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謝恩,端正坐在皇帝下首。只聽皇帝又道:“朱大人與四年前剛進宮的時候相比,似已大不一樣。”我不解,只得低頭不語。眼前的玄色青龍靴悠閒地疊在一起,皇帝的口氣愈加輕鬆隨和,“只有在御前拘謹這一條,從未變過。”說罷從身旁的小几上拿起一本奏疏,“朕請朱大人來,是有要事相詢。朱大人先瞧瞧這本奏章。”
我微微鬆一口氣,雙手接過奏章,展開細讀。這是李瑞的奏章,措辭質樸,字跡卻挺拔秀麗,倒似出自女子之手。奏疏上說,掖庭屬左丞李瑞,某夜夢見義陽公主在冰下輾轉摸索,似有所訴。醒來後心中難安,疑慮頗深,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請教內宮朱女校。朱女校深思熟慮,指揮若定,料事如神云云。後將抓捕、誘供、跟蹤、滅口之事一一詳細說明。
原來李瑞終究還是寫上了我的名字。不貪功專利,這李瑞也算是誠實厚道之人。
我合上奏章道:“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皇帝微笑道:“本來朕看了這封奏摺,是要宣召李瑞的。是貴妃說,李大人問不問不要緊,倒是朱大人不得不問。”
我恭敬道:“這件事情臣女只是胡亂說了幾句,實則所有事務都是李大人在操持。”
皇帝道:“貴妃卻不是這樣說的。倘若李大人於此案心有疑惑,就算不上書,也當先稟告上司纔是,單單請示一位內宮女官,更避開掖庭令單獨抓捕,於做人爲官之道,甚是不合。但倘若這位內宮女官率先察覺此案的不妥,下令掖庭左丞暗暗查訪,這還有兩分說得通。朱大人當初受皇后囑託,查過此案,深悉案情,本就是最容易夢見義陽的,是不是?”
我暗暗心驚。怨不得人人都說周貴妃聰明絕頂,原來單憑一封不起眼的奏章,她便能推知事情的原委。皇帝既已道破實情,我只得道:“陛下聖明。臣女有罪。”
皇帝道:“無妨。貴妃還說,你定是想推功於人,誰知這位李大人卻也不肯專功,便寫了這麼一封不合常理的奏章。”
我胸口一悶,目眩頭暈,不由跪倒在地:“陛下恕罪。”
皇帝道:“你無罪,起來坐吧。”
地毯上有飛塵的氣息,我被嗆得咳了一聲,平靜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重新坐下。皇帝笑道:“這樣大一件功勞,你爲何要讓給別人?”
我低低道:“臣女先前查探公主溺水之事,有所疏忽,如今稍稍彌補,不敢居功。”
皇帝道:“這不怨你,朕親自過問,也被小蝦兒矇蔽了。你涉世不深,有所疏忽自也難免。”
我心頭一鬆,垂首道:“謝陛下。”
皇帝問道:“你也是夢見了義陽公主,所以察覺到案情有異麼?”
我忙道:“夢見義陽公主的,確是李大人。臣女只是不忍心見封大人、蘇大人、於大人無辜被責,故此苦苦思索,方偶有所得。幸而天可憐見。雖然小蝦兒始終不肯認罪,但他暴斃於街巷之中,足以說明此人身份不同尋常,伏請陛下明察。”
皇帝卻不提錦素等人:“依朱大人看,那人爲何要謀害三位公主?”
我嘆道:“害死三位公主的人,其本意並不在公主,而是要誘殺皇太子殿下。臣女猜想,當皇太子殿下跳入水中,小蝦兒發覺殿下不但深諳水性,而且身負武功,這纔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皇太子殿下終究還是受驚過度……”說着垂首更深。
皇帝道:“皇太子在桂園會不會是爲人所害?”
我搖頭道:“皇太子殿下身邊的宮人,都是精心挑選過的,而且是多年的熟識,恐不易安插進人。”
皇帝接着問道:“誰最想謀害皇太子?”
