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趾上的布依

這些山是沒有山脈的,至少沒有連綿的氣勢。它們散開來,一座座孤立,自由自在慣了,養出各自不同的性情,形狀千奇百怪。沒有誰管轄它們,它們是一方神靈。躺在田地裡,把禾秧壓在下面;拱出一個尖角,把玉米抖落到山下;或者疊成一堆,把本可走通的路、可以望遠的視線給遮擋了。到處是石頭,灰白,堅硬,散亂。雲朵也成了天空裡的石頭,一朵一朵,要流水一樣的風推着走。而地上黑亮的溪流,走着走着,就被石頭扭變了形,水可走,而形不可移。它們從山間大石頭上落下去時,也成了一朵白雲。雲貴高原上有許多這樣的雲。

我看見一條路從田野欹斜着走進一片羣山,它是試探着走近這些石頭山的,它彎了兩彎,猶豫不決,還是走近了一座山腳,它在那裡突然不見蹤影。它被山吞掉了。我的視線在那裡變得空空蕩蕩。我的視線也是沿着這條路走過去的。我的臉上出現了神秘的表情。我的想象轉到了山的背面。那是一片山的叢林,原始、荒曠,又有幾分嫵媚。山朝我蜂擁而來,我迷亂的想象跋涉於歧途。很多個方向的山都在等着我的腳步。我的方位就是這樣徹底喪失掉的……

者相,這艾,所戛,冗染,板賴,灑若,打嫩,孔索,者坎,平夯,必克……這些漢字,你認識但你不知道它們的意思。文字是漢民族的,但意思卻是另一個民族的。這個民族就住在這些山的腳趾上。他們的先人走到山裡面,擡頭望一望天空,天空就像被圍砌了被圈起來了,但仍不失遼闊,是一片可以屬於自己的天空。地也是既開闊又封閉的那種,就用鋒利的鐵器在這裡開墾出一塊又一塊的田和地,鑿石砌牆,伐木架屋,再想想怎麼稱呼這些地方,給起個名字。也許不經意地,名字叫開了,這地方就成了真正的家園。

最早,到這片山地來的是遠古百越族之一、南蠻化外之境的民族布依族。也有仡佬族,人數很少。後來,從東北方向來了苗人、瑤人,從北方走來了彝人、回民。南方的歷史是北方民族不斷南遷的歷史。漢人來西南,似乎是一個一個來的,選了最偏僻的地方,隱居起來。他們都在一座座山峰後面消失,不再繼續走了。路被山吞掉了。山纏着人,人的腳也就不再朝前邁了。世世代代居住下來。晨霧中有了炊煙。

這土地古屬夜郎,後稱永豐,現在叫貞豐。位於黔西南州。

布依人把田野叫做“納”,納孔,納坎,納達,納摩,納蟬,納核,都是田野上的村莊。一個地方的稱謂就是一種記憶,從時間的上游一路漂流而下,帶着祖先的聲音。它們保存着布依古老農耕文明的記憶。所有的文明似乎都在山之間的田野孕育,與這一片天地相聯繫着。

先說必克吧。村子就建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村口,一棟在砌的房,牆是石頭牆,一塊塊方方正正,大可盈尺,石頭就從牆下面的石板上鏨出來。牆在往天空上升,石頭的地卻在往下沉降。天上落下的雨積在石坑裡找不到路,就呆癡地僵在地上。一條浪哨河在巨石的一邊歡快流淌,巨石輕輕地向它伸過去,像神靈的手掌捧起一條絲巾。這潭水卻被囚禁在巨石之上,像一塊囚禁的天空。

村裡的房屋幾乎全是石頭的牆,就連竈、鍋、凳都是。我看到村外的墳墓也是一塊塊石頭圍起來的。名字這時到了一塊石碑上。人死了名字才上石碑,讓石頭記憶,讓人慢慢忘記。人的記憶沒有石頭的堅硬。石頭是布依人的所愛。它平凡而又神奇,對神靈的默想也通過石頭來實現。納蟬村有一根石柱“一炷香”,它成了周圍村寨敬拜的地方。一塊石頭,一棵樹,一座山都具有神性,布依人把它們當作神靈拜祭,以求得平安、幸福。布依人的神就是自己家園的山山水水,都是自然之神。他們是泛神論者。

