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頭大汗地睜開眼時,天色已然大亮。
顧妍伸手抹了把面頰,掌心汗津津的,一片溼膩。
而回憶起方纔的夢境,依舊覺得心有餘悸。
許久之前的那個夢早已變淺變淡忘了大半,根本無從想起。她隱約還記得自己想要過去瞧瞧那顆頭顱究竟是長的什麼模樣,可惜並沒有這個機會……
但她現在看得清清楚楚,那張面孔她絕對不會認錯。
是蕭瀝。
居然是他!
昭德五年,金軍犯邊。
大金秦王斛律成瑾率領十萬騎兵自喜峰口攻入長城,深入京畿。短短一月之內,攻昌平、轉良鄉、奪寶坻、下定興、入房山……勢如破竹。
大小戰役五十餘場,大夏連陷十二城,損失慘重。
至鉅鹿一戰,蕭瀝寡不敵衆,力戰而亡。
直到部下事後爲其收斂屍體,才發現他重甲之下,還着麻衣白網,被血染得通紅。
鎮國公駕鶴西去,那時正是蕭瀝的孝期……
他生前兇名在外,爲人兇狠,倒施逆行……人人都道他是有皇蔭庇佑在身,無法無天,但誰都無法剝奪否認他的勞苦功高。
這些顧妍不是不曉得。
魂魄狀態的身體,遊走於四方,聆聽着各個角落裡的聲音。
她還記得那個揮刀砍下蕭瀝頭顱的人……分明,就是二哥啊!
可惜這麼多年,某些細節一點點地被她下意識避開。
有許多事,不能光靠眼睛看,卻需要用心去感受。
有多少東西被她忽略、遺忘,現在想要一一撿起來?可真當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她要用何種心態去面對接受?
她捨不得……站在今生的角度去看待前世,她一點都捨不得。
顧妍臉色憔悴蒼白。
舅母一早過來看她的時候還被嚇了跳,“這是昨晚沒睡好?”想着大晚上出那種事,誰還有心情睡得着?
愛憐地撫了撫顧妍的頭頂,她吩咐人再加一碗紅棗薏米粥,“補血益氣,多喝點。”又問衛媽媽:“東西收拾好了沒。有什麼缺的漏的都點點。馬上添齊了。天氣轉涼,阿妍畏冷,先頭用雪狐皮子做的大氅。都帶過去。”
衛媽媽連連點頭,“都差不多了,箱籠歸整出來,擡上馬車便是。王府什麼都有,其餘不用擔心。”
舅母愣了愣。失笑道:“是啊,瞧我這都糊塗了!”
衛媽媽笑着躬身退下。
顧妍小口小口喝粥,乖巧又聽話,仰起頭笑道:“舅母。好甜啊。”
舅母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知道你喜歡,特意多加了兩塊冰糖。”然後就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目光柔和又溫柔。
顧妍常常見舅母如此,無論前世或是今生。都是這樣愛憐的、溫和地望着自己。
舅舅舅母沒有自己的孩子,據說是因爲舅母自小先天不足,壞了根基,不易受孕。所幸舅舅不是家中長子,不需要承擔傳宗接代的義務,而他自己本身也不是十分看重這個。
後來收了紀師兄當義子,也算是後繼有人。
但於舅母而言,始終都是心裡的一個疙瘩遺憾,也因此對舅舅心懷愧疚。
前世舅母便對她視如己出,無微不至,現在也是不捨罷。
顧妍把一碗粥喝得乾乾淨淨,接過青禾遞來的漱口水。舅母則給她拿了件水紅色的披風,彎下身子爲她繫上。
“清晨霧氣重,秋意濃涼,車裡給你墊了厚褥子,你就眯一會兒,醒來就到了。”見她似乎有點不習慣穿這樣豔麗的顏色,便道:“小姑娘家朝氣蓬勃的,穿亮色顯得人也精神,何況喜事近了,也該喜慶些。”
顧妍想想也是,不做多想。
衛媽媽說都已經準備好了,舅母就牽着顧妍往外走,短短的一條道上絮絮叨叨的。
顧妍看了看府上張燈結綵,仰頭問道:“已經開始準備成親的事宜了嗎?”
“早備着了,子平和婼兒的婚事臨近,還有的忙呢。”
顧妍說:“有舅母在,一定沒問題的。”
舅母就不由狐疑:“你怎麼知道?”
小姑娘一本正經地篤然說:“我就是知道!”