我淡淡道:“皇太子薨逝對誰最有好處,誰就最有可能加害皇太子。”
皇帝沉吟道:“就請朱大人試爲朕指明這樣的人。”
我忙道:“臣女不敢。”
皇帝站起身,自書案上拿了一支硃筆,一張青白信箋:“你既然不肯說,就寫下來,過後燒了,只當你沒說過,朕也沒見過。”說着將紙筆遞給我。
我站起身,袖手不敢接。皇帝溫言道:“別怕。”只覺手背一暖,皇帝拉起我的右手,將紙筆一併塞到我手中。我身子一跳,不覺退了一步,跌坐在杌子上。我遲疑着不敢下筆,心頭如同時擂響了萬千戰鼓,耳邊一陣轟轟亂聲。
皇帝端坐,肅容道:“朕命你寫。”
我沉思片刻,起身跪在皇帝身旁的小楠木幾前,端端正正寫下“慎嬪”與“皇后”四個字。
皇帝指着“慎”字道:“她不是這樣的人。端午之後她並沒有隨衆人去景園,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她人在宮裡。不是她。”
我雖是跪在長毛地毯上,膝頭卻仍有隱隱的涼意和生硬。皇帝面色雖平靜,雙頰卻被憂傷和憤怒刻蝕得微微扭曲,再也不見三年前初見時的清朗柔和的書卷之氣。雙眸柔如月下的湖光,目光在信箋上掃過,留下深深的疑惑和殺意。
不知怎的,望着他的眼睛,我的心竟寧定下來:“陛下所言甚是。她不會,焉知她身後的人也不會呢?”
皇帝的手指篤篤敲着那個“慎”字:“身後之人,是誰?”
我恭敬道:“自然是那些希望翻天覆地的人。”
皇帝手指下移,按在“後”字上,遲疑半晌,微微一笑道:“起來吧。”
我站起身,肅立不語。皇帝將紙遞給我,指了指那隻青瓷盤螭熏籠。我雙手接過信箋,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熏籠的龍頭蓋扭提起,右手將信箋投入熏籠之中。但見青白信箋被熱氣一烘,左搖右擺了好一會兒,方纔落在炭上,扭曲成漆黑的一片,旋即碎裂無蹤。
皇帝道:“朕記得,你出身熙平長公主府,熙平素來和慎嬪交情深厚,你這樣說,不怕陷舊主於不義麼?”
我正色道:“陛下聖詢,臣女不敢隱瞞。衆人的清白,全賴聖裁。”
皇帝道:“小蝦兒有罪,但他已經死了,你倒說說,下一步當如何查?”
我答道:“小蝦兒在醫館暴斃,當命有司秉公勘查,如此最是公道。”
皇帝點頭道:“甚好。”說罷輕輕拍了兩掌,李演走了進來躬身喚道:“陛下……”
皇帝道:“上朝。”又向我道,“朱大人回宮去吧。”說罷轉身走了。
我連忙跪下恭送。直到皇帝出了儀元殿,我這才站起來。誰知腿上一軟,又跪坐在地毯上。冷汗如麻,頭大如鬥。耳邊嚶嚶而鳴,眼前昏黑一片。小簡和綠萼連忙進來扶起我道:“大人快起來。”
我被扶出了儀元殿,在朝陽下方慢慢清醒過來。寧定片刻,我轉頭對小簡道:“多謝公公。依公公看,陛下方纔可惱了我?”
小簡笑道:“陛下是看重大人才召見大人,大人可見過這四五年裡旁的女官大人來御書房說話麼?”
我勉強撐起笑容:“謝公公指點……”
一回到永和宮,芳馨便迎上來道:“早膳已然備好了。”我不理她,昏昏沉沉地走入寢殿,一頭倒在疊得整整齊齊的福字被上。綿軟絲滑的緞子附在臉上,有一種窒息的快感。芳馨跟進來道:“姑娘這是怎麼了?陛下說什麼了?”
我轉頭向裡:“沒說什麼,只是問了好些。”
芳馨道:“陛下又考教姑娘了?和上回一樣?”