一家門樓貼了一副白色對聯,主人說,對聯是黃色的,時間久了它就變成白色的了。石頭一樣的白色。這副對聯是:“守制不知紅日出,思親惟望白雲飛”,橫批“望雲思親”。這家人一位七十八歲的老人前年去世了。布依人在人死後,每年貼一副對聯,第一年用綠色,第二年用黃色,到第三年最後一年則用紅色,寫上不同的對聯來表達懷念。整整三年時間來悼念一個人,這與漢人守孝三年相符。只是漢人一百多年來就不守制了。但必克這樣封閉的村子還在守。對一個人的悼念,也許要一生,但現代人一忙,喪事之後就無暇顧及了。甚至連想一想的空閒都沒有了。人這麼快就消失掉了,像一條走到山間的路,轉眼就沒有了,像一股升到天空的煙,散開來就再也找不到了。

必克三種顏色的紙綠、黃、紅全都白了,他們在石頭上刻下死者的名字與生死日子卻不會變易。漫長歲月望雲思親,留下的懷想時間,大大小小如石頭散落一地。

浪哨河是一條愛情河。浪哨在布依族的語彙裡是男女談情說愛的意思。他們喜好的方式是唱。只有唱才能綿綿不絕,才能洶涌澎湃。說是多麼蒼白,能把人的感情抒發嗎?在月光皎潔的晚上,浪哨河潺潺流淌,羣山都躲進自己的黑暗中了,像貼到天空的花邊。風從稻葉上走過,比耳語還要溫柔。這時歌聲響起來了。木葉吹起來了。月光下的布依男女,把深藏心中的戀歌,像魚放到水中歌放到夜幕裡——飛翔——飛過夢語,飛過樹梢,飛過屋檐,飛過情人的臉龐,飛過黝黑的山坡……心是那樣跳得急切,時光是那樣閃閃而過,流水把一村的夢境帶向不可知的遠方……

布依人的歌是帶翅膀的,她在夜晚飛翔,也在內心的天空飛翔。歌聲羣集的時候是布依人的節日。“六月六”布依歌節,稻子插下田了,稻花在大地上飄着清香,人們走出村寨,成羣結隊去三岔河對歌。三岔河林幽水靜,像高緯度地區的風光,高遠、開闊、清爽。布依女子頭上白布纏出圓盤,像一道白練一條瀑布綰結在發間。藍白相間的右衽棉布衫,黑色寬大的棉布褲,都是自己織出來的,像微縮的梯田,散發着植物和陽光的芬芳。男人穿對襟短褂,壯實精幹,如山之石骨。大地上飄揚的歌聲就像輕波盪漾的湖面,像六月熾熱的陽光瀑布。歡樂與情愛使山水更綠了,使稻田裡的禾苗瘋狂地生長、拔節,一團團濃烈的綠意噴涌向太陽……

布依人的春節也成了歌節。小夥子姑娘們過完大年初一,就帶上自己的行裝,呼朋引伴,走村串寨,一村一村以歌會友。歌唱到哪人就住到哪。直唱到元宵節來了,才依依散去。

歌聲結下百年姻緣,但他們走進婚禮後,也不肯捨棄浪哨。布依人新婚不同房,舉行婚禮後,女方仍然回到孃家——坐家。男女雙方可以像從前一樣出去與自己喜愛的人對歌。快樂的日子多少年都不嫌長。只有女方懷孕了,一對情侶才成爲真正的夫妻,住到一起。

浪哨河是必克村一支古老的歌,在大岩石上嘩啦啦響。流水岩石上,老人把一道道白棉線拉成長長的一條,像另一種水流隨岩石起伏。這是另一支古老的歌。我在守孝人家看到,一根竹竿上晾滿了白色棉紗,棉紗把一間臥室分成了兩半。房裡滿溢棉紗的淡淡清香。陽光從木窗射進來,棉紗就像一片發光的熒石,照亮房內的織布機、牀、農具、牆上的悼詞……

