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寧爲貫高】
夜愈加深了,人們珍藏起餘下的美酒,開始醞釀新的恣肆與熱情。爆竹聲漸息不聞,窗外終於靜了下來,萬事萬物都在深黑的夢中一件件消失,彷彿從沒有存在過。
屍身所在的房間不能放火盆,坐得久了,寒氣緣四肢侵上,凍徹肌骨。我疲累不堪,卻甚是清醒。父親的傷口上塗滿了沒藥和乳香,他的身體亦用酒擦洗過,散發出醉人的香氣。這香氣幽微精深,像一條小蛇咻咻吐着芯子,鑽入思想深處。
在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未解:皇帝、皇后與大將軍究竟是怎樣做到的?
夜深人靜,一切都清晰可聞。只聽門外有人重重打了一個呵欠,接着衣衫窸窣,一個女人低低呻吟。忽聽一聲噓聲,另一個女子告誡道:“小心!別伸——”話音未落,便聽得慧珠壓低了聲音喝道:“叫你們守靈,倒打呵欠犯懶!長公主殿下還沒喊倦呢——”
熙平長公主的聲音沉靜而慵懶:“拉出去打十板子,趕到後花園去通池子。”
熙平長公主府後花園的小池暗通汴河,只是暗道狹窄,入口處常被淤泥堵塞,須人下水疏浚。春夏尚可,隆冬時節,這可是一件苦差。只聽那打呵欠的女人砰砰砰地叩首不止:“殿下開恩,殿下開恩……”
我連忙開門上前,依依行禮:“玉機拜見長公主殿下。”
熙平顧不上那個磕頭的僕婦,向我道:“免禮。”只見她一身素袍,頸上繫着白狐皮。腳上一雙雪白的緞面靴子,繡着瑩白的玉蘭花。這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畫面,十四年前,我就是經由這朵玉蘭花見識了她無可描摹的美貌。如今她雪膚依然,花貌如昨,而當年那個站在她身後的青布靴子管家卻已經不在了。
熙平面色蒼白、氣息潔淨,顯然未施脂粉,更未飲酒。今日府中夜宴,熙平竟然滴酒未沾。連慧珠也褪去了所有的珠釵,換過了鞋子和帕子,一臉恭順地站在熙平身後。
我指着那磕頭的僕婦道:“玉機斗膽,請殿下饒恕她。守靈甚是辛苦,略有睏倦也是平常。況大年節下……”
熙平微微一笑道:“既然是朱大人開口,孤便饒恕她。”又向那女人道,“好生守着,不準再犯懶了。”那女人向熙平磕了三個頭,又向我千恩萬謝,這才起身。
熙平對慧珠道:“孤要去看看朱總管,你在外面替孤上香,不要走開。”慧珠應了,自拿了三支香在燭焰上點燃。於是我命小錢去西邊的房間歇息片刻。小簡帶來的四個內監早就被我打發去睡覺了,綠萼在陪伴玉樞與母親。於是父親榻前只剩了我和熙平。
我走上前去,恭敬道:“殿下前來致奠,玉機感激不盡。”
熙平道:“朱總管是府中最得力的管家,他不幸遭禍,孤理當致奠。”她深深嘆息,目不轉瞬地望着我,“孤與玉機有多久沒見了?”
我嘆息道:“大約八九個月。”
熙平道:“你怨孤命小菊將你的畫拿去如意館給皇帝看,所以躲着孤,是不是?”
我口角一動:“玉機不敢。”
熙平不語,向父親深施一禮,起身時已雙眼微紅。她的目光除了深切的哀痛、憐惜和感激,還有一種難言的慷慨、壯烈與不捨。她低下頭,小巧的下頜埋在修長蓬鬆的風毛之中,櫻脣微張,不動聲色地一嘆,銀色毫毛如風中衰草,驚顫不止。她合目默禱,落下兩行清淚。她是真心爲父親的死而傷心惋惜。我甚是感動,不覺喚道:“殿下……”
熙平輕輕抹去面頰上的淚痕,微微一笑道:“玉機當多謝孤纔是。”
我一怔,道:“什麼?”