我冷笑道:“姑姑知道我爲何不肯親自上書說明此事,又爲何不讓李大人再提及我?就是因爲我不想有今日的考教。太累了。若無事,看似左右逢源。若有事……今日我若偏袒慎嬪,陛下定會以爲我與熙平長公主有不可告人的勾當;若不提皇后,他又會以爲我攀附皇后的權勢,倒戈慎嬪。不論我怎麼答,都是一個令人人不齒的小人。”
芳馨一下一下撫着我的背,沉沉暖意從背心散開:“那姑娘秉公回答是最好了。”
我嘆道:“是。也只有這樣答。”
芳馨從榻上搬過一襲薄被,輕輕覆在我身上:“姑娘還是先睡一會兒再起來用早膳好了。”
【第十節 斯有何樂】
漱玉齋依舊樓宇巍峨,花草繁盛,與昇平長公主遠嫁之前並無二致。玫瑰花還沒有開,花匠們正薅草除蟲。東邊的小池中,十幾尾紅白錦鯉浮在淺水悠遊。西邊的鞦韆架上,坐着一個白衣宮女,正支頤發呆。其餘宮人一概不見,整個庭院之中,只有枝葉搖擺的簌簌輕響。
我緩步走入漱玉齋,朗聲道:“永和宮女校朱氏拜見昇平長公主殿下。”西首鞦韆架上的宮女慌忙起身走了過來,屈膝道:“朱大人萬福。待奴婢前去通傳。”
待她進了玉茗堂,綠萼輕聲道:“聽聞長公主殿下只在回宮的那一日見過兩宮,從此就再沒讓人進過玉茗堂。今日也不知見不見得着。”
我嘆道:“長公主回宮,咱們總該來請安的。見不見是她的事情。”
綠萼道:“聽人說長公主的臉十分嚇人,新調來漱玉齋的宮人都被嚇得不輕。如今長公主終日躺在榻上,藏在幕後,不見人。”
我牽過身旁的嫩枝,輕輕擊打着手心。葉片在潔白的手心輕盈跳動,彷彿不諳世事、嬌養無知的青春往事。四年前初見長公主時的新奇與驚豔至今記憶猶新。“長公主從前是何等美貌,容顏被毀,於女子來說是生不如死的慘事。”
綠萼道:“幸而她是位公主,有名醫照料,不然傷成這樣恐怕活不下來了。”
我擡眼望着玉茗堂上澄澈高遠的天空,哼了一聲:“若不是公主,恐怕也不會遭這個罪。”
正說着,那小宮女下樓向我行了一禮:“長公主殿下宣召大人,大人請。”不想竟能得到召見,我和綠萼都十分意外。
玉茗堂的東偏殿和耳房之間的隔牆被拆掉了,改造成一間闊朗的寢室。昇平長公主的臥榻在寢室最深處,隔在重重紗幕之後。昇平長公主從前住在樓上,如今因爲腿腳不便,便挪在東偏殿居住。兩個宮女漸次掀起紗幕,引我在最後一層幕前停了腳步,又搬了一張座椅放在我身邊。陽光隨我身影而入,似要化開這遮擋春意的最後一片堅冰。紅木臥榻上高懸的棗色帷帳,被半透的白幕暈成一朵暗淡模糊的殘花。
我下拜行禮,朗聲道:“永和宮女校朱氏拜見長公主殿下,殿下萬安。”
幕後一個嘶啞暗沉的聲音道:“朱大人不必多禮。請坐。”
從前她的聲音嬌若鶯啼,清如碎玉。我心中黯然,道謝坐下。
昇平長公主道:“剛回宮,就聽說朱大人又升了官,恭喜。”說着咳了兩聲。榻邊侍立的三個宮女一捧唾盂,一捧漱杯,一捧清茶上前服侍。接着紗幕一掀,三個宮女依次走了出來。那一瞬間,我見到躺在榻上的長公主雪白的臉龐和逶迤的烏髮,一抹笑意不堪重負似的拖在脣邊。
我欠身道:“謝殿下。”
隱約聽得幕後沉緩的嘆息聲,“孤離宮的時候,朱大人還只有十三歲,如今快十六歲了吧。孤真想見見你的模樣……”
我忙道:“謝殿下掛念。”
昇平右手微舉:“罷了。別讓孤的樣子嚇壞了大人。昨日弘陽郡王來,孤也沒讓他進來。這幾年宮裡多事,大家都能好好的,纔是難得。”
她的聲音平靜如水,嘆息柔如清風,那一點嘶啞暗沉是恰到好處的裝點,是帝國公主明麗燦爛的生命華錦上一點戰火的焦灰。我垂頭道:“是。”
沉默片刻,只見宮人捧着漱盂等物又走入幕中。我無話可說,只得訕訕道:“怎不見沅芷姐姐服侍殿下?”沅芷是和長公主一道長大的貼身侍女,隨長公主遠嫁北燕。
昇平道:“她死了……”
我忍不住輕呼,忙掩口吞聲。昇平又道:“朱大人想知道她是怎樣死的麼?”