弄得舅母呵呵直笑。
她拉着顧妍,似是有感而發,“過了年,你就越發往笄年裡頭去了,日子還真是一晃就過去了,從襁褓裡那麼丁點大的嬰孩,到現在也算大姑娘了。我還記得剛和你舅舅回京那會兒,你急匆匆地跑出門來拉着我的手甜甜地叫舅母。”
小丫頭睜着烏黑溼潤的眼睛,圓溜溜的,一點兒也不怕生,讓人沒由來地歡喜親近。
明夫人想想就覺得很好笑,“還以爲和你娘一樣,會是個嬌嬌柔柔的小娘子的,沒想到這脾氣,有時候那麼倔,連你舅舅都沒法子。”
寵溺地點了點顧妍的鼻子。
顧妍訥訥道:“舅母不是說,做女子,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軟……”
人善被人欺,太過軟弱了,便任人搓圓捏扁。然木過強則折,脾氣硬的女人不好相處,更容易鑽牛角尖。
母親柳氏就是前者,前半輩子受的苦難一一印證,現在能脫離苦海,多虧了及時幡然醒悟。而大舅母柳陳氏便是屬於後者,性子倔強強硬,不肯低頭,非將自己逼到絕地,自請下堂、懸樑自盡。
舅母點點頭,“還有句話,女人應該是水做的,綿細流長,抽刀不斷,柔軟且堅韌。無孔不入,潤物無聲……”
顧妍就問:“那我是什麼樣的?”
“死水。”
舅母說:“無源死水,不會流動。”
顧妍若有所思。
已經到角門了,舅母給她理了理衣襟,“好好照顧自己。”
顧妍抱了抱舅母,伏在她肩頭點頭道:“舅母也別太操勞。以後姐姐嫁來了,我還會時常過來走動,到時您可千萬別嫌我煩。”
她笑:“不會。”
與舅母話別後,顧妍上了馬車。
柳宅與王府離得並不算遠,半個時辰便到了。只是顧妍昨晚確實沒休息好,顛簸搖晃的馬車讓她昏昏欲睡,青禾瞧見了。特意交代車伕慢一些。於是等顧妍回府的時候,已經是巳時初。
突然決定了回來,也沒提前打個報備。府裡一時有些無措。
柳昱拉過她左看右看。
小姑娘穿着水紅色織金披風,神色帶着剛睡醒的朦朧,臉色暈紅,面如桃花。比之從前看來精神了不少。
一開始柳建文要接顧妍過去住一段時日的時候,柳昱還是不贊成的。可現在一瞧,又覺得這麼做確實不錯。
嘖嘖嘆了幾聲,他點點頭道:“暢元那兒伙食應該不錯,都養胖了。”
顧妍:“……”
確實是養出了一些肉。不至於像從前那般乾癟枯瘦,皮膚嫩白瑩潤,好似能夠掐出水來。臉蛋也從尖細的錐子臉變成了瓜子臉,顯得五官更加精緻立體。
遠遠看過去。依舊是纖弱之姿,卻有娉婷婀娜之態。
顧妍左右四顧,問道:“孃親和姐姐呢,怎麼不見人?”
“哦,她們倆今日去了普化寺燒香禮佛,說是祈福的,你也沒事先說要回,這不一大早就出門錯過了。”
說着拉過顧妍說:“別擔心,讓託羅帶着侍衛跟着去的,大概傍晚就會回來了。”
顧妍遂不再想,讓衛媽媽帶着箱籠回院子裡收拾。
一直都有人清掃,院落十分整潔乾淨,只需稍加整飭,顧妍埋進柔軟的錦被裡睡了個回籠覺,直到日上三竿。
下午與舅舅下了幾盤棋,又回園圃裡餵了兩隻小刺蝟,眼看着日頭西斜,卻不見柳氏和顧婼歸來。
沒由來地心裡一緊,聯想到昨日種種,不安瞬間放大了幾許。
顧妍跑去與柳昱說起這事,柳昱摸了摸下巴道:“休要草木皆兵……再看看吧,時辰還早,說不定就是路上耽擱了。”
雖是這麼說,柳昱到底還是差人去看看。
兩人又等了半個多時辰,酉時都到了,卻沒有半點消息。
顧妍說:“若是要在寺中留宿,孃親定會差人來說一聲,可到這時候了也沒個人回來,這不對勁!”
柳昱也心急,深吸口氣強自鎮定下來,“你別急,我這就去問。”
然後匆匆出二門。
年近古稀的老人了,頭髮花白,這時候僵直着背脊,健步如飛。
顧妍雙手合十默默祈願。
過了一會兒,景蘭冒冒失失跑進來,急道:“回來了,郡主和大小姐回來了!”
