見那修長挺拔的身影。忙快步走了過去,斂衽盈盈施了一禮,“蕭世子,別來無恙。”
尷尬被打破。顧妍鬆了口氣,蕭瀝心裡卻有些不悅。
他淡淡瞥了眼顧妤,沒什麼印象。
顧妤臉色微紅,胸口還一上一下地微喘着道:“去年臘月靈壽縣,大雪封路。若非蕭世子使人除了,小女與家父家母便要繞道而行……一直想尋個機會當面道謝。”
蕭瀝又仔細想了想,似乎是有這件事。
他當時急着回京,順便開路罷了,何況當時還堵了幾個商隊,那麼多人,哪裡還記得她?
“那沒什麼。”蕭瀝搖搖頭,不想多談。他又往顧妍那兒望了眼,淡淡道:“我去找一緣大師下棋,你若想找我。可以去那兒。”
也不知是對顧妍說的,或是對顧衡之說的。
顧衡之忙搖了搖手。
顧妤面孔卻是倏地一白。
她回身望了望顧妍,見她正拿絹帕給顧衡之擦着手指,不由問道:“五妹妹竟也認識蕭世子?”
語氣雖然平緩,卻有難以掩飾的尖銳。
像顧妤這種平素都很是剋制按捺自己情緒的人,這樣的激動太少見了。果然蕭瀝那張妖孽似的的臉蛋吸引力還是很大的。
她淡淡道:“有過幾面之緣。”
幾面?
顧妤一愣。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嗎?之前還有過的?
她都開始懷疑,是不是因爲伊人縣主的緣由,顧妍都與蕭瀝相熟了……
顧妤一雙眼直直地望着她,扯了扯嘴角笑道:“怎麼以前都沒聽五妹妹說過?”
受不了這種陰陽怪氣的腔調,顧妍回望了過去。“我也從不曾聽過四姐說曾見過蕭世子的面,竟一眼便能認出來嗎?”
記得上回衆人問她的時候,顧妤可是極力否認自己見過蕭瀝的容貌的。
因爲是在意的東西,所以便小心瞞着。當作寶貝一般來珍藏?
那目光像是一下子剖颳了人心,顧妤有些心慌,又覺得謊言被戳穿,感到羞愧,臉色變得難看了。
顧妍不想與她深刻探討這個問題,微微笑道:“衡之已經找到。麻煩四姐了,我帶他去禪房歇一歇,普化寺的齋菜還是很不錯的……”
微微頷首後,顧妍拉了顧衡之就走,顧妤站在原地,突然覺得胸口氣悶得慌,暗暗扯着帕子。
明明是她和蕭世子先識得的,怎麼會教顧妍搶了先呢?她才九歲而已,能懂什麼!
顧衡之睜着雙眼往後望了望,拉拉顧妍的衣袖道:“五姐,四姐生氣了。”
她當然知道顧妤生氣了,她還生氣了呢!
“不是和你說了呆在原地,你亂跑什麼!”一甩手,顧妍微紅着眼瞪着他。
她一把奪過他手裡的紙包,咬牙說道:“糖蓮子就這麼好吃?你喜歡我也給你做啊,這裡來來往往人這樣多,走散了你怎麼辦?隨便一個人給你東西你就吃了,要是下了料呢?他萬一是壞人,把你賣了,你是不是還要給人家數錢啊?”
情緒失了控,眼淚嘩啦啦就掉下來了。
前一刻還在菩薩面前求他們平安康泰,下一刻就發現衡之不見了,再找到之後大喜大悲,這樣的起落,她就是鐵打的心也支持不住。
因爲在意,所以格外小心,所以哪怕自己以身相代,也不想他們出一點意外。
爲什麼他不明白呢?
顧妍這一哭,不僅顧衡之嚇到了,就是春杏也唬了一跳。
不說五小姐已經很少這樣哭了,從前若是鬧鬧脾氣,如今連她都能感受她的害怕和恐慌,來得這樣沒有道理。
顧衡之怔了好一會兒,胡亂地拉住顧妍,徒手給她抹着淚。
他比顧妍要矮一些,踮着腳有些吃力,乾脆抱住她的胳膊,腦袋一蹭一蹭的。
“五姐,我下次聽話,你別哭。”
軟軟糯糯的聲音就在耳畔,顧妍也覺得自己情緒太大了,她緩了緩,又瞪了他一眼,“還有下次!”
“沒了,沒了!”顧衡之連連擺手保證,又道:“五姐哭起來好醜,以後要嫁不出去了……”
在顧妍眼刀飛過來之前,顧衡之趕緊閃開,拉了她就走,“五姐快去洗把臉,髒死了。”嘴裡嘟囔着這個,卻又湊了過來小聲問道:“普化寺的齋菜真的好吃?”
顧妍:“……”
用完齋菜,顧妍覺得自己腦袋一陣陣地抽疼,混混沌沌就像漿糊,一夜未睡的症狀體現了出來,眼皮沉重地要打架,睜都睜不開。
這時,有一個老和尚披着袈裟進了禪房。
他的左手端了碗清水,右手摺了枝柳條,先圍着顧妍和顧衡之轉了圈,用柳條沾水在二人周圍撒上一遍。
周邊的丫鬟婆子都避開了,忍冬脾氣倔不願走,也被安氏身邊的杏桃拖走。
顧妍神智清醒了大半,看那老和尚嘴裡絮絮叨叨不知唸的什麼咒,又從懷裡抽出了兩張明黃色的符紙,上頭用硃砂書寫着梵文,火一燒,往方纔那隻碗裡扔去,那渾濁的符水便做好了。
杏桃親自上前,分了兩碗,一碗給顧妍,一碗給顧衡之,道:“三少爺,五小姐,這是智遠法師的符水,驅邪避害,強身健體,快喝了。”
顧妍咬着牙真是無語極了,這主意誰出的她也猜到了。終於發現她父親除了自私涼薄之外又一大特點——迂腐!
當他們是妖魔鬼怪呢,還找個和尚來作法,不應該找個道士來收了他們嗎?
不過就是香灰水,真要這麼神了,怎麼不呈到方武帝桌案上?
智遠大師……
顧妍在那老和尚皺巴巴的臉上掃過。
都說得道高僧是參悟了禪道,擁有大智慧的,可這個老禿驢長得賊眉鼠眼,眼神飄忽不定,舉止心浮氣躁,哪有一點大師的樣子?
前世今生她可從沒聽過這號人物,又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裡竄出來的?
顧妍堅決不喝,顧衡之捏着鼻子,光聞這個味道就受不了了。
顧婼也是將信將疑,“這個真的有用?”
這話老和尚就不樂意聽了,哼了聲臉色就陰沉下來,顧婼皺着眉不好多說。
杏桃見二人還沒反應,沉聲說道:“三少爺,五小姐,快些喝了,這是爲了你們好。”
爲了他們好?
爲了她們好,爲何她卻聞到了這水裡濃濃的蒙汗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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