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開海七
朱祁鎮心中一轉。立即明白,太皇太后當日所說的話。
朱祁鎮第一時間想到,乃是太皇太后給他埋的坑。但是隨即就想明白了,這一件事情,太皇太后乃是順勢而爲。
即便沒有這一件事情,在其他事情上,朱祁鎮也一定要栽一個跟頭。
這是他太天真了。
皇帝是皇帝,權力是權力。
想當然的意味皇帝就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這簡直是幼稚不能再幼稚了。
這還僅僅是觸及文臣的利益,就有如此大的風波,如果真如他所想整頓軍中,真以爲各地衛所不會造反嗎?
他此刻才明白太皇太后罷一切不急之務,與民休息,另外一層意思。
官僚這東西是最討厭改變的。太皇太后與其說是與民休息,不如說與官休息,雙方各自安好,自然是歲月靜好。
但是想要改變現有的政治局面。
即便是皇帝,也要面對大多數官僚的反對。但是真正統治兩京十三省的,從來不是大明朱氏,而是大明上上下下的官僚。
與其說與士大夫共天下,不如說與官僚共天下。
這未必不是百官給他這位小皇帝的下馬威。
朱祁鎮說道:“先生,而今局面當如何收拾。”
楊榮說道:“外廷之事,只需陛下下令罷西洋事,下旨懲戒王振,示恩於百官,這一件事情,臣可以安撫下來。”
朱祁鎮說道:“王振不用出宮?”
楊榮心中未必不想王振出宮,但是朱祁鎮言下之意,他很清楚,王振不可能出宮的。楊榮不會做不可能的事情。
楊榮說道:“宮中事務,外廷自然不做干預,陛下只需懲戒王振即可。”
朱祁鎮說道:“那麼開海一事?”
楊榮說道:“開海。”
朱祁鎮立即將這一件事情說了出來。楊榮聽了,立即說道:“陛下何不與臣商議,于謙此人久歷地方,能力還是有的,但是對京中事務,卻是疏忽了不少。”
“外官與京官不同。”
朱祁鎮自然明白,對外官來說,他們有太多來錢的路子,甚至是合理合法的,自然不如京官對一點點俸祿的跌漲,如此在意。
于謙也不明白,王振做過的很多事情。
甚至如果朱祁鎮知道王振屁股下面全是屎的話,朱祁鎮也不會用王振辦這一件事情。
朱祁鎮說道:“朕知錯了。只是而今這開海之事,能不能進行下去?”
朱祁鎮其實也知道楊榮在能力在於謙之上。
因爲而今的楊榮是他一輩子的巔峰狀態,精力,智慧,狀態,乃至地位,都是巔峰狀態。而於謙比起楊榮還差了一大截。
雖然于謙在歷史上名聲大,但是如果真論政治智慧,巔峰狀態的于謙與而今的楊榮之間,誰上誰下,還真不知道的。
因爲於少保名留千古,並非因爲他多高超的政治智慧,而是節操與忠義。
楊榮沉吟片刻,說道:“事已如此,不可再行,如果想做下去,只有一個辦法了。”
朱祁鎮說道:“先生請講。”
楊榮說道:“請太皇太后懿旨。”
朱祁鎮聽了心中苦澀。
他一萬個不願意。
因爲他此刻去見太皇太后懿旨,就是向太皇太后認輸,並承認自己的錯誤。
真如同太皇太后知道,朱祁鎮一直不服氣一般。
是的,朱祁鎮不服氣。
他覺得他有後世的見識,超出歷史的眼光。就一定能讓大明走上巔峰。
之前小試牛刀做些事情,都非常順利。
此刻才知道,他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爲後面有太皇太后,他自己也是皇帝。並非他所謂的眼光與能力。
朱祁鎮說道:“朕知道了。”
朱祁鎮送走楊榮之後,內閣的奏疏筐一筐的送了進來。
因爲王振而今是戴罪之身,朱祁鎮讓他一邊待去,他自己分揀奏摺。
只是剛剛看看幾封,朱祁鎮就不耐煩看了。
很簡單,這裡面十封有八封都是彈劾王振的。
朱祁鎮對身邊的小太監說道:“將這些奏摺分開,只要是彈劾王大伴,放在右邊,不是的放在左邊。”
一羣小太監立即動手。
不過片刻,桌子上僅僅有幾十本奏摺,不是關於王振的。
而桌子下面,有好幾個筐子,裡面都塞滿了奏疏,都是彈劾王振的。
朱祁鎮看着這些文書。
長吸一口氣,下了決心。給自己奶奶認錯並不丟人。
朱祁鎮起身說道:“將些奏疏全部帶上,擺架慈寧宮。”
到了慈寧宮,朱祁鎮一進門,就跪在地面上,向太皇太后行禮,說道:“孫兒知錯了。”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好幾筐彈劾王振的奏疏。一擺手,身邊的侍女全部下去了。太皇太后說道:“錯在哪裡了?”