熙平上前一步,凝視父親蒼白的面容。這張臉因脫水而顯得瘦削呆板,緊閉的雙脣含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蘊藏無數秘密。熙平從襟上摘下一顆龍眼大小的明珠,伸雙指撐開父親的右眼,將珍珠塞進了空洞的眼窩。她的指尖輕盈拂過,父親便以明珠爲睛,合目安然而睡。熙平道:“願他看清黃泉路,來世投胎到一戶好人家。”
我感激道:“多謝殿下。”
熙平命慧珠端了水進來,我親自服侍她浣了手。熙平道:“你伺候人的功夫大不如從前了。”
我爲她扣上素銀鐲子,垂首道:“殿下恕罪。”
熙平道:“你在宮中養尊處優數年,如今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可不要多謝孤麼?”
我一哂:“唾手可得?”
熙平捧起手爐:“孤聽聞奚檜在刑部也大受拷掠,回監牢後,將棉褲拆掉,綁在窗柵上,吊頸自盡了。”
我語帶譏誚:“殿下也知道奚檜?”
熙平道:“孤只是知道,卻從未見過。他本是你父親的好友。如今兩人都受盡諸般酷刑,卻堅辭不改,足證清白。如此一來,不但洗清了孤的嫌疑,玉機也會恩寵更盛。來日封妃,豈非輕而易舉?”
我冷笑:“如此說來,殿下知道父親究竟是被誰折磨死的。”
熙平緩緩抽出發間的銀簪,慢條斯理地撥弄着手爐中的炭灰,笑意悽愴:“不但孤知道,你父親在昨天早晨離家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回不來了。”
我心頭大震,青瓷手爐在地上跌得粉碎。銀色的炭灰揚起,燃燒的炭球亦被摔得粉碎。我顫聲道:“此話怎講?”
熙平一笑:“別急。孤此來,就是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昨天早晨,令尊的一位‘摯友’來找他,說家中母親忽然沒了,要拆借些銀兩料理喪事。”她在“摯友”二字上咬得極重,似有切齒之恨。
慧珠進來清掃碎瓷片。碎瓷閃着火光,像譏誚而躲閃的目光。我強按心頭的懼意,問道:“這位好友,是誰?”
熙平道:“此人叫作李湛之,是一個窮儒書生,平日務農,閒了便進城靠賣字畫賺幾文小錢,以此奉養寡母。他以耕讀爲事,從不肯要你父親接濟的銀子,你父親因此十分敬重他。兩人常在一處飲酒交談,算來也快兩年了。”
我沉吟道:“既是一個不起眼的窮儒,殿下怎會知道得如此清楚?”
熙平道:“這事原本平常,你父親在外常有一些窮朋友,每年也不知要接濟他們多少。一年前的一日,你父親出城辦事,偶然路過李湛之家,便沽酒買肉去看他,卻在他家中見到一人。此人衣着雖簡,卻頗有氣度,面色白淨,說話尖細,還帶着貼身小廝。你父親親眼看到兩人將一隻寶藍色雲錦錢袋推來推去。後來那人見你父親在院門外看着,才揣了錢袋坐馬車回去了。李湛之不但不要他的錢,甚至不願提起他,只對你父親說此人乃是家門不幸。玉機猜猜,此人是誰呢?”
我沉思片刻,道:“此人氣度不凡,有僕役和馬車,連錢袋也是雲錦的,可見是個有些身份的人。面色白淨,說話尖細,莫不是宮中內監麼?李湛之……李湛之……李湛……之……”腦中電光火石地一閃,我霍然張目道,“李演!李湛之是李演的兄弟!兩人的名字俱是從水的。且前些日子小簡獲罪,險些被趕出內宮。李演說母親病重,出宮侍疾,小簡這才又回御書房伺候。”
熙平冷笑道:“不錯,就是李演。他本來叫作李演之,大約是淨身後覺得自己辱沒家門,便將‘之’字去了。你父親十分警醒,立刻將此人畫了下來,請孤辯認。孤一眼便瞧出此人是皇帝身邊的首領內監李演。哼,好深的心思!”
