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臘月,皇帝已經不能再處理政事了,整日臥病在牀,起不了身。只有用過早膳後的一個時辰精神尚好,可以將皇子、公主和他們的母親都喚來,安享片刻天倫之樂。這種時候,我和封若水通常是迴避的,倒是龔佩佩,因是祁陽公主的侍讀,倒常常陪侍在側。我們三人閒來相聚,不知不覺說起皇帝的病情,都不約而同沉默了。
周圍靜得怕人,天地屏息,無所事事,彷彿只爲等待這一時刻。舊的葉子退去了,新的嫩芽才能長起來。誰能不死?只是“死而不朽,前哲所尚”[246],高思諺該算做到了吧。
臘月已經過半,宮裡一面預備着過新年,一面把皇帝的梓宮都備好了。
大半個月,一件政事也無,更不必去定乾宮侍疾。爲了避開華陽公主和慧貴嬪,我每隔三日,纔在午後時分去定乾宮請安,通常皇帝都昏睡着,我根本見不到。於是我整日在漱玉齋讀書作畫、睡覺養息,或與封若水、龔佩佩閒談。自從皇帝不理政事,封若水的公事也少了許多。寫往太子宮的奏摺,皇太子並不能及時回覆,聽說積下不少,因此封若水便每三日才寫一封奏報送到太子宮。倒是龔佩佩每日服侍祁陽公主上下學,最爲忙碌。
這一日巳時已過,我呆坐在榻上,心不在焉地看綠萼和銀杏抄錄一卷古本《六韜》。說好一人抄半部,兩人一面抄着,一面爲誰抄的字數更多嘻嘻哈哈議論不休。我回過神來,口吻不免生硬:“你們兩個,抄兵書也不得安靜。”綠萼和銀杏相對擠擠眼睛,都埋下頭去。
忽聽小錢在門外道:“啓稟大人,簡公公來了。”
綠萼跳了起來,一把掀開了厚重的門簾,笑道:“這會兒娘娘公主們都在定乾宮,公公怎麼到漱玉齋來了?”
小簡行過禮,恭敬道:“今日娘娘們都不在。奴婢奉聖命,請大人去定乾宮說話的。”
我一面伸出手讓綠萼擦去腕間的墨漬,一面微笑道:“怎的都不在?”
小簡道:“今日華陽公主被昱貴妃娘娘支去信王世子王妃那裡了,陛下這纔有半日的空閒。其實陛下早就想和大人說話了。”
我笑道:“這麼說,信王世子和啓姐姐回來了?”
小簡笑道:“信王世子夫婦一起從西南迴來了,還帶回了安定縣主呢。”
我奇道:“不是說明年纔回來述職麼?”
小簡笑道:“還不是因爲世子夫婦在西南有功?陛下特意命他們回來過新年的。過幾日還要進宮來給太后請安呢。聽說安定縣主機敏可愛,太后早就想見一見了。”見我撫平衣袖,抱了手爐,忙又道,“光顧着說這些沒要緊的,大人快請,再遲了,陛下恐怕又要睡了。”
日頭正好,皇帝身上蓋着薄被,在階下仰面曬太陽。淺金的日光透入他肌膚深處,一張臉粗糙木然似誤被刻刀刮傷的蠟像。卍字紋被面浮彩盈輝,似日下流雲錦繡無邊。他旁邊擺着一把交椅和一張小几,幾個宮人遠遠站在一旁,垂首恭立。
小簡道:“大人先過去坐,奴婢命人沏茶去。”說罷向銀杏使個眼色,兩人一道退了下去。
我放輕了腳步,上前行了一禮,輕聲道:“微臣女錄朱氏,參見聖上。”
好一會兒,皇帝慢慢睜開眼睛,迎着日光費力地辨認了一會兒,才道:“坐。”
我挨着交椅坐下,身姿筆挺,不敢深靠。他凝目片刻,道:“許久沒見過玉機了。”
的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他了。他比印象中更加消瘦,雙頰深凹,下頜尖尖。雙目張開,大而突兀,雙目合起,形同朽木。他雙脣間浮起一個乾冷蒼白的微笑,似五彩絹花中一隻瀕死的蝶。我黯然無語,小心端起盛了溫水的白瓷碗:“陛下要喝水麼?”
