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小書房雖然偏小,但既不是‘枝流’,也不是‘汙池’。足可令妹妹一展才華。”
封若水面有難色,輕輕搖了搖頭:“慚愧得很,妹妹如今是一籌莫展了。”說罷屈一屈膝,“還請姐姐指教。”
我忙扶起她,也不禁好奇:“妹妹在小書房近兩年,當是什麼事都見過了,究竟何事如此爲難?”
封若水旋身自桌角拿了一封已經拆開的奏疏,雙手奉上:“姐姐請看。”
我展開一瞧,不禁大吃一驚。此書是潭州醴陵縣一個叫作劉二井的人寫來的。此人自稱潭州刺史徐魯的親隨。昌平郡王高思誼被放逐醴陵縣幽禁後,徐魯下令讓醴陵令好生照料。一年總有兩次,徐魯親自去醴陵拜訪昌平郡王,至今已有四次,據聞二人相談甚歡。高思誼對朝廷、對皇帝常發牢騷之語、怨望之詞,每日必抄劍,若指麾狀,常在院中游走,行詛祝之事,恐其有反意云云。
我啪的一聲合上,胸中有錐心隱痛,好一會兒方嘆道:“果然‘人主好惡,不可令人窺測;可測,則奸人得以傅會’[232]。”
封若水忙道:“這封上書是誣告也說不定,妹妹實在疑惑,究竟要不要呈上?”
我將奏疏還給她:“不知妹妹有何疑慮?”
封若水道:“姐姐是個明白人,妹妹便不拐彎抹角了。當年因昌平郡王之事,兩宮不諧,姐姐恩寵如此之深,也不得不辭官回鄉。我若呈上此書,只怕宮中免不了一番風波。我若不呈,又怕門下省見過此書的官員私自上奏,我便要落個欺君之罪。”
不錯,當年我也是因爲這個,纔不敢瞞報“劉靈助”的上書,而是毀去原件,臨摹鍾繇的楷書重新僞造了一份,所幸未被發覺。倘若風波再起,太后雖然不會公然怪罪封若水多事,但失了太后的心,皇帝駕崩後,封若水將如何在宮中立足?的確是兩難。
我感同身受道:“妹妹這樣想,是顧全大局。想那門下省看過此書的官員,也極有可能忙不迭地來表忠心,主動來請處置昌平郡王的聖旨。”
封若水道:“妹妹是頭一次遇見有人上書告發近親宗室,實是無所依循,還請姐姐賜教。”
小書房窄小,我立在書架前,奏疏連雲般鋪排到眼前,一片昏黃。我合目思索片刻,道:“依我看,妹妹還是呈上去吧。”
封若水不想我沉默半日竟是如此沒有新意的回答,不禁有些失望:“爲何?”
我這才轉過身,緩緩道:“馬上就要頒冊皇太子的詔書了……”
封若水不解,急切道:“這與昌平郡王之事——”怔了一怔,微張的櫻脣慢慢鬆弛,脣角露出一絲自嘲而慚愧的笑意,“是呢,冊封太子,必然天下大赦,昌平郡王即便真的有罪,也定會被赦免。”
如今情勢大變,皇帝未必會大力追究昌平郡王,即使昌平真的被定罪,即使皇帝耍賴赦了天下所有的罪人就是不赦自己的親弟弟,有太后在,他也不得不赦。更何況,昌平郡王善領軍,如今天下初定,黜將對於新君,何嘗不是李績於唐高宗李治呢[233]?
封若水感激道:“謝姐姐指教。”
我嘆息道:“你我姐妹,何須如此客氣?但願……不會到那一步。”於是把手按在小書房通往儀元殿的門上,“我先告辭了。”正要用力推門,忽聽儀元殿裡響起一陣清脆的童聲:“父皇,兒臣來請安了。”這聲音生疏又熟稔,層層迴盪起來,慢慢迫住我的心跳。我的手頓時僵在那裡,指尖一片寒涼。
白露輕聲道:“是華陽公主殿下的聲音。公主殿下因爲要上學,從來不會這樣早就來,事先還不命人通報一聲。”
我縮了手,蜷起五指,指尖貪婪地吸收着手心潮溼的熱度,慢慢斂入袖中:“我看,我要在妹妹這裡多坐一會兒了。”
封若水不禁問道:“姐姐不想見華陽公主?”
