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的方式

早晨

感覺早晨像個物體,是因爲一個傈僳族老人。他坐在怒江邊,安靜、悠然,像北方男人坐在自己的炕頭上。他坐在早晨,早晨不再是一個時間,早晨是個物體,他坐在上面,早晨就屬於他了,一塊苞谷地一樣屬於他了。從他身上感覺出的早晨,那麼寧靜,是一個只屬於他個人的時光。怒江剛纔還那麼野性,老人出現了,它就成了一匹匹馴化的野馬羣,沒有了荒灘野地的暴戾。

老人身邊,一來一往兩條溜索,如長蛇爬上一處有七級臺階的岩石,然後箭一樣射向了對岸。不到江心它就消失了——因爲江面太寬,人的視力不濟。

怒江很低,山坡公路下,像一條被困的巨龍。老人並不在意它,儘管江水怒吼。

我的突然到來,老人給了一個回頭。一雙深邃蒼勁的眼睛露出銳利的光,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他是一隻老了的蒼鷹,懶懶地收斂了自己的翅膀。轉回頭去,他就忽略了我的存在。他身體的各個部位甚至動都沒有動。

傈僳人不會走到岸邊來看怒江。他們彼此靠近,只有輕緩又悠閒的腳步。彼此能從腳步聲感覺到各自的心事、性情。從小車裡出來,然後站在江邊望一望,這是外來者纔有的方式。

我覺得這一瞬間看見了老人的一生——他在怒江邊生活,如同一棵漆樹,從出生到衰老,一生被他過得那麼漫長,怒江已等同於整個世界了。梵高當年畫《吃土豆的人》、羅中立畫《父親》也一定是這個感覺——那一瞥有人一生的命運。

對岸一個人影向我飛了過來。那鐵製的滑輪在鋼纜上“吱——吱——”直響。整個世界都隨着他在飛。我和岸上的石頭、樹木向他撲來。眨眼間他由一個黑色的人影變成了一個穿着紅色運動衫上衣、米色褲子的中年男人。快到岸時他的速度慢了下來,甚至停下來了,我們彼此都確定了一個位置。儘管我沒有動,因爲有人動了,世界都在動盪中。他右手扶住滑輪,左手攀着鋼纜,一節一節把自己拉到了岸上。這是鋼纜下墜造成的。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一邊從鋼纜上取下自己帶着的滑輪和吊繩,一邊笑着問我要不要試一試。這是一種以死亡作背景的遊戲,落入江水裡人是很難生還的。像人向死而生一樣,長期的熟視無睹,死亡的威脅就成了日常生活的部分。我在考慮他這個早晨的舉動有什麼含義——從一個功利主義社會引申出來的含義。他一個人兩手空空,褲腳挽得高高,趿着一雙泡沫塑料拖鞋,笑容裡露出一副潔白的牙齒,從從容容,像在玩溜索。我不相信他只是好玩才過江的,我想他過江來要麼做買賣,辦什麼重要的事情,要麼至少也是來吃個早餐、走個親戚。他說是看朋友。也就是說沒有什麼正經事情。一大早就想不出有什麼事情可做,生命只是用來享受時間的,還有時間中萌生的情誼。

在湍急的流水上,人的生活從容淡定地展開。流水並不能暗示什麼。

面對怒江,面對怒江上的老人和中年男子,我的心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上車時,身體彷彿獲得瞭解放,肢體放鬆了,坐姿改變了。一株溫室裡的植物,回到了廣袤的田野。

回車的路上,一個傈僳少女正在上廁所。她上的廁所就在大路邊,對着公路的一面沒有任何遮擋。她在我經過的這段時間裡拉完尿,站起身來,繫好褲子,視我如無物。她同樣很平靜,在江水喧騰的背景下,甚至只有我感到了害羞。而隨後我對着穿民族服裝的傈僳人拍照時,他們無一例外全都躲避着鏡頭,是一種害怕還是一種害羞、一種禁忌?像傳言說的害怕靈魂被攝走?廁所是屬於城市的(對於貧困的怒江,照相機也是屬於城市的),生活在怒江大峽谷裡的人,哪裡蹲下哪裡就是廁所。這種身體的開放,是與自然諧和的。身體的開放對應於對身體的態度與禁忌。怒江人對身體的態度與禁忌質樸、自然、開放,性以及倫理觀念都出自人的本性。