皇帝沒有力氣點頭,只合一閤眼皮。連眼皮也不能全然合上,露出半截欣慰平靜的目光。我招一招手,命人用小枕來墊高他頭頸,細細喂他喝了半碗水,又拿出帕子拭淨他脣角的水漬。他努力側一側頭,微笑道:“都說要和你一起讀書說話,明明沒什麼政事,卻一直不得閒,你也不來御書房了。”
我放下碗,淡淡道:“微臣不敢攪擾陛下安養龍體。”
皇帝嘆了一聲,依舊合上雙眼:“最後一次和你好好說話,應該還是在青州的時候。再上一次……大約是和你一起觀星。也是這樣坐着,那一日好像還看見了特別的星象,還記得麼?”
“彗孛大角”的星象,我如何能不記得?那預示兵相的亮白長尾,像城下炮口的滾滾濃煙,燃燒了整個夜空,久久不絕。加之西北天子氣的緣故,皇帝疑心戰事將起,於是對昌平郡王格外苛刻,至今幽禁潭州,不許回京。高暘遠謫西南,高曜冷寂多日。我垂頭道:“微臣愚鈍,並不記得有什麼特別的星象。”
皇帝瞭然一笑:“你的學識時多時少,記性也時好時壞。”停了一停,他又道,“近來朕總是夢見過去的事情。大約人快死了,都是這樣的。”因他一直合着眼睛,我纔可以無聲無息擡起袖子,承接即將垂落的淚滴。好一會兒不見我回話,他不禁一笑,“別人聽見朕說這個‘死’字,都忙不迭攔着。偏偏你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嘆道:“有一句話,‘孔子忍渴於盜泉之水,曾參回車於勝母之閭,惡其名也’[247],還有一句話,‘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爲用’[248],說的都是自欺欺人罷了。死是凡人必經之路,有何不能說?”
皇帝道:“你甚少說話這樣辛辣無情,一句話便罵死儒道的沽名釣譽之徒。”
我嘆道:“實是微臣口不擇言,陛下恕罪。”
皇帝道:“無妨。”他忽然張開眼睛,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問我道,“那枚三才梭,你還帶在身邊麼?”
我答道:“自從微臣因那枚三才梭得救,便日日戴在項間。”
皇帝從被中伸出一隻黑黃骨瘦的手。我慢慢側過身去,自項間摸出了那枚三才梭,費力地解下,用帕子擦拭乾淨了,雙手放入他的掌心。小小的三才梭壓得他手掌一沉,五指虛握着,小心翼翼地捧到胸前打量:“別的姑娘都喜歡戴項圈珠鏈,偏偏你把暗器戴在身上。”
石頭磨成的三才梭是周貴妃早年所用的暗器,銅製的三才梭是周貴妃如今授徒所用的暗器。可惜皇帝都沒有留存。“微臣感念那位俠士的救命之恩,就把它當作護身符,日日戴着了。”
“不忘恩,不忘本,都是好的。”說罷將三才梭還給了我,“這些年,你找到那位俠士了麼?”
我垂頭道:“微臣慚愧,一直沒有尋到。那位俠士再也沒有露面。”
皇帝嗯了一聲,目光馳遠:“罷了。耐心等一等,他會回來的。”他口中的“他”,彷彿是“她”,又彷彿是“他”。我低頭把三才梭上的絲帶繞整齊了,小心翼翼地放入荷包。
才說了一會兒話,皇帝便累得有些神思不屬了。他依舊合上雙目,緩緩道:“聽說你前些日子去見太子了。”
我一怔,背心芒刺頓起:“是。十月初六休沐那日,因太子殿下有幾件政事拿不準,所以喚微臣前去參詳一二。”
他的口吻依舊無力:“是什麼樣的政事?”