顧妍非但沒有鬆口氣,反倒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景蘭又說:“郡主的馬車在回程半道遇上了劫匪,下手又狠又重,託羅總管和侍衛們不敵,都受了點傷。”
顧妍臉色一變,忙問:“孃親和姐姐呢,她們怎麼樣?”
“郡主磕破了頭,大小姐沒事,就是有些受驚。”
顧妍聞言連忙跑出去,正巧撞到從屋裡出來的晏仲。
她怔了怔,“孃親怎麼樣了?”
晏仲道:“沒事,皮外傷,養幾天就好了。”頓了頓欲言又止,顧妍就瞪他,晏仲哈哈大笑:“沒事,沒事,快進去吧。”
顧妍匆匆跑開,晏仲摸着下巴喃喃自語:“倒是忘了問我怎麼在這兒……”
“晏先生怎麼在這裡?”原先跑開的小丫頭突然返回來問了這麼句。
晏仲:“……”
見他怔愣,顧妍沒工夫管了,屈膝福身道謝就留給他一個背影,弄得晏仲哭笑不得。
“小子……活該!”
晏仲哼哼兩聲高興地走了。
柳氏頭上已經包紮好,臉色蒼白地正躺在牀上,顧婼坐於一旁,臉上還有驚魂未定,呆呆地看着母親。
“姐姐?”顧妍輕喚了聲。
顧婼如受驚的小獸一樣猛地回頭,在看到顧妍的那一刻便崩潰大哭。
“阿妍!”
她抱着顧妍淚如雨下。
突然竄出來的黑衣人,拿起刀具見人就砍,馬兒受了驚,飛速狂奔,有人就跳上車轅砍斷了繩索,車廂衝出去,她們在裡頭顛來倒去,險些被甩出車外。
柳氏將顧婼護在懷裡,她沒有受傷,但柳氏卻磕到了頭。
顧婼斷斷續續說着這些,顧妍聽出了大致梗概。
三年多前,也是在去普化寺回程的途中,顧妍和顧衡之的馬車受了驚,顧婼眼睜睜看着顧妍掉入懸崖,無能爲力。而三年後,故地重遊,險些舊景再現,她心裡承受着如何的壓力和陰影可想而知。
顧婼說:“都是因爲我……孃親說要在我成婚前去一趟普化寺燒香祈福吃素齋,我說換一家寺廟也好,她卻堅持……”
大夏確實有這樣的風俗,在女子出嫁前要去寺廟裡祈禱,保佑婚後生活和諧美滿。普化寺香火鼎盛,一貫被人稱道,哪怕三年多前出過那樁不開心的事,柳氏還是想着給女兒最好的。
顧妍緊緊抱着顧婼,輕拍她的肩膀。
“婼兒……”
柳氏睜開眼呢喃,顧婼如夢初醒,抓緊柳氏的手,“娘,您怎樣?”
柳氏只覺得眼前陣陣眩暈,人影憧憧,過了會兒,看到牀前兩雙眼睛盯着自己瞧,不由笑道:“阿妍回來了?”又握了握顧婼的手嗔道:“孃親沒事,睡一覺就好了。別一驚一乍的,都快嫁人的人了,還跟小孩似的!”
顧婼將臉埋在母親掌心,搖着頭,“我不嫁了……”
“胡說什麼呢!”柳氏嗔惱,“多大的人了,盡說些孩子氣話。”
忍着眩暈哄了哄顧婼,顧婼方纔答應回房去休息,顧妍神情凝重,眉頭緊鎖,柳氏就拉住她說:“沒什麼事,你別擔心,晏先生都來看過了,他的醫術你該相信的……”又道:“回頭好好謝謝蕭世子,還有……”
說到這裡不由痛苦扶額,顧妍連忙止住,“娘快別說了,好好休息重要。”
心裡卻納悶,又幹蕭瀝什麼事?
柳氏張了張脣,終究是沒再多說,閉上眼睡了。
顧妍便去問唐嬤嬤,唐嬤嬤道:“巧得很,今日在普化寺遇上蕭世子,拖得他的福,早已不接待外客的一緣大師破格爲郡主和縣主講解佛道,一緣大師還贈了縣主一隻平安符……”
“那些黑衣人擺明了就是衝着郡主和縣主來的,虧得託羅和幾個侍衛,只是到底不敵,是蕭世子出了手才堪堪解決,亦捉了兩個活的,晏先生也是他請過來的。”
顧妍看得出唐嬤嬤還有所保留,唐嬤嬤只好道:“馬車壞在了半山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最後是搭了顧三爺的車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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