早晨的陽光在陡峭的山坡如退潮的洪水,層層進入谷底。飛石滾過公路提示着無限的偶然。生死也在偶然之中。兩棟稻草房出現在一個平緩的坡地上,像心情一瞬間的悸動。

這時,一個人揹着柴捆爬坡,那木柴捆是那樣巨大,從人的臀部到肩部,再升到頭頂,直爬到頭頂上的天空。人顯得那麼的小。頭頂上正是那兩棟稻草房。這是一組非常原始的圖景:那稻草房只有樹枝支撐着,它被木樁架空在坡地之上;而大根的木條又壓在人的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與工業化的現實世界相關聯的,沒有一樣不直接來自於土地。我的興奮會來自於這種原始嗎?或者是因爲我渴望見到這樣原始的景象?這更應該是一種時間的呈現,古老的時空再現。在人類沒有出現現代科技之前的那些原始的世紀,生活沒有遭遇到物質的入侵與改造,人只得與自然相依爲命,只得對大自然頂禮膜拜。那個人站立喘息,大口呼吸的仍然是植物散發出來的濃烈的芳香、土地在陽光下吐故納新的地氣。我似乎進入了一個不同的時空。

爬上山坡,走近茅草房,那個背柴的人也在我站在地坪時從另一個方向進入地坪。我這才發現她是位少女,白晰的皮膚,文靜的性情。她的目光善良、明澈而含蓄。她的黑色衣服是一套運動衫,這是現代工業製成品。稻草房裡顯然是她的父親母親,她父親戴着一副老花眼鏡。這也是現代文明的產物。那張黧黑的臉充滿了慈祥,他也是那樣平靜地看着我,沒有一句話,表情親切卻沒有笑容。他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正在搓着一根草繩,手裡的活兒只是稍稍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幹起來了。

對這一家人,有什麼東西會突然出現又迅即消失呢,是天空中的雲朵和站立的我。

他們貧匱得難以想象,但每個人的面部表情卻一派安詳、寧靜。在他們面前,我感覺到自己病態的獵奇,我並沒有現代人的優越感。他們的生活有一種我所見不到的陽光。他們有最自然的不被扭曲不被傷害的感情,他們依人的本能與本性生活,不依賴於理智,一切都在直覺的範圍內行動,這樣的生存至少在精神上是接近幸福真義的。柏格森說理智是人類的一大不幸。都市人的壓抑、迷惘,是不是與他們活得太理智有關呢?工於心計與坦蕩自然,真正快樂的永遠是後者。怒江人的生活似乎從另一面證明着柏格森這一理論的深義。

神靈

聽人說“尼”這個詞時,我正在臘竹底村阿娜家。我坐在一個竈房裡,房裡有泥石砌的竈和地上的火塘,吃飯的地方就挨着火塘,一根鐵桿從房頂吊下來,勾着一口鐵鍋,下面有一個鐵的大三腳架,三腳架下是噼叭燒着的樹枝和炭。鐵鍋裡的肉香飄滿了大竈房。

很多人家沒有泥石砌的竈,阿娜家是村裡殷實的人家。她家砌了泥石竈仍然還留着火塘,因爲火塘裡面居住着達卓龐,它是家裡的保護神。火塘裡的火是長年不熄的,火塘不能丟進污穢的東西。

下午跟阿娜一起做完禮拜,又去村裡看了百歲老人阿雅,然後我們一起回到阿娜家裡吃晚飯。地坪裡,阿娜的弟弟跟他的朋友打了一天的牌。喝空的啤酒瓶堆了一地。一家人忙着給他們弄吃的,一道道菜上到牌桌旁。他們真誠、快樂、幸福,像親兄弟。每個禮拜天大家輪流做東,從縣城上帕拿回的工資差不多就花在吃喝上了,他們很享受自己勞動的收穫。

她的父母用傈僳話交談着,他們爲我殺了一隻雞,用漆樹籽榨成的漆油燉了。又從一個大的瓷盆裡給我倒上了大碗的杵酒。這種酒是由玉米糝、小米做的甜白酒。酒糟與酒混在一起,酒要用瓢濾出來。阿娜的母親對着外面漸漸暗下來的天空唸到了“尼”,因爲她殺了一隻雞,她要爲這隻雞的靈魂“尼”說些撫慰的話。傈僳語稱神靈爲“尼”。