我微微一笑:“是銅鐵專榷之事,陛下曾命微臣去政事堂聽羣臣堂議,微臣也曾寫了奏報。後立東宮,這件事便交託到太子殿下手中了。”
皇帝緩緩道:“你是如何回答太子的?”
我從容道:“太子殿下曾在三司任職,陛下歷年來對民生的關懷和籌措軍餉的艱難,殿下怎能不知?因此微臣並沒有多說,只說些後漢的舊事。”
“何事?”
“光武帝劉秀乃是豪強出身,所以歷代後漢皇帝都優待豪門大族,中興後毫無革新氣象,以至於後漢不過維持而已,再無前漢的磅礴大氣。但我大昭不同,太祖與光武出身相近,卻能超脫己身,向一衆豪族揮刀。土地歸於庶民,財貨歸於朝廷。如此賦稅不加,民怨不起,國用卻還充足。”見他脣邊微有笑意,我愈加鎮定,“人說,‘能不失己,然後可與濟難矣,此士君子之所以越衆也’[249]。可是微臣以爲,能失己,方能越己,能越己,方能越衆。否則,那‘衆’也只是‘小衆’,並非‘大衆’。吾皇‘失己越衆’,實是不世出的明君。”
皇帝眉心一鬆,忍不住笑了起來:“他都這樣大了,你還給他說故事聽。”
我淡淡一笑:“微臣哪裡懂得教皇太子殿下政事,只能說些陳年舊事,供太子參詳罷了。還有兩件……”
皇帝道:“罷了!不必再說。”說罷微微側過頭去,似有多此一問的教條愚蠢之感,“朝政之事,不提也罷。”說罷長長吁了一口氣,不再言語。暖陽在身,清風沉密如訴。好一會兒,他睡着了,只是鼻息一深一淺,似是透不過氣。
我不敢走開,依舊在他身邊端坐着。他的眼珠轉了兩轉,搭在龍頭扶手上的左臂從被中滑了出來。我正猶豫間,忽然風大了。我攏一攏斗篷,晾在外面的指尖轉而冰涼。我只得輕輕擡起他的腕,將他的手送入被中。
皇帝猛地睜開雙眼,左手一縮,五指箕張,如籠扣下,緊緊抓我的手背。我不明所以,不知他病重之際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掙脫了兩下,骨節生疼起來。我喚道:“陛下……”
他瞪着我,辨認了好一會兒,神色方慢慢鬆弛,只是指間力道不鬆。我忙問道:“陛下要喝水麼?”
他溘然長嘆,露出兩分幽冷愴然之意。一張臉像在冰水中窒悶了許久,手上愈加用力,恍惚而急切:“朕……剛纔夢見李演了。”
我一驚:“李公公?”
皇帝道:“他對朕說,瑜卿是冤枉的,瑜卿……”說罷慢慢轉過臉,奮力睜大空茫混濁的雙目,死死地盯住我,“是冤枉的。”
我本不信幽冥之事,此刻竟不覺悚然,彷彿李演的魂魄就在不遠處冷眼看着這一幕。若不是皇帝抓得太緊,我內心深處的惶怖與虛冷定會被他感知無疑。近午的日光飽含暖意,風小了,恰到好處地驅散些許恐懼。我定一定神,索性將另一隻手也覆在他凸起的指節,手心觸到山石一樣的粗糲和堅定。我淡然一笑:“冤枉?難道陛下責怪過皇后娘娘麼?”
他一怔。是呢,在舞陽君之事上,他從未公然責備過陸皇后,更沒有定罪。他只是一味地疑心和冷落。既無定罪,何談冤枉?他所問非人,李演的夢更是所託非人了。我的回話,相對他愧疚而疑惑的心,實是空洞而準確。他的手慢慢鬆了下來,一如他的思維已經遠遠跟不上他此問的初衷。他訥訥道:“是麼?”
