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裁絹問罪,立時有侍衛上前抱拳,請罪道:“裁絹姑娘贖罪,不過是有個民女嚷着要見皇上,奴才一時不曾攔住,才叫她亂了場。”
聞言,裁絹俏臉一板,冷聲道:“糊塗東西!皇上是她想見就能見的?怎麼不趁早拉下去好生料理了,若是皇上惱了,你們吃罪得起?”
“是,裁絹姑娘說的是。”那侍衛連連應是,卻又有幾分遲疑,道:“奴才也是這樣想的,然那女子口口聲聲說自己乃是衛王府婢女,因逃安平太公主滅口暗害,方拼着一死,欲面聖伸冤。奴才聽此事殃及太公主,故而躊躇。”
裁絹聽了,面色稍霽。又見茲事體大,乃囑咐一旁立着的小宮婢:“前因後果你都聽清了,且去請示安寧太公主手下的描雲姐姐,再行決斷。”
婢女去了,未幾,描雲卻是親自出來了。厚厚的織錦罩衣已經除去,更顯輕盈之態。如陽春柳枝。然其面上卻是如覆堅冰,滿是冷凝之色。
裁絹見狀,迎了上去,道:“外頭這樣冷,描雲姐姐怎麼這樣便出來了,好歹叫人傳句話,裁絹來料理便是。”
描雲道:“我在裡頭服侍公主除外衣,驟聞此事,不敢妄做決斷。請示了公主,公主也是大爲驚異。故而特地吩咐我來瞧瞧,是何方神聖,膽子這樣大。”
裁絹聽了,忙對那侍衛喝道:“沒聽見描雲姐姐的話?還不將那民女帶上前來。”
侍衛應聲,下去帶了一名女子上來。那女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面上帶淚,還仰着脖子直喊:“我要見皇上!皇上明鑑!奴婢冤枉啊!”
在場百姓衆多,聽了皆是面有異色,竊竊私語。描雲冷笑一聲,“且閉上嘴,留着去皇上同公主面前哭罷。這樣不成體統,衛王府竟還留着你?不怕貽笑大方麼?”
女子方止了哭,被押着進了樓。
“好大架勢,方纔那紅衣女子是什麼人,瞧皇上又愛又憐的模樣。”人羣中有人聲模糊傳出。
一人回他道是:“你沒聽見那二婢女口口聲聲喚着公主?想必是皇上嫡妹。”
“聽他胡沁!當今聖上乃是嫡子,唯宗室郡主耳,哪裡來的公主?依我看,指不定是別國王姬。前兒不是還有遐洉國求親以平息戰事麼?”
“縱遐洉國王女亦不過是王姬之尊耳,何至以公主稱之?此言差矣,差矣。”
衆皆揣測,說不出一個準信來。卻有一竹衣男子清然而立,雖身處雜亂人羣,然其姿如鬆宛竹,有傲然之態。那男子輕輕啓脣,只一語便如油入沸水,驀然炸開。
“那女子並非本朝公主,乃是前朝遺血,先帝嫡女護國安寧長公主,如今聖上親口御封,護國安寧太公主。閨名千安寧,乳名喚作筱伊的。”
這話如何說得?一說便是驚雷乍起,引人心生憤慨。
偏生那青年又是似笑非笑地添上一句話,更是火上澆油。
“聽聞當日,先帝慘死於安寧公主婚宴。次日,先前的準駙馬當今的聖上便繼位,是爲新帝。令人心生疑惑的是,新帝對這廢棋竟也寬宏大量得很,竟留下了安寧安平二位公主性命,尊爲太公主,名正言順地養在深宮。便是遐洉國傾兵而來已是不顧,不肯送安寧公主和親而去。開了春,只怕再無安寧公主,有的只是皇后娘娘罷了。”說罷,青年意味深長地一笑,竟飄然向思源樓走去。侍衛也不攔他,反而恭敬行禮。
“卑職見過夏御醫。”
原來你道這青年是誰?竟是清泠郡主浮上那一位驚鴻一現的御醫,夏南喬。
衆人本還有幾分不信,如今見他竟是皇室中人,料定乃是皇家秘事無疑,當下深信不疑。
便有文人道:“古語有云:蛇蠍美人,所言不假。沒料到安寧公主竟是如此貪圖富貴榮華的女子。弒父奪位,其心可誅。”
“怪道她當日小小年歲便能一招制微生攸於無形,果然毒辣。只怕這皇位,也有她一半功勞在。故而新帝待她如此優厚,如此下作伎倆,真叫人作嘔。”
“想必美色誤國,所言非虛。否則皇上何以置戰事不顧,執意要迎前朝遺孤爲後?”