我嘆道:“是華陽公主厭惡見到我。”
封若水一怔,不便再問下去,只得引我坐在她慣常小憩的貴妃榻上:“姐姐只管坐便是。白露,上茶。”
白露忙道:“大人進來這麼久,奴婢竟忘記奉茶了,真該死。”說罷將書桌上溫熱的茶倒了一盞給我。我默默接了,握在手中,心中稍稍寧定。
寢殿方向傳來皇帝的腳步聲和笑聲:“皇兒怎麼這樣早就來了?怎地不去上學?”
小簡笑嘻嘻道:“殿下來得好早,陛下剛剛纔用過早膳,正要飲藥呢。”
叮的兩聲微弱輕響,是華陽從小簡手中接過了藥碗:“兒臣服侍父皇吃藥。”
皇帝笑道:“皇兒甚有孝心。這裡涼,隨朕去御書房說話。”於是父女兩人和一干侍從都進了御書房。皇帝的腳步沉重拖沓,即使隔着門也聽得清楚。幾名宮人的腳步細碎而輕巧,這是宮裡人特有的。唯有華陽公主,腳下綿軟無聲。我忽而想起,她曾練過劍術,還曾玩笑說,想做一個笑傲江湖的女俠。原來我和華陽公主也曾相談甚歡,當真恍若隔世了。
我正要推門出去,從儀元殿的後門出定乾宮。封若水忙拉住我,低低道:“此刻儀元殿中定然站滿了人,若被發覺了,不免要去向聖上和公主請安。想來華陽公主一會兒便回去了,姐姐再出去不遲。”我只得又坐了下來。
御書房靜了片刻,華陽道:“父皇吃一顆青梅,衝一衝口中的苦味。”
皇帝嗯了一聲,含混道:“皇兒連學也不上,是有什麼話要和朕說麼?”
華陽道:“兒臣的確有很要緊的事面諫父皇。”
皇帝失笑:“是何要緊事,竟逃學,拼着夫子打手心板子來說?”
華陽的口吻是說不出的認真和恭敬,彷彿一下子長大了十歲:“兒臣說了,父皇可不能怪罪兒臣。”
皇帝佯裝肅然:“咳……皇兒直說便是,朕絕不怪罪。”
華陽道:“兒臣要說的事情,閒雜人等不能與聞。”
皇帝又忍不住笑了:“御書房哪裡有閒雜人等?”靜了好一會兒又道,“小簡,你帶人在外面站着,一隻蒼蠅也別放它飛過。”小簡忍住笑,應了一聲,帶衆人退了出來。
皇帝笑道:“皇兒想要什麼直說便是。珍寶?典藏?名劍?還是又看上哪宮的丫頭了?”
華陽的聲音沉緩:“回父皇,都不是,這一次是關於國事,父皇一定要聽兒臣的。”
皇帝奇道:“你才十歲,懂得什麼是國事?”
華陽徑直道:“父皇,兒臣聽聞父皇已經命中書省擬冊封曜哥哥爲太子的詔書了。”
皇帝笑道:“不錯。皇兒喜歡曜哥哥做太子麼?”
華陽道:“父皇既問兒臣,兒臣不敢不據實以答。兒臣不喜歡曜哥哥做太子。父皇也不應該立他爲太子。”
皇帝一怔,笑意有些乾澀:“那依皇兒看,該立誰呢?”