朱祁鎮說道:“好高騖遠,妄自尊大。”
太皇太后輕輕一笑,將一封彈劾文書打開,細細看着,說道:“這說的跟沒有說一樣。”
“再想。”
朱祁鎮深吸一口氣,忽然福至心靈,說道:“孫兒之錯,再沒有分清楚敵我。”
“哦。”太皇太后將手中的奏疏合上,隨手扔在筐裡面,說道:“這倒是有一點味道,繼續。”
朱祁鎮說道:“凡行一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利之所以生,弊之所以存也。天下熙熙,皆有利來,天下攘攘,皆無利往。”
“只要關於利益,沒有一片是空白。”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說道:“韓非子讀得不錯,繼續。”
朱祁鎮說道:“孫兒想開海之前,知道朝堂之上,定然會有人反對,但是卻不知道誰會反對,只是寬泛的想,卻不知道其中利益之所在。”
“我不知敵,而敵知我。”
太皇太后搖搖頭說道:“不僅僅是知你,宮中就好像是篩子一般,你在宮中一舉一動,下面的人都知道,他們或許不知道你具體有某人說過什麼話,但是觀其行,勝過聽其言。”
“人的言語會騙人,但是行爲不會。”
“最近阮安不是再弄什麼馳道,你真以爲能瞞得過外廷嗎?”
“他們自然是要給我們這位小陛下,一點點提醒。”
朱祁鎮聽了,心中一顫。說道:“娘娘,這一件事情內閣也參與了嗎?”
太皇太后上前一笑,將朱祁鎮拉起來,輕輕拍打朱祁鎮膝蓋上的虛土,說道:“沒有,內閣諸位還是識大體的。自然不會下場弄這種小孩子一般的手段。”
“只是沒有態度,也是一種態度。”
朱祁鎮頓時明白,太皇太后所謂默許,在不同人那邊有不同的解讀,而內閣那邊顯然也是跟隨太皇太后的意思。但是在下面百官之中,卻有不一樣的解讀。
或許也有人沒有解讀,只是憑胸中的正氣所向而已。
所以出來打頭陣的是李時勉。
李時勉未必不知道身後的人一些伎倆。只是他卻是眼睛之中揉不得沙子。只有爲了匡扶朝政,即便是被人利用也不在乎。
畢竟王振所做所爲,一五一十,絕不是作假的。
朱祁鎮說道:“孫兒知錯。”
太皇太后說道:“你現在知道誰是你的敵人了嗎?”
朱祁鎮張口就要說話,但是卻卡在喉嚨之中了。
是啊,誰是敵人?
看似氣勢洶洶,其實朝中的大佬都沒有下場,或者下場了並沒有表明身份。李時勉看似爲首,其實不過是被人推上來的。
朱祁鎮一時間居然找不到一個有名有姓的朝廷官員作爲敵人?看誰都是,看誰都不是?
朱祁鎮這才發現自己之所以被動的原因所智啊。因爲他不知道該打誰?纔能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