黃昏迷濛的空氣裡,似乎有無數的“尼”在飄浮着。這是人眼無法看見的東西。只有村裡的尼扒(巫師)尼瑪(巫婆)纔看得見,他們讓人把雙手合攏在紙上,念過咒語,對着手和紙噴一口酒,“尼”:在紙上可以顯出行跡。

傈僳人敬畏和崇拜的“尼”有三十多種。人和動物、植物都有自己的“尼”,所有生命都是同根生的兄弟,在輪迴的時光裡,你今生是人,來世也許是蜂是花是樹。生命可以死,但靈魂不死,它在不同生命之間輪迴轉換。因此,傈僳人對自然界所有的生命都充滿着敬畏。死對於傈僳人不是十分悲傷的事。有的人稱自己是虎的後代,有的稱自己是蜜蜂的後代,也有稱自己是蕎的後代、竹的後代,他們的祖先既有動物也有植物。

阿娜的父親到屋外取水。水是從碧羅雪山流下來的,從一根竹管流到了家門口。他用碗盛了少量杵酒,潑向那股汩汩流淌的山泉,口裡念着祭水神的話,我聽到了他口裡說着的“尼”,說到這個詞他充滿了神秘和畏懼的感情。他在感謝水神賜給他水。桶裡的水接滿了,他的禱詞也念完了。水從嘩嘩的響聲又恢復到了它永遠汩汩的流淌聲。這流淌聲在暮色裡似乎變得喑啞隱秘了。

這個漫長的下午,我在喃喃的對神的吟誦中度過。我與阿娜去了娃底村扒吉古教堂。二千多年前在耶路撒冷出現的一幕,在福貢縣上帕鎮娃底村扒吉古教堂重現。傈僳人聚集在一起吟詠《聖經》。一部《聖經》,與希臘、羅馬,與二千多年前的公元紀年,一起抵達了這個被高黎貢山和碧羅雪山深鎖的峽谷。

在道教、儒教也沒能越過的重重山嶺,天主教、基督教卻通過神父的雙腳,在一百年前把上帝的福音傳播到了怒江兩岸。在這之前,只有藏傳佛教在西藏喇嘛們搖動的轉經筒下沿着峽谷的茶馬古道,傳到了這一地區。

二千年來,西方追尋着世界的起源,東方尋求着對於世界的解釋。西方有了關於世界本性的理論,東方探索出關於最佳生活方式的倫理學說和政治學說。一神論統一了西方世界。而東方之神卻像花草一樣繁雜。而今,天主教、基督教抵達了東方,進入了最隱秘的大峽谷。

扒吉古教堂就在怒江岸邊的一塊平緩的山坡地上。這天下午,看不到太陽,卻有稀薄的陽光。三四點鐘的光景,太陽就走到了高黎貢山的另一面去了。那邊是緬甸。高黎貢山在一片藍色中變得幽深。而在這並不寬闊的江灘上,田埂上出現了穿着鮮豔服裝的人,人數最多的是婦女,也有男人、小孩。他們走在種着水稻、草莓、青菜的土地上,田埂讓他們自然地排成了一隊,他們放開膀子走着,走得急急忙忙,像赴一個重要的約會。這是每週都要上演的一幕。傈僳人丟開農活和家務,穿上乾淨的民族服裝,打理好一種心情,就走出家門,去與虛空裡的神靈對話。

我跟着他們走在田埂上,土地高低錯落。踩着繁盛嬌嫩的青草,春天的風充盈着水汽,植物的氣味在一股股風裡清新而厚實。

一棟大坡屋頂的房子出現在田地裡,山牆屋脊上立着一個紅色的十字架。大門還緊閉着,男男女女在地坪上坐了一片。他們有的在交談,更多人在默默等待。

我爬上山坡,俯瞰着正在他們背後奔騰的怒江,那些從怒江上誕生的神靈還會讓他們感到敬畏嗎?