華陽道:“父皇當立三弟曄爲太子。”不待皇帝相問,便侃侃而談,“一來,三弟俊朗有風儀,聰敏識大體,夫子曾不止一次在兒臣面前誇讚過三弟,父皇不是也一直很偏愛三弟的麼?二來,昱貴妃娘娘出身清貴,德高望重,待兒臣和祁陽妹妹無微不至,有如親母。且昱貴妃娘娘爲人淡薄,不慕名利,約束外戚,從無過犯,正堪母儀天下。”
皇帝也不免認真起來:“這樣說起來,你四弟晅也是可以立的。他‘俊朗有風儀,聰敏識大體’,幾個夫子不止一次在朕面前誇讚過你四弟了,朕也很喜歡他。還有,婉妃娘娘待皇兒和祁陽也甚好,且溫順善良,爲人淡薄,不慕名利,約束外戚,從無過犯,正堪母儀天下。”
華陽毫不猶豫道:“父皇錯了。若單說婉妃娘娘自己,正如父皇所言,沒有什麼不好的。但婉妃娘娘有親妹妹朱女錄,現在御書房中校覈文書往來,兒臣聽聞,她已經大權獨攬了。待少君登基,新太后必然倚重自己的親妹妹,朝政必然把持在這位朱女錄的手中。我大昭甫一統六合,新得的西北六州和河北路還不安寧,母壯子弱也就罷了,可是舉國託於外婦,父皇就不怕社稷土崩、國土分裂麼?!”
皇帝微微吸了一口涼氣:“既怕母壯子弱,正該立你曜哥哥纔是,畢竟他最年長——”
華陽斬釘截鐵道:“曜哥哥不能立!”我在門後聽着,不覺周身一顫,一顆心幾乎蹦到了口邊,沉悶得想大喊一聲。封若水的呼吸似乎也急促起來。我一味盯着腳下,不敢轉頭望向別處。
皇帝的口吻終於有了幾分狐疑和威嚴:“爲何?”
華陽朗聲道:“曜哥哥自幼長於婦人之手,心性陰忍。昔日父皇廢他母妃,抄檢長寧宮,數度冷遇,曜哥哥都應對不失,其心性野心可見一斑。兒臣聽聞,父皇親征時因龍體不適,意欲班師,曜哥哥跪在帳外,苦諫不能退兵。”
我幾乎要把茶盞捏碎。茶湯全然冷了下來,由碧轉褐,像一攤腐水。華陽停一停,清脆的聲音再度響起時,隱恨和緊張激得她的語調微微發顫:“其實我朝在西北苦心經營數十年,而西夏兵弱國亂,遲早是我聖朝囊中之物。就算父皇退兵,說不定西夏支撐不下去,過幾年也就歸順了。曜哥哥藐視聖體安康,死不肯退兵,分明是想像唐肅宗的廣平王和唐代宗的雍王一樣[234],皇子領兵,爲奪取太子之位積聚軍功。否則何以父皇有意令他監國,他卻執意隨軍出征?再者……”
華陽沉默了,似乎在打量皇帝的面色。小書房中也靜得怕人,我似乎聽見誰的牙關顫了一下,白露舉手掩口,腕間的兩枚細銀鐲相碰,嚶的一聲,細弱而綿長。皇帝的聲音不急不緩:“如何不說了?”
華陽道:“父皇不怪罪兒臣,兒臣纔敢繼續說。”
皇帝道:“父女之間閒談而已,只管說。”
華陽續道:“再者,兒臣以爲,曜哥哥未必沒有覬覦聖躬,軍前即位的心思。”
又是好長一陣默然。皇帝問道:“還有麼?”
華陽續道:“再有,兒臣知道,曜哥哥最信任的人是朱女錄。如此看來,她日後未必沒有漢野王君、魏保太后[235]之分,弄權威福,禍亂朝政,近在眼前。以上三點,父皇不可不查。”
我這才明白,華陽並非真心反對高曜和高晅做太子,她只是在恨我。想到此處,我竟釋然。她畢竟還小,雖然長篇大論、條分縷析,雖然每一句話都切中要害、令人生畏,終究不善隱藏自己真實的目的。
即便如此,就算這些話都是旁人教給她說給皇帝聽的,她今日的勇敢無懼,也足以令我心生敬畏。倘若高曜和高晅都不能做太子,以華陽公主“勢位之足恃”[236],只怕我日後將死無葬身之地。
【第四十四節 赦事誅意】
接下來的沉默是彼此漫長地等待。華陽和我,隔着薄薄的板壁,一起等待皇帝的回答。我的聽覺忽然變得異常靈敏,良久,他細弱悠長的嘆息像重錘擊落在我激跳的心上:“皇兒上來。”
衣衫窸窣,華陽也許是坐在了皇帝的膝上。她的聲音近了些,柔聲喚道:“父皇……”
皇帝問道:“朕問你,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是舅父麼?”
