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新這個老狐狸!我當初是故意縱了小蝦兒出去,深知他必會被殺人滅口。不錯,我和她,竟已是這般默契。鄭新這樣說,或許是已察覺了我的用意。
我眉毛也不動一下,只是起身還了一禮,欣然道:“老大人玉贊,下官愧不敢當。”
皇帝微微合目,熟識良久。我垂眸一笑,恍惚無覺他森冷犀利的探尋目光。
鄭新又向上道:“臣派人跟了他兩天,發現他每到午後辰時,便從一道小門,進了……”不知何故,鄭新停了下來,又側頭看我。
我不禁好笑。那人進了誰的門,我當真不知。我心中還很好奇呢。我揚眸,現出少女特有的欽佩而好奇的天真神情。身着單薄的襦衫,更能體會到御書房中的徹骨寒意。然而我知道,自從我叫李瑞遣出小蝦兒,我的心就已經變得比汴城冬季裡最堅厚的冰還要寒冷剛硬。
鄭新轉頭又道:“那人從一扇小門,進了舞陽君的府邸。有人親眼看見舞陽君帶着貼身侍婢親自開門迎接。”
皇帝面色微變,與周貴妃相視一眼,蹙眉道:“舞陽君!”
鄭新道:“是。此人連續兩天秘密出入舞陽君府邸,臣頗覺蹊蹺。到了第三日,便趁那人又進了舞陽君府的工夫,點齊了人大舉搜查,終於在舞陽君私苑小池底的山石下,搜得了一隻裝着砒霜的小小漆盒。只是那人,早已不知所蹤。”
皇帝驚得幾乎想站起來,但他隻身子一動,終是無語。
鄭新又道:“那一小盒砒霜藏得甚是隱秘,當時臣在舞陽君府掘地三尺,連樹根都翻了過來,卻是一無所獲。就在臣一籌莫展之時,偶然間見到翻出來的土地上,有五六條死去不久的紅白錦鯉,而私苑的小池中,亦只有寥寥數尾。臣想着,是不是池中有異物毒死了魚,於是舀乾池中之水,仔細摸索了半個時辰,纔在池底的山石凹縫中查得一小盒砒霜。盒中雖然浸滿了水,但經藥院查證,確是砒霜無疑。”
皇帝道:“很好。那舞陽君又如何?”
鄭新道:“舞陽君本來一直大罵不止,見忽然搜出了砒霜,自己也呆了。臣即刻逮捕了舞陽君母子,還有近身服侍舞陽君母子的所有侍從,將其餘衆人軟禁府內,派人嚴加看管。只是一連數日,那人再也沒有出現過。想來舞陽君府遭此大變,他再不會回來了。這都怪臣太魯莽,請陛下降罪。”
皇帝道:“罷了,這不怪你。”
鄭新道:“臣將他們母子分別軟禁,先審問府中一干侍從。舞陽君的貼身侍婢甚是害怕,未待臣用刑,便全說了。她說,那個秘密出入舞陽君府邸的人是舞陽君的姘夫。”
皇帝大奇:“姘夫?!”
鄭新道:“不錯。舞陽君守寡多年,與此人私通,已逾五年。”
五年,那是我進宮之前的事情了,當真是漫長。從心底逸出一絲冷笑,用悠長的歲月抵受住暴雨雷霆般的衝擊,用極具韌性的心力纏繞住高懸在頭頂的尖刀利刃,果然是她的棋局。
皇帝道:“那姘夫究竟是何人?”
鄭新道:“那人名叫奚檜,是一個年輕俊俏的方士,多年前舞陽君的丈夫病逝時,他曾來招魂,如此數次,這才……據說皇后監國時,舞陽君還曾想爲他求個一官半職,不過這人倒也有些自知之明,此事方纔作罷。”
皇帝想了想道:“即便搜出了砒霜,即便這人與舞陽君私通,也不見得他便是殺人兇手。”
鄭新擦了擦額上的冷汗,顫聲道:“陛下聖明。只是那侍婢所招,遠不止這些。”
皇帝冷笑道:“還有什麼?”