教堂前只有一張臺,圓弧形的桌面。一個年輕的牧師上去先念了一段《聖經》,解釋完大意後,他帶着下面的教徒一起念。他念一句,大家跟一句。除了誦經聲,教堂裡沒有一絲雜音。每個人全神投入,心無異念。

接着唱聖詩。還是那個年輕牧師起了個音,大家隨着他手中的節拍唱了起來。男女自然分成左右兩邊,男人們很多最後才趕到。傈僳語的和聲,渾厚、溫暖,像陽光穿透了教堂空間。

一個穿灰色碎花上衣的年輕婦女,她背上紅色布袋裡揹着一個小男孩,她歌唱的時候,那張疲乏的臉龐立即煥發出一種神采,她背上的小孩也不動彈了,睜着的大眼睛像在沉思。最後上臺領誦的是個老人,他當過福貢縣縣長。在漫長的誦經聲中,我體驗了在西方教堂同樣的肅穆與神聖。

在上帝來到怒江之前,傈僳人的上帝是天神“加尼”,“加尼”是萬物的總主,是它創造了世界;山神“米斯尼”僅次於天神,是天神的使者,主宰着自然萬物之神靈,可比天主教的天神“加彌爾”。與西方創世記相比,傈僳人的天神創造世界用了九十九個晝夜,也同樣有一次淹沒世界的大洪水,最後只有兄妹倆人倖存……

一神論的天主教、基督教是否讓大峽谷裡樹葉一樣多的“尼”開始變得面容模糊了呢?天主教、基督教人才具有靈魂,動物只有生魂。

一個泛神論的世界每一棵樹都是一個獨特的世界,充滿靈性的生命如果不能再賦予樹木花草,怒江還會神秘嗎?

阿娜幽幽地跟我說,信教的人不準年輕人按傈僳人的習俗辦婚禮,她很久也聽不到動情的對歌、賽歌,很久也難盡情地跳一回鍋莊。青年要進教堂舉行西式婚禮。按自己民族的婚俗辦喜事,會受到教堂的歧視,再也不準進教堂。在阿娜的嘆息聲裡,大峽谷的寂寞似乎更深了。

圍繞阿娜家的是一個小菜園,園子一扇小柴扉連着一條窄窄的石板路,一路臺階走下去,就是黃色的怒江。阿娜家是磚石砌的房屋,村裡人住的都是千腳落地房,幹欄式竹木結構,由木條搭起房架,木板和篾笆鋪成樓面,四周圍以篾笆。屋頂用的是油毛氈。去年的一場大雪,許多房子被積雪壓垮了,**救災時每戶發了油毛氈。原來蓋的茅草就不用了。我穿過一棟棟沿坡地而建的竹木屋,想在天黑前,親近一下怒江。

在一塊大石頭上站穩腳跟,我彎下腰伸出右臂,手指終於摸到了怒江的水。水溫不算太冷。江中融化的雪水不多了,江水大都是沿途峽谷裡奔涌匯合的雨水。五月的大峽谷,到處是飛瀑。江面被視線壓得低了,浪的起伏從水中消失,只有撲面的水汽,似乎聞得到西藏的味道。那是我七年前走過的地方,在上游八宿、左貢,怒江像條渾濁的不透明的玉色飄帶,顫慄不寧;四面猙獰高山不見一棵綠樹。

身後的阿娜換上了豔麗奪目的傈僳族服裝,紅色歐勒帽,珊瑚珠像一串串雨滴隨長髮滾落,斜挎在左肩上的拉本,成串的瑪瑙、貝殼料珠和銀幣橫過胸前,像一道彩虹直落腰下。紅色無袖右衽短衫,是野地上的一團火苗,跳躍、燃燒。多褶花麻布裙,晚風中搖曳邊地風情。她有一張羅伯茨的大嘴,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天空的藍光正在那裡閃耀。

阿娜身後,臘竹底村上空,雪山頂閃現着一團橙色、溫暖的光澤。黑暗已經模糊了山下的一切。只有怒江泛着白光,像是一個天地間醒着的神靈。

美女

問同行的多多,我們可以走到西藏的邊界嗎?公路在貢山的丙中洛就沒有了,到察瓦洛的路正在修,察瓦洛是西藏察隅縣的一個鎮,察隅相鄰的墨脫是雅魯藏布大峽谷,我曾從那條峽谷走過。從丙中洛重丁村下到峽谷,走過秋那桶,再往雪山深處走,察瓦洛藏在重重雪山後,一兩天是走不到的。那麼丙中洛呢?三天後,我們的車可以開到。那裡有個坎桶村,多多去年到過。它是一個麻風村。位置正在怒江第一灣上,當地人叫火夾。站在丹拉大山公路上俯瞰,怒江衝到山腳下,一個180度的大彎,又朝着它來的方向走了。那個轉彎處,像神的一隻腳從山脈中伸了出來,腳趾上的指甲就是麥田,田間零星的幾棟木屋,就是坎桶,一個怒族人的小村莊。

