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妍幽幽醒轉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她聽到外頭有丫鬟婆子掃雪的聲音,窸窸窣窣的,雜亂無章,卻有一種別樣的安寧平和。
屋子裡燒了地龍,暖如仲春,錦衾被上薰着的薔薇香甜馨清淡,小小的堆漆羅漢牀上懸着碧色鮫綃紗,晨光透過窗前桃花紙照進來,朦朦朧朧帶了一層暖意,她甚至依稀可見那鏤空窗櫺上雕着的西番蓮紋。
這是她幼年在長寧侯府時曾經住過的閨閣清瀾院。
顧妍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還是這副場景。
她起身,趿上鞋子走到了妝臺前。
鏡子裡的人瘦瘦小小的,八九歲的樣子。彎彎的眉,黑葡萄一樣的眼,脣若新桃,瓊鼻玲瓏,眉宇間自有一股未脫的稚氣,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新荷,粉嫩而嬌弱——正是她幼時的模樣。
顧妍微微鬆了口氣。
三日前她迷迷糊糊醒來,就發現周圍的一切變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她曾在這個地方生活了近九年,而陌生,卻是因爲她已多年不曾踏足,更因爲長寧侯顧家早在昭德元年時便被削制抄家。
她的記憶止於大金鐵騎破關的那一刻。
大金國的秦王斛律成瑾帶了最精銳的部隊殺入燕京城,推翻了順王建立了僅僅四十一天的政權,揮刀斬下順王的頭顱。
那飛濺的鮮血撒在太和殿前,染紅了漢白玉石階,蜿蜒而下。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
當年魂斷之際,她沒有進到地府,而是成了個孤魂野鬼四處飄蕩。她看着魏都被逼死,顧家被抄家,看着大夏毀在了夏侯毅手上,看着他自縊在景山上,看着紛亂的京都改頭換面,只覺得心下大慰。
然而轉眼,本是魂魄狀態的身體,卻被一股重大的吸力扯入雲空,再睜開,就回到了十五年前……
顧妍是不喜歡這個地方的,或者說,她打心裡厭惡極了這個烏煙瘴氣的所在。
當年母親和胞弟在這裡殞命,她被那羣所謂的家人趕出家門,嫡姐在這裡受盡磋磨不成人形,可那些罪魁禍首卻逍遙快活了許多年,風光無限……
顧妍一想起這些就覺得心中憤懣不堪,連帶着腦後也傳來刺痛陣陣。
她的後腦受了傷。
在記憶裡,僅有的一次頭部受傷,是和二房的三姐姐爭執起來,被其失手推了把,撞在了桌角。
很可笑的橋段,卻實實在在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記得自己那一年八歲,算起來應該是方武三十七年。
方武三十七年……
顧妍心中猛地一跳。
如果說這一年對她而言有何特殊,大約是外祖母的過世,母親的病重。
而若說她最深刻的記憶是什麼,那便是方武三十八年時,胞弟過世,她被驅趕,母親身亡……
僅僅半年的時間,她的世界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是從天堂掉入地獄的落差,那是她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的夢魘!
顧妍一時怔忪。
門簾微動,輕緩的腳步聲靠近,一個圓臉大眼,白白淨淨的婢女拿了茶水走了進來。
她看到只穿着寢衣站在妝臺前的顧妍,愣了一下,隨即擔憂道:“小姐怎麼起來了?還穿的這樣少?”
她連忙將茶盤放下,快步走至牀前拿起小几上的蓮青色小襖給顧妍披上,小心翼翼給她扣着盤扣。
靈活的手指翻飛,一會兒便給顧妍穿好了衣衫,又墩身給她套起了襦裙,手腳麻利,十分能幹。
顧妍直直地看着她,眼神撲閃。
她這幾日在牀上躺着,雖說昏昏沉沉的,卻也冷眼看着這些人如何披着精緻的畫皮唱唸做打。
眼前的婢子叫百合,是她的貼身大丫鬟,乖巧聽話,沉穩溫和,看起來十分的本分老實。
然而她卻記得,方武三十八年,二伯母失足小產,若非百合指證是她做的,二伯母也不會視她如眼中釘,牟足了勁將她趕出侯府門庭。
她哪裡有害二伯母小產呢?她只是聽了百合的話,去那園中撲蝶,正巧遇上了二伯母而已啊!