老人們把一根根棉線接起來,搖着木製紡車,進行紡紗織布的一道工序——繞線。然後是織布、浪布、靛染。那一股股雪白的線一絲一縷被抽瘦,像流水一樣變弱。過程是那麼慢長,像一種天長地久的相守,像水流一樣沒有止境。紡紗織布是必克婦女生活的一部分,長長的布匹在一分一秒裡像莊稼一樣長出來,一種安寧的生活和一種古老的信守也在生長。老人的話題與浪哨河水的話題成了同一個話題,都是關於悠悠天地的物事,都是永遠的川流不息,潺潺有聲。

一切慢下來了,白雲停息了腳步,地上的陰影一動不動。生活沒有匆匆行色。人生沒有大不了的事情,不過生老病死。布依老人在絮談,像一個大家庭的交流,溫情漫溢。比起城裡老人院孤獨的老人,這裡是一座天堂。

納孔是另一種方式的生活。村邊的水異樣的寧靜——三岔河是一個湖。秋天,湖面波光粼粼,像一羣少女的明眸皓齒。山退遠了,呈現出一塊平原。遠處出現的兩座山峰,一定有着某種神奇的來歷,她們就像大地上生出的一對**,逼真得令女人害羞,男人心跳。布依人稱她們爲雙乳峰。三岔河水,也因爲這雙乳峰,像甘泉一樣清洌甜美。

與必克不同,納孔村的建築青磚灰瓦,山牆是高過屋脊的風火牆,形似皖南民居的馬頭牆。正房牆壁爲木板,木門、木窗與木板融爲一體。最耐觀賞的是各式花格木窗,精細、巧構、美妙。它們體現了布依人精緻細膩的審美觀,具有溫情的建築風格。在納核,還有另一種風格的布依建築吊腳樓。吊腳樓裡時常有歌聲飄出來。

進布依寨要喝三道酒,一道攔路酒,二道進寨酒,三道進門酒。鑼鼓嗩吶聲中,一羣男女青年舉着酒杯,攔在大路上,唱起迎客歌。路邊草地上,一羣漢子在舞龍。一位女子舉着酒杯與一羣人一擁而上,擠到我的身邊,把竹筒酒倒進我的嘴裡。按習俗,客人不能碰酒杯。我就像是她的俘虜,由她灌着。她笑,嘴角一斜,羞澀又幸福……

舞是在納孔村口的地坪上跳起來的。鑼鼓聲響,竹笛橫吹,姑娘們柔軟的身段風浪起伏,一會閃轉騰挪,一會輕歌曼舞,銅鼓舞、刷把舞、篩鈴舞、紡織舞、斗笠舞……彷彿隨心所欲,生產和生活用具皆成道具,有了審美的趣味。從辛勤的勞動,男女至誠的感情,到滄桑歷史變遷,舞蹈表現布依人崇尚自然、純樸坦誠的情懷。他們對人與人之間、人與神之間、古老文明與現代文明之間關係的處理全憑人的直覺與本能。這種不遵教化的天然質樸,也許與夜郎、荊楚遺風有關。它具有幻想的氣質,和諧又充滿了熱切的情感。愛和寬容成爲一個民族生活幸福的準則和保證。

布依傳統音樂布依八音響起來了。它表現的是布依浪哨的場面。浪哨走進了布依人自己經典的音樂之中——

閒暇季節,人們拿出月琴、竹笛、勒尤等七種樂器,再加上隨手從樹上摘下的木葉,八種聲音在鄉村各自響起。後來,他們走到了一起,合奏起一種音樂。布依八音就這樣形成了。它來自於遙遠的祖先。一代又一代相傳至今。布依八音表現了布依人從浪哨到喜結姻緣的全過程,音樂有彈有唱,用十二調敘述十二個環節:約人,上路,攔路,對答,喝竹筒酒,大開門,小開門,髮蠟,敬香,點燭,哭嫁,發親。八種樂器分別是簫、笛、勒尤、三絃、月琴、高音二胡、低音二胡和木葉。