乃有妖姬流言出,一時天下皆是又驚又怒。更有甚者,更是怒斥皇上:妖姬不除,則國不寧。
這是後話,且先按下不提。先說這廂思源樓內,侍衛押了那作亂女子跪於堂下,靜候審問。
千筱伊聽了裁絹言明前因後果,微微一笑,道:“不用跪着,站着回話就是,省的傳出去說是屈打成招。”說罷,面色不改,又微笑着斟酒一杯遞給赫連宇,“天冷,且喝杯熱酒暖暖身子。只是外頭東西究竟比不得宮裡,略溼溼脣也就罷了。”
語畢,轉頭面向堂下女子,細細掃視她一週,方道:“好熟悉面容,看來真是衛王府侍女不假,喚什麼名,是在誰身旁伺候着?”
那女子站着,聲音之中略帶幾分哽咽,“奴婢容麗,乃是衛王府柳夫人手下侍女。因瞧見安平太公主下毒手暗害安純太公主,故被追殺至此。奴婢一路躲藏,方得一命,得見聖顏,以洗沉冤。”
“原是因着安純一事,我當是什麼。”千筱伊輕嘲一聲,面帶譏諷。“聽你的話是逃了有好幾日了?”
“回公主的話,逃了有三日了。”
“三日?嗤,逃了三日的人,竟然還有工夫和心思顧着儀容?瞧你的鞋面,真是乾淨的叫人不敢相信呢!”千筱伊話語聲漸漸轉重,最後重重的一掌擊在桌子上,“誰給你的膽子敢在我和皇上面前扯謊?!說!”
衆人聞言,皆將視線投向容麗鞋面。果不其然,容麗衣裳髒污,鞋面卻是塵土不染。試問一人逃亡,如何足不染塵?分明是扯謊!
容麗一時慌神,腳直往裙襬裡掩,又哪裡遮得住?赫連宇面色漸沉,好不容易方得了千筱伊回心轉意,卻又有人將矛頭對準了千筱傜,不是在拂他的臉面是什麼?重重將酒杯擲到容麗面前,容麗嚇得一下子跪倒在地,連連哭喊:“皇上息怒,奴婢……奴婢……”
赫連宇冷聲道:“是什麼人派你來的?說!”
容麗又是一抖,卻仍咬牙道:“並沒有人派奴婢來,奴婢方纔所言句句屬實,還望皇上明察。”
千筱伊扣着酒杯,笑意冰冷,“你這一番話漏洞百出,連我都不信,皇上如何信你?容麗?那容秀可是你姐妹?若真是,那你真是連你姐姐的一星半點都不曾學到。真是難怪,頞柳柳派你出來送死,而非容秀。”
容麗見事敗露,眼中竟出絕然之色,牙關一動——
描雲見狀,暗叫一聲不好,剛要上前制止,便聽千筱伊道:“描雲!”描雲聞聲驟停,電光火石的工夫,容麗面上已漸漸灰白,不多時便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公主?”描雲見人已去,不解望向千筱伊。
千筱伊語氣淡淡:“她心有所忌,便是留着,口中也吐不出什麼緊要話來。左右在這世間勞累了這樣久,臨了,便叫她走的乾淨一回罷。”
“那這屍體?”
“瞧哪處乾淨些,將她好生安葬了。”
“是。”描雲應了聲,方要命侍衛將屍體擡下去,又聽一個男子清越之聲傳出,竟如金玉相擊。
“且慢!這屍體上的毒古怪的很,且讓微臣來一探究竟。”
話落人出,赫連宇略帶疑惑,道:“夏南喬?你不好生在清泠郡主府照料尹兒,怎麼在這裡?”
夏南喬行過跪拜之禮,方道:“回皇上,郡主憂心皇上、公主路遇奸佞,恐無人相助,特囑咐微臣在後頭緊跟着。今見有此女出言作亂,故而前來,欲解皇上疑惑一二。”
“夏愛卿來得正巧,”赫連宇微笑,“快些查查此女所服何毒,若得毒源,指不定安純慘案也能有些眉目。”
夏南喬應了,千筱伊又親斟了一杯酒,笑道:“難爲夏御醫一來就遇上這樣的事。描雲,給夏御醫將這酒奉上,去去身上的晦氣。”
描雲端了送去,夏南喬恭敬接了。
“素聞安寧太公主行事縝密,心較比干多一竅。前次尚在病中,不得相見。今日一見,果非凡人。”
千筱伊謙聲,“夏御醫謬讚了,清泠郡主玉骨冰肌得天獨厚,常人唯望洋興嘆耳。夏御醫有福至此,何來凡人一說?”
此話一出,夏南喬竟然微微紅了臉,頗有幾分不自在。“公主言重了,依微臣之見,皇上纔是最爲有福氣的人。”
“夏御醫所言極是,”赫連宇在桌下的手輕輕一動,握住了千筱伊的。他望向她時,眸中的火花亮過天上的旭日。“朕的福氣一直很好。”
是有多少前世積累,才得以在今世遇了她,得了她。寧成孽緣,不得言棄。
多年以後,千筱伊曾問過夏南喬,是否有那麼一剎那,後悔過。
夏南喬微笑,沒有回答。時過境遷,伊人不再,不過是徒惹傷心,又是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