鄭新道:“奚檜是一個方士。舞陽君不但命他製藥獻入宮中——”
“製藥?”皇帝思忖片刻,“朕好像是在皇后那裡見過。不過皇后也只是一笑了之,從來不服,更不會勸朕服用。”
鄭新道:“陛下聖明。若只是製藥獻藥,倒也無妨。只是那奚檜在舞陽君府大行巫祝厭勝之術,數年之間,不斷詛咒貴妃與慎嬪娘娘,還有兩位皇子。陸將軍在前線作戰時,行方術請陰兵相助,更詛咒昌平公……”
皇帝道:“且慢!她詛咒昌平公,是何時的事情?”
【第十二節 刑措斯在】
鄭新道:“去年春天,昌平郡王在關中大捷那一陣子。”
皇帝向周貴妃冷笑道:“怨不得四弟在大捷之後行止乖戾,爲了一隻黃金椅與朕過不去,原來是有小人詛咒!”
舞陽君行詛咒之事或許是真的,但鄭新巧妙的表達竟然能喚起皇帝內心的愧疚之情,藉以彌補兄弟之間的嫌隙,當真是老奸巨猾。也罷,如此借勢更坐實了舞陽君的罪名。
周貴妃微笑道:“小人作祟,防不勝防。陛下爲此事日夜懸心,如今也可放心了。”皇帝連連稱好。
鄭新的脣邊掛着一縷似有若無的微笑,是朝臣特有的穩重的喜悅:“因舞陽君之子吳省德和信王世子比武的事情,皇后並沒有理會舞陽君,舞陽君懷恨在心,指使奚檜暗中帶人伏擊世子,未遂。於是又行詛咒,第二日便傳出世子忤逆,在家中將信王一個懷孕的侍妾踢入水中,險些被信王廢去世子之位的醜事。”
皇帝向周貴妃道:“有這等事?”
周貴妃欠身道:“是,臣妾一回宮便聽說了。當時信王憤恨,還將此事鬧到太后面前去了。被太后斥責了一番才罷。”
鄭新又道:“還有,當時舞陽君向皇后討要……”說着看了我一眼,“朱大人爲妾,皇后沒有允准,舞陽君便與奚檜詛咒朱大人。也是去年初夏時候的事情了。”
皇帝問我道:“朱大人當時可有不尋常之處麼?”
我搖頭道:“並沒有。”忽聽芳馨在我身後道:“啓稟陛下,奴婢記得去年初夏,大人曾在悠然殿無故暈倒,當時還請了太醫看過。自此之後,大人的身子便一直不好。”
當時暈倒,是因爲我一向氣血不足,又痛心紅芯的背叛與她的傷勢,並非詛咒之故。我一驚,輕聲喝道:“不可胡言亂語!”
皇帝問道:“暈倒?怎麼回事?”
我欠身道:“啓稟陛下,臣女是暈倒過一次,但那是因爲臣女素來體弱的緣故,未必是因舞陽君的厭勝之術。請陛下明察。”
皇帝冷笑道:“也難說不是她!鄭卿接着說。”
鄭新續道:“凡此種種,還有些細小恩怨,不一而足。只是那侍婢始終沒有提起過小池中的砒霜和毒殺小蝦兒之事。臣不得已,用了笞刑,她翻來覆去也只說以上這些事情,再沒有新的供詞。臣想,小蝦兒若真是殺害三位公主的兇手,那此事定然部署機密,她只是個侍婢,不知道原委倒也情有可原。臣便提審了舞陽君之子吳省德。”
皇帝道:“他怎麼說?”
鄭新道:“吳省德得知母親與人私通,頗爲震驚。他只知母親愛制各種丸藥膏藥,並不知道母親行厭勝之術。臣不得已,也用了笞刑,然而看他的神情姿態,臣竊以爲他是真不知情。臣又親自審問舞陽君,舞陽君卻甚是驕橫,什麼也不肯說。舞陽君是皇后的長姐,臣不敢擅自用刑,請陛下聖斷。”
皇帝向周貴妃道:“愛妃怎麼看?”