我恭敬道:“若殿下願意說,臣女洗耳恭聽。”
昇平道:“她是代孤去死的。”說着長嘆一聲,“盛京城裡糧食告乏,他們把孤從宮裡帶出去的人全都殺了,只留下了沅芷。”
綠萼悄聲問我道:“殺人是爲了節省糧食麼?”
未待我回答,便聽昇平道:“殺人是爲了吃掉他們果腹。”
圍城之中殺婦孺以爲將士的食物,百姓之間易子而食、析骨而炊,歷來不少見。綠萼掩口驚呼:“怎麼能這樣!”我示意她噤聲,轉頭道:“臣女聽人說,天朝圍城時,盛京城中糧草充沛,足可應付一年。”
昇平道:“那不過是他們故意放出去的消息,好讓皇兄知難而退罷了。城中糧草只夠三月之用,不然怎會有百姓軍士逃出城去投降?”
我恭敬道:“殿下所言甚是。”
昇平道:“後來,便只剩了孤和沅芷相依爲命,每天只有少得可憐的一點吃食。好在他們倒沒有把……他們……端給孤吃。”說着微一擺手,身旁的侍女連忙扶起她喝水。
我好奇道:“臣女聽聞,他們把殿下押上城樓,險些摔了下去。”
昇平重新躺下:“是啊。只要皇兄攻城激烈些,他們便將我押上城樓,一個月總有好幾次。最後一次……”她的聲音在帷幕之後漸漸低沉,卻愈加清晰,“他們把孤和沅芷一同押上城樓,把沅芷綁起來,在腳下堆上柴草,澆了黑油。沅芷嚇得大哭,孤想去救她,卻被人拉扯住。好容易掙脫了,上前去想將沅芷從柱上解脫下來,一近前去,這半邊臉和頭髮便燒焦了,手也燒壞了。”說着舉起戴着白絲套的左手,細細打量起來,彷彿在打量一件無關緊要的身外之物。“他們又將我拉扯回去,我便在城頭上,眼睜睜看着沅芷被燒成焦炭。”
她的口氣越是平靜,我的心就越痛。我強自忍耐,綠萼卻驚呼一聲捂住雙眼,險些哭了出來,彷彿她就在城頭親眼目睹最親近的人被燒死。昇平接着道:“沅芷就是這樣死的。皇兄的攻城大軍就在城下仰頭看着。孤多希望下面的人能射一支箭殺死沅芷,可是城太高,他們離得太遠,箭射不上來,彈子也射不上來。沅芷死後,他們要將孤也架在柴草上燒死。孤趁他們分心,再次掙脫,從城牆上跳了下去,周身骨骼寸斷,便成了這副模樣。”
聽罷城頭的慘狀,我左胸隱痛,半晌說不出話。綠萼忙撫着我的背輕聲道:“姑娘聽過便罷,可別多想。”
昇平道:“朱大人怎的不說話?”
我強忍淚意道:“殿下罹遭大難卻安然回朝,必有後福。”
昇平冷笑道:“是麼?大人倒說說,孤有何後福?”
我一怔:“只要回了宮,兩宮必定護佑殿下週全,保殿下一生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