華陽道:“無人教授兒臣,是兒臣近來常思國家社稷之事,既想到了,自然不吐不快。還請父皇不要怪罪兒臣,更不要怪罪舅父。”
皇帝笑嘆:“朕竟不知道朕的華陽竟如此……嗯……”他想了好一會兒,竟只說了兩個平平無奇的字,“聰慧。你若是男兒,朕一定早早就立你爲太子。”
我頓時怔住。鹹平十四年冬天,一個豔陽高照的午後,在守坤宮錦鯉池前,在滿目的七彩流光中,陸皇后的淡水色裙裾委地無聲。她也曾嘆惋華陽公主不是男兒之身。
華陽道:“父皇,恕兒臣直言,兒臣覺得父皇並不情願立曜哥哥爲太子。”
皇帝道:“皇兒爲何這樣說?”
華陽道:“父皇命人擬詔,到如今快半個月了,都沒把詔書發下去,可見父皇心中不情願。既不情願,就立三弟曄,好不好?”停一停,復又嬌聲道,“父皇就依了兒臣吧。”
皇帝笑道:“國家大事,豈可兒戲?朕並沒有不情願。你曜哥哥畢竟功最大、年最長,羣臣擁戴,實是不可不立。皇兒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可是這些誅心之論,是不能當作罪行的。否則有功之人反遭疑忌,豈不寒了天下志士的心?如此國家將永無寧日。”
華陽哼了一聲:“父皇又錯了,豈不聞‘《春秋》之義,原情定過,赦事誅意’[237]麼?父皇明知兒臣所言不虛,爲何還要立曜哥哥?再說立太子不是父皇的家事麼?爲何還要聽羣臣的?”
皇帝語重心長道:“朕當年就是先帝的庶子,因先帝疼愛,棄嫡長子庶人高思諫而立太后爲皇后,立朕爲太子。因庶人高思諫有軍功,先帝駕崩後,朕險些被他的黨羽殺死,至今思之後怕。韓非子有云:‘孽有擬適之子,配有擬妻之妾,廷有擬相之臣,臣有擬主之寵,此四者國之所危也。’[238]不是沒有道理的。”
華陽忙道:“難道父皇是說,先帝錯了麼?”
皇帝笑道:“先帝沒有錯,只是朕害怕你曜哥哥犯錯,終究害了你們姐弟幾個。即便你曜哥哥忠心一意,然而天下歸心,也會有人擁戴他起事。只有他名正言順做了新君,纔會善待弟妹。懂了麼?”
華陽道:“皇兒不怕死,皇兒練了劍術,一定會好好保護三弟的。”
皇帝失笑:“時勢逼人,又有千軍萬馬,就算皇兒有昱娘娘的劍術,也不過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華陽仍是不甘心:“這樣說來,父皇還是被時勢所逼迫的。”
皇帝嘆道:“時勢即天意,天意代朕選了太子,朕自然就是心甘情願的。你曜哥哥也是朕的兒子,朕的天下交給他,實是天經地義,朕很放心。朕知道你不喜歡朱女錄,覺得她害死了母后,所以千方百計不令她如願。”
華陽哽咽道:“父皇……”
皇帝道:“還記得父皇從前給你講過的徐有功的故事麼?”
華陽低低道:“兒臣記得。武則天時,皇甫文備曾誣陷徐有功放縱逆黨。後徐有功做司刑少卿,皇甫文備下獄,徐有功卻將他放了出來。有人問徐有功:他曾陷君死地,爲何要放了他?徐有功道:‘你說的是私憤,我守的是公法,爲官不可以私害公。’”[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