周貴妃淡淡道:“臣妾牽涉案中,恐出言不公允,有礙聖斷。此案由鄭大人和朱大人主查,且二位大人是最公正的,陛下當問二位大人才是。”
皇帝又問我:“朱大人以爲呢?”
我連忙站起身道:“臣女不敢妄言。”
皇帝一揮手,掌緣削飛一封奏疏,呼啦啦扯開了落在地毯上,撲的一聲如一記重錘落在我心上。皇帝冷冷道:“朕要聽實情。”
見皇帝動怒,我不敢再託以虛詞,定一定神,行禮道:“臣女以爲,刑法酷烈,冤獄必多。且舞陽君爵位在身,又是皇后的長姐,不宜動刑威逼。”
鄭新道:“若不動刑,便不能取得供詞。”
我肅容道:“舞陽君雖有種種過錯,但目前所有人證和物證,不足以證明是她指使奚檜毒殺小蝦兒。所謂‘政寬思濟猛,疑罪必從輕’[32],陛下儘可以其他罪名處置舞陽君,但殺害小蝦兒和三位公主的案子,仍需詳查。依下官愚見,大人當張榜通緝奚檜,儘快將他捉拿歸案,與舞陽君對質,如此方能定罪。”
鄭新道:“可他若隱匿起來,那便十分棘手了。”
我思忖片刻,道:“其實下官有一事不明,還要請教大人。”
鄭新道:“不敢當。”
我問道:“衆所周知,皇后知書達理,溫柔寬厚,爲何舞陽君竟如此顢頇無知?”
鄭新道:“大人有所不知。舞陽君是陸家的庶長女,生母不過是個使女。舞陽君自幼隨生母在南方長大,並沒有隨父兄在京中讀書。直到皇后入宮後數年,才命人接了來。故此性情見識與皇后和陸將軍全然不同。”
我淡淡道:“那便是了。謀害三位公主需要周密的部署和千載難逢的良機,這位舞陽君既如此莽撞無知,暴躁不端,下官實難相信,她便是那個主謀。”
鄭新捋髭沉吟:“不錯。只是追查到此也甚是不易,難道便不在舞陽君身上下功夫了麼?”
皇帝的臉愈加陰沉:“帶着爵位不能用刑,那朕便先依巫祝厭勝之罪褫奪她的爵位。鄭大人只管安心去查,務必將奚檜緝拿到案!”說罷微微寧和了口氣,向周貴妃道,“愛妃以爲如何?”
周貴妃道:“臣妾以爲,若舞陽君不是主謀,一則也許她背後另有其人,二來也可能被人陷害。鄭大人查案時萬不可疏忽了。”
鄭新道:“臣遵旨。”
皇帝道:“那便這樣辦。”當下衆人領命退下。
我一言不發,疾步回宮。剛剛走進永和宮,便見綠萼便拿了一面紅木臺屏架子和一幅喜梅雙面繡過來,笑盈盈道:“姑娘快瞧瞧,這是紅芯姐姐繡的,好看麼?”她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不快。然而這幅喜梅繡虯枝蜿蜒,紅梅似血,構圖飽滿,針法細膩,果然是上品。於是笑道:“好看,那就快拿去做好,別耽誤了兩日後向皇后請安。”紫菡應了一聲,喜滋滋的去了。
我命芳馨隨我到內室。芳馨問道:“姑娘不高興了麼?”
我冷冷道:“適才在御書房中,姑姑爲何要那樣說?姑姑明知我當時是因爲紅芯才——你這樣說,顯得我有意加深舞陽君的罪惡。”
芳馨平靜道:“陛下問姑娘那陣子可有不妥,奴婢據實以答。陛下和鄭大人已將許多事情歸罪於她,奴婢這一句話是代姑娘順了聖意。每咒必中,陛下才會嚴懲舞陽君,一心捉拿奚檜。姑娘就是太心軟,這樣對隼事情自然是要回稟的。”頓了一頓,低聲道,“其實陛下越是疑心舞陽君,就越是對皇后疏遠,如此慎嬪和弘陽郡王殿下才更有希望。”
我驚異於她縝密的思緒,一時愕然不語。只聽芳馨又柔聲道:“姑娘暈倒,固是因爲紅芯。那紅芯犯錯,又是什麼緣故?焉知不是被人詛咒之後,言行如昌平公一般悖逆?連陛下都能原諒昌平公的驕縱無禮,姑娘爲何就不能原諒紅芯?”