坐在木板凳上,聽來自遙遠年代的音樂,和諧、寧靜、怡然,如聞天籟。布依人表現愛情,快樂中有沖淡,豐富中有單純,世俗中有超然,空靈、飄逸、超邁、悠遠……聲音有鳥鳴山更幽的寂靜,而歡樂充滿了禪意。

一起演奏八音的有老人、年輕人。老人盤黑色頭巾,年輕人盤白色頭巾。彈月琴的一個老人,身子矮小,張開的嘴露出一顆顆大牙。他粗短的身子左右搖晃得厲害,動作笨拙,但本真,他快樂,身心沉浸。

站在他身後的女子,也抱着一個碩大的月琴,她身子擺起來像一陣陣輕風,飄逸、風情,恬靜、熱烈。臉上露着淺淺的笑,像皎月一輪。她的笑,純真善良,幸福甜美,情意無限。黑眼睛裡的光輝迷霧一樣,讓人迷失了方向。她正是那個敬竹筒酒的女孩。

如何愛,在布依也是一種傳統。愛情依然像布依八音裡表演的那樣發生。布依人一代又一代以祖先古老的方式相愛着。他們多情的經歷盡情釋放着生命中的激情。詩意的生活在山水間波光瀲灩。

迷人心魂的音樂,老人的沉浸,女孩的笑容……溫情深切,觸痛心靈。擡頭看風火牆上的金色夕陽,湛藍天空緩慢移動的白雲,突然的感動,突然涌起家的感覺。走過無數村寨,在這個石鋪的地坪上被一種與鄉愁有關的東西擊中。我知道往後的歲月我會懷念這個地方,一個也許跟我沒有什麼關係,但卻再也不能忘懷的地方。它刻骨銘心。陽光,風火牆,民間古樂,笑容,田野,下午,三岔河,以及晃動,我像空氣融化在風中。

晚上,與納孔村布依青年手拉手圍成圈,跳起扒肩舞。他們穿民族服裝,個個喜氣洋洋。跳完一曲,大家向燃着篝火的中心擁去,那裡有一罈酒,插着許多吸管,推到前面的人就吸一大口。喝完酒,舞曲再起。歡快的舞步裡,手拉得更緊了,篝火燃得更旺了,歌唱得更響了……今夜,幸福的笑容把夜空照亮!

在貞豐,生活又在重新出發。

山腳趾上的布依神秘而日常的事物奢華的鄉土森林邊上的巴比鬆背對夕光而飛水上來的祖先遷徙的跫音森林邊上的巴比鬆死亡預習多瑙河的藍色旋律尋找鄉村死亡預習香豔的歐洲永遠的梵高背對夕光而飛背對夕光而飛尋找鄉村客都香豔的歐洲海濱墓園荒涼的盛宴死亡預習多瑙河的藍色旋律京西土炕路上的祖先怒江的方式尋找鄉村靈魂高地永遠的梵高怒江的方式多瑙河的藍色旋律路上的祖先海濱墓園湘西的言說者復活的詞語遷徙的跫音怒江的方式廣府人的南方多瑙河的藍色旋律張谷英的村莊尋找鄉村水上來的祖先尋找鄉村山腳趾上的布依森林邊上的巴比鬆水上來的祖先尋找鄉村海濱墓園生命打開的窗口湘西的言說者荒涼的盛宴水上來的祖先香豔的歐洲死亡預習廣府人的南方海濱墓園永遠的梵高山腳趾上的布依多瑙河的藍色旋律路上的祖先森林邊上的巴比鬆生命打開的窗口多瑙河的藍色旋律背對夕光而飛多瑙河的藍色旋律路上的祖先湘西的言說者客都靈魂高地死亡預習奢華的鄉土復活的詞語山腳趾上的布依森林邊上的巴比鬆背對夕光而飛京西土炕死亡預習湘西的言說者路上的祖先湘西的言說者荒涼的盛宴張谷英的村莊森林邊上的巴比鬆永遠的梵高復活的詞語死亡預習遷徙的跫音靈魂高地客都靈魂高地神秘而日常的事物湘西的言說者永遠的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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