這一問徹底驅散了我心中僅餘的傷感和柔情,我端坐如儀,笑意平和:“陛下累了,纔會胡亂做夢。還是再睡一會兒的好。”說罷將他的左手送入被中。
皇帝有些心煩意亂:“朕睡不着……”
我笑道:“那微臣給陛下唸書聽。”
皇帝嘆道:“也好。就念司馬相如的《大人賦》吧。”
我頓時怔住,不覺一笑。他問道:“笑什麼?”
我笑道:“好些年前在景園的時候,夷思皇后政事繁忙之餘,也曾命微臣念過《大人賦》。”
皇帝有些意外,彷彿對陸皇后的喜好知之甚少:“原來皇后也喜歡《大人賦》。”
我一面招手命小簡拿書來,一面悠然嚮往:“那時候皇后娘娘正監國,娘娘還問微臣,究竟是做仙人好,還是代陛下牧守天下好。”
皇帝定定地看着我。我只低頭翻着司馬相如的文集,翻書聲似流水,緩緩傾落最後的試探與失望。良久,他力不從心地嘆道:“即便是帝王至尊,亦不過是凡人。哪有做仙人快樂逍遙。”說罷轉過頭,目光向天,坦然無愧,“哪怕朕死了,魂魄也要在天上,好好看着這天下。朕要看太子能不能做一個好皇帝,看着這江山流轉,將往何處去?!”
我淡淡道:“太子殿下會是一位明君的。”
皇帝含糊地應了一聲。我終於翻到了《大人賦》,再擡頭時,他眼角忽然多了一道銀絲般的淚痕。他再沒有說話,只合目聽我念着,不知不覺又睡着了。
“……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眩眠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乘虛無而上遐兮,超無有而獨存。”
念罷,我竟無力合起書,雙手一顫,淚滴洇溼了字跡,書與淚一同跌落在地。風貼地吹過,書頁自左至右極快地翻過,眼簾中只剩了一頁清冷單調的封底。雖然他的淚痕已幹,不知爲何,我仍是忍不住用帕子擦拭他眼角的皺紋,不爲別的,只是撫平他這二十年來的辛勞、疑惑和不平。入宮十年有餘,這是我唯一能給他,也給自己的平和與溫存。
午後,皇帝陷入昏迷,半夜,已至彌留。所有的妃嬪女官和皇子、公主都坐在寢殿外的暖閣中候旨。小皇子和小公主熬不住困,都在母親懷中睡了過去。爲了避免遇見華陽公主,我獨自在小書房中等候。寢殿中龍榻前只有尚太后、太子高曜、宰相白子琪、御史大夫施哲和小簡等一班宮人守候。
北窗大開着,風灌了進來,冰冷刺骨,像那一夜我潛入守坤宮看望慎妃時益園中掠過枯樹梢的風。天快亮時,我忽然聽見高曜和羣臣放聲痛哭。小簡退入暖閣,嘶聲長哭,哀慼道:“陛下駕崩了……”接着暖閣裡傳出女人的啜泣,夾雜着幾個小兒被吵醒後懵懂不悅的啼哭。
我在窗前呆站着,並沒有流淚。聽說人死後,靈魂無所不知。他應該已經知道當年的真相了,恐怕我將要迎接更深的噩夢。倘若真是如此,我寧願在夢中,永不醒來。因爲只有在夢中,我才能披露一切的虛僞和惡行,向他痛哭懺悔我的罪。然而我知道,就算我在夢中懺悔千萬次,醒來之後,我仍舊是一個罪人。永世不得安寧。
景德元年臘月十八,皇帝高思諺駕崩,終年三十六歲。
註釋:
[1]《孟子·離婁下》:“舜爲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爲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爲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
[2]《道德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