李演,那個和於錦素一起參與廢后的皇帝的心腹內監,向來謹慎少言。是了,兩年前皇后懷疑父親請王家爲韓復贖命,那皇帝又怎會不知?所以他不動聲色地將李湛之安放在父親身邊,以期獲得罪證,而李湛之的孤僻清高便成了絕好的掩飾。若不是父親無意中做了一次不速之客,便永遠不會知道李湛之竟然是李演的兄弟。我十指緊絞,寒氣襲上腦府,只覺頭髮都豎起來了。“難道父親明知李湛之喪母是詐,所以——”我掩口而泣,瞪大了眼睛再也說不下去。
“不錯。”熙平冷冷道,“那些天總有閒人在各門窺探,而你早就讓朱嫂子從宮中帶出話來,讓你父親無事不要出門,所以這些人一無所獲。現在李湛之家忽然出了喪事,不是很可疑麼?你父親,遲早會有這一日的,他願意爲孤做一回貫高。”說到此處,已有幾分哽咽。
我心頭巨痛,哭得說不出話來。
當年漢高祖劉邦對女婿趙王張敖辱罵侮慢,張敖執禮甚恭。趙相貫高、趙午是張敖之父張耳的門客,他們知道皇帝對趙王無禮,甚是激憤,於是勸趙王謀反。趙王不願造反,於是貫高等人便密謀刺殺劉邦,並說“事成歸王,事敗獨身坐耳”。漢高祖八年,劉邦路過東垣,貫高等人在柏人縣埋伏了殺手。但劉邦因覺柏人音“迫人”不祥而不入,於是陰謀不行。高祖九年,貫高的仇人向劉邦告發了此事。趙午等人驚懼不已,害怕酷刑,紛紛自盡。貫高道:“刺殺皇帝是我一人所爲,趙王未曾參與其中。衆人都死了,誰來證明趙王的清白?”於是乘檻車到長安,在獄中受盡榜掠卻不改一詞。趙王遂無罪,只是被降爲宣平侯。高祖敬重貫高的爲人,想封他做官,貫高卻道:“所以不死,白張王不反耳。今王已出,吾責塞矣。且人臣有篡弒之名,豈有面目復事上哉!”遂自盡殉友。[1]
每一次我讀到貫高的故事,總是忍不住讚歎:趙王是否無辜並不重要,君子躬行己志,無怨無悔,此誠爲大丈夫也。壯哉貫高!
想不到父親竟也做了一回貫高。且慢——不!父親不只是爲了熙平長公主,他也是爲了我。爲了我的不甘與自由!
熙平亦流淚不止,好一會兒方拭淚道:“本來孤命小菊將你的《火器美人圖》拿去裱褙,希望你得到皇帝的恩寵。在景園的時候,皇后除了你們的奴籍,孤便知她想籠絡你們一家。所以孤以爲,你若嫁給皇帝,皇后便會稍稍放下戒心,帝后便不會爲難你父親。誰知,你卻遲遲不得冊封。如今想來,也許是皇帝顧慮孤與令尊的緣故。令尊曾說,你定是不願意嫁入宮中,所以也不忍叫你爲難。橫豎躲不過的事,不如早早了了。所以就——” ωwш● ttKan● ¢O
後面的話我沒有聽見,只看見她的雙脣像魚吻一樣翕合,淚珠像水中的氣泡緩緩升起,跌得粉碎。我眼前一黑,從座上滑下。只聽熙平尖聲喚了慧珠和小錢進來,兩人扶我坐定,餵我喝茶。一時間氣血翻涌,鮮血從喉頭噴薄而出,碧瑩瑩的茶湯頓時洇開一片暗紅。
我一直不解,爲何皇帝如此篤定,大將軍府定能在新年之前擒到父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恨他,更恨我自己。
熱血帶走了我胸中所有的激憤與痛心,只留下冰冷堅實的倦意。我喘息片刻,很快平靜下來。熙平關切道:“你怎樣?”