然而,真的只是恰巧嗎?
顧妍的眸光剎那變得冰涼,僵着身子一動不動。
等百合給她穿好了衣服,笑意盈盈地看向她時,卻乍然被那眼底的冷意駭了一跳。
“五小姐?”百合小心翼翼地開口。
她怎麼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事讓五小姐動怒?怎的這副模樣看她?
顧妍勾脣緩了緩神色。
她往妝臺前坐下,淡淡道:“給我洗漱梳妝。”
“小姐要出門?”百合微愕,下意識地擡眸去看她,對上妝鏡裡那張小小的臉蛋,不知怎麼,心中有些發緊。
顧妍“嗯”了聲,沒有否認。
百合就勸道:“小姐身子纔剛剛有些起色,大夫也說了還是好好躺些日子的好,老夫人那裡都免了小姐的請安了,外頭冰天雪地的,您身子弱,還是……”
話到了這裡,陡然停了,是顧妍神色淡淡地看着她,那烏黑髮亮的眼睛,就像一塊暈染開來層層滲透的墨跡,平白教人心裡瘮的慌。
“……是,奴婢這就伺候小姐。”
百合到嘴的話轉了個調,喚了小丫頭拿了溫水、牙粉、銅盆、痰盂進來,自己則給顧妍小心翼翼梳起了頭髮。
內室一下就熱鬧起來,那青綢緞面的棉布簾子打起,又一個身穿鴨青色比甲的婢子走了進來。
那婢女一見屋裡的情景就嚷道:“誒呦!這都是怎麼了?五小姐怎麼起身了?身子骨還沒好全呢,起來做什麼呀?”
咋咋呼呼的,聲音響亮,顧妍只覺得十分聒噪,下意識攢起了眉。
“百合,你怎麼也不勸勸,五小姐這是傷了身的,就應該好好躺着……”她叉着腰指指點點,彷彿自己就是這院子裡權利最大的人。
百合不答話,悶聲不響給顧妍梳着頭。
那婢女便好似生氣了,虎着臉走過去將百合擠開,搶過她手裡的梳子,涎笑着對顧妍道:“五小姐,奴婢來給您梳頭髮,您可是最喜歡奴婢梳的髮式了!”手下已是自有主張地動了起來。
顧妍淡淡擡眼,由着她去。
這個人她恰好也記得,叫綠芍,也是她身邊伺候的大丫鬟。爲人舌燦蓮花,極爲能說會道,哄得她很開心,素來在她面前是得臉的。
只是這人手腳不甚乾淨,又總愛貪小便宜,她這屋子裡,但凡不曾登記造冊的首飾釵環,可有不少進了綠芍的口袋!
更有甚者,在她被逐出家門落魄潦倒之際,綠芍搜刮了她身上僅存的貼身首飾,毫不留情地拿去。
如果說,她對百合是憎惡,那麼對綠芍,便是打心裡的齒冷。
她自認對她們尚且寬和,卻一個個都背主求榮!狼心狗肺至此,着實少見……
顧妍不由去想,這些人是怎麼到她身邊的?
她記得自己幼時任性倔強,行事莽撞,容不得身邊伺候的人惹了她不快,稍有不順心便要責罰下人,府中教養的家生子清楚她的秉性,分配去各院落的時候寧願費些錢財給管事嬤嬤,也不願意來伺候她。
所以她貼身的婢子換了一撥又一撥,沒有幾個是長久的,直到百合跟綠芍出現,纔算對了她的脾性。
那時候好像才過八歲,她聽到院子裡有人嚼舌根,非議主子的不是,教人打了他們十大板發賣了。
她不再要府裡的家生子,便央求着李姨娘替她找了兩個伶俐能幹的貼身伺候……
想到這裡,顧妍心下已是瞭然。
若是李姨娘,那便一切說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