我心下一軟,嘆道:“姑姑,你爲何待紅芯這樣好?是因爲她苦苦哀求你麼?”
芳馨道:“紅芯是哀求過奴婢讓她回來。但奴婢早說過,奴婢這樣並不是爲了紅芯,而是瞧着姑娘每每問起她,總還是牽念着。既然掛心,何不尋個機會說開了,也就好了。”
我嘆道:“姑姑,你是知道紅芯犯了什麼過錯的。”
芳馨低頭道:“奴婢知道。但紅芯姑娘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她如何自主?她又能開罪誰?姑娘固然可以不再用她,但何妨結一個善緣,叫她遠遠地爲姑娘效力,也是好的。”
我無奈地一笑:“罷了,叫她回來吧。只一樣,讓她帶着丫頭們做針線就好,不能近身侍奉,也不能進殿。”
芳馨歡喜道:“是。奴婢這就去和瑤席說。”
晚膳時分,小錢進來稟道:“大人,掖庭令鄭大人和掖庭左丞李大人要在傍晚對最後十幾個宮人施杖刑。”說罷微一擡眼,見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身子一跳,復又低下頭去。
綠萼在一旁蹙眉道:“你真是越來越不懂規矩了,明知姑娘最聽不得這些。這會兒正用膳,說什麼杖刑不杖刑的,存心讓姑娘沒有胃口麼?”
我捏着一隻白瓷湯匙在金黃色的筍湯裡輕輕攪動,舒口氣道:“好了,聽了這麼多回,還有什麼聽不得的。但是我記得我並沒有吩咐你去掖庭屬。”
小錢恭敬道:“大人的確沒有吩咐奴婢去掖庭屬。只因奴婢整日閒着,不能爲大人效力,心裡不安。想着近來掖庭屬多事,便擅作主張去尋李大人打探一下消息。”
我嗯了一聲道:“今日要杖斃的這十幾個宮人是什麼人?”
小錢道:“這十幾個宮人是當日在湖上滑冰的,有男有女。”
手一停,白瓷湯匙沉在幾片鮮筍之下,我驀然想起一事,問道:“刑部的人有沒有去掖庭屬提審?”
小錢遲疑道:“這……奴婢沒有問,李大人也沒有說。”
我淡淡道:“這便是你沒有問仔細。”
小錢躬身道:“奴婢們若沒有大人的指點,自然是什麼事也辦不成的。”
我微笑道:“趁着內宮還沒下鑰,你再出去,提醒李大人,若是刑部這一兩日還沒有提審過這些宮人,便將杖刑延後。這就去吧。”小錢應了一聲,正要躬身退下,我又道,“回來尋芳馨姑姑領賞去,別忘了。”小錢換了一副輕鬆的口氣,應了聲是,轉頭一溜小跑地去了。
第二日午膳後,皇帝召我去定乾宮御書房,原來是司刑鄭新又進宮來了。這一次,周貴妃託病沒來,皇后依舊不在。午間的陽光熾熱而短促,在金磚上灑下點點金斑。細塵悠然,是這朝事紛亂的御書房中,最安詳有序的事物。香菸嫋嫋,書房中靜如深潭,君臣對答的聲音沉穩清晰,平靜如水。鄭新也當真是快,昨天才來過,今日又來了。
皇帝手中一枚短短的玉簪在指間輪轉,滑到小指上時,叮的一聲輕響,落在書案上:“朕今天早晨彷彿聽下面的人說,你昨夜強闖掖庭屬?”
鄭新道:“回陛下,臣昨夜是去了一趟掖庭屬。臣去得很及時。”
皇帝道:“哦?你強闖掖庭屬倒有理了?”
鄭新道:“臣聽聞昨夜掖庭屬奉聖旨,要處死最後十幾個宮人。臣想着臣還有要緊的事情沒有問,事急從權,臣不得已闖了掖庭屬。請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