我冷冷地拭去下頜的血跡:“無事。多謝殿下關懷。”說着站起身,屈膝道,“玉機衣裳污了,請殿下稍待,容玉機更衣。”
熙平道:“你去歇息吧,有話明天說也無妨。”
我搖頭道:“父親爲玉機捨命,玉機今日定要知道所有的真相,請殿下不吝告知。”
熙平微微一笑,讚許道:“果然心志堅定,不枉你父親當年薦你入宮。不過這裡太冷,你身子又不好,不如去暖閣裡說話如何?”
我拜道:“謹遵殿下旨意。”
臨行前熙平仍不忘囑咐慧珠:“叫她們進來好生守着朱總管,人不能走,燈不能熄,茶不能涼,香不能斷。事後重重有賞。”惠仙躬身應了。熙平又道:“再拿些熱湯點心來。”
幸而芳馨已經派人將我日常所用之物送出宮來,於是更衣淨面,又用烏木長簪挽了長髮,這纔來到西暖閣中。只見茶水點心已然齊備,小錢捧了一隻瓷盒和一杯溫水恭候在旁。我向熙平告了罪,從瓷盒中拿出藥丸,和着溫水吞下。熙平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果然臉色好一些了。且吃些東西歇口氣,孤慢慢說與你聽。”
我吃了幾塊芙蓉糕,喝了熱茶,四肢慢慢暖了過來。欲待開口,忽聞一聲淒厲的叫喊從身後傳來。我正要起身,熙平止住我道:“是朱嫂子。你身子不好,就別去外面吹風了。慧珠,你去瞧瞧。”不過一會兒,慧珠和綠萼一道回來了。綠萼道:“夫人剛纔做惡夢了,非要起身去看老大人,朱大姑娘已經勸下了。請殿下和大人放心。”
熙平有片刻的出神,嘆息道:“果然是夫妻情深。”
我揮了揮手,綠萼和小錢都退了出去。慧珠看了熙平一眼,在杯中斟滿了茶,也掩門而出。熙平被水聲驚醒,臉上閃過一絲揶揄之色,垂頭微一冷笑。我想,她大約是在笑自己吧。
我問道:“玉機適才聽殿下說,是父親向殿下舉薦玉機進宮的。其中原委如何,請殿下指教。”
熙平斜倚在榻上,悠然一笑:“不錯。是你父親向孤薦你入宮的。那時候宮裡傳出消息要選女巡,令尊知道你不甘一生爲奴,所以提議讓你入宮。這其中還有個緣故——”
我淡淡一笑,接口道:“是因爲殿下需要在宮中安放一個內應麼?”
熙平搖搖頭,道:“你是擺在明裡的人,如何做孤的內應?一來,令尊素知你的心性,不忍你埋沒在家,所以爲你謀一個前程。二來孤與慎妃也的確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做弘陽郡王的侍讀,這才選了你。你既然做了他的侍讀,教導他輔佐他本來便是你的職責,談不上內應。”她雙眸微睜,微笑道,“侍讀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孤只是沒想到皇后會命你來查徐嘉秬的命案。這才一發不可收拾起來。你很聰明,你父親沒有看錯你。”
我嘆道:“殿下是說……”
熙平道:“不錯。因你在徐嘉秬的命案上領會得甚好,所以你父親才又讓孤進宮將小蝦兒之事暗示於你。”忽然她雙目如電,殺意陡盛,“刺殺三位公主和皇太子的事情,全靠你父親一力謀劃。聯絡奚檜、翟恩仙與韓復,也全賴令尊。孤——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