坎桶,意爲長竹子的地方。那裡有個十八歲的美女,叫小才,傈僳族人,是去年從達拉村嫁過來的。多多說,我們就去坎桶看美女吧。沒有目標總是難以醞釀激情的。已經錯過了馬吉鄉的美女村(那裡的美女都離開了村子,到外面世界闖蕩去了)。她估計小纔會待在坎桶的,那是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

去年多多到坎桶,遇見了小才,被她的美麗震驚。這是一種被深深掩藏起來的美麗,清純無邪,靈鹿一般善良、動感。她給小才拍照,也許這是她第一次站到照相機前。這次多多把放大的照片帶來了,還爲小纔買了一件T恤和許多漂亮的首飾。大峽谷,冷巖峻嶺間蘊出的美女,想一想,就覺得這是天地造化的奇蹟。

怒江峽谷,大地的一道裂縫,由南向北一路撕裂而去,像是我的目光在不斷地撕開它。我的目光隨着海拔上升,像一支箭射向天空——天空早已被一羣蜂擁而至的山峰擠滿了,只呈出一線天。這山峰組成的兩列縱隊——碧羅雪山和高黎貢山,是一支龐大而蕪雜的山的部落。巨人一樣佇立於橫斷山脈滇西北偏西的僻靜邊地,頂着終年積雪,只受雷雨暴雪的光顧,大片大片的雲朵像受到驚嚇的羊羣,滾落山坡,落到河谷。

而低低陷入大山深谷的河牀,一羣白狼狂奔亂突,一個個濤頭縱起,爭先恐後,相互擠壓,稍稍平靜的江段也使足了暗勁,流得嗚嗚作響。巨浪在同樣巨大的岩石前,顯得如同小河淌水。而憤怒的暴嘯聲漫向天空,遮天蔽日,數千米的落差裡,全是怒江的嗚咽。六庫的那個晚上,我被它天地橫流的蒼茫氣派震懾,心生極大的懼意。高原月輪孤懸,怒江濤聲像月光空濛,兩岸山峰隱藏在黑暗中失去了生動的細節,只有一道剪影貼在幽藍的天空。峽谷原來空間那麼巨大,山中的燈光顯得與天上的星光一樣渺遠。我在如水的月華下從公路下到江灘的一處溫泉。我看到了江水如漫地月光一樣狂亂傾瀉,成了天地間光的河流。小路在抵近江水時消失,一道懸崖藏着一片黑暗,橫在腳下。我感到暈眩、驚駭。流動的江水海潮一樣在腳下岩石上起起落落。

獵豹一樣的江邊,尋找溫柔動人的美女,五月高原月夜裡尋找江灘上的溫泉——傈僳人節日舉行隆重澡塘會的地方,那感覺就像是從狼眼裡面尋覓溫情,格外令人着迷。美女與高山,月光與大江,陰柔與剛烈對比如此強大,就像文明人被突然拋到了遙遙荒野之上。

這全是受到了多多的引導。我們不能不設定一個目標。在無際的荒漠之上,也許你想尋找的只是一朵細小的花,這朵花也許是你生活的城市極常見的一種。看美女,在這蒼茫大山裡暗示着一種什麼樣的玄機?在大都市裡這只是一個回眸動作就能完成的事情,而在這大山谷裡,要駕車跑上三天。

我想,若是哪一天,小才從坎桶村出來,到大都市裡去打工,她馬上就成了非常普通的一個人了。再想象一下,若是沈從文《邊城》裡的翠翠,被現代琳琅滿目的物質誘惑,感覺到守渡口十分清貧,繼而感受到一份寂寞,於是也出來打工,她還會是令人浮想的純真而動人的姑娘嗎?從湘西出來的姑娘如此之多,湘西的文人說翠翠都出去打工了。在一個資本充斥的社會裡,人都變成了符號——打工的廉價勞力。誰也不會到勞動密集型工廠的流水線上去尋找翠翠或者小才。

路,峽谷中逆流而上。這條從前的茶馬古道,過去的歲月,一隊隊騾馬馱着雲南的茶葉,在丁當的鈴鐺聲中進入藏區,有的渡過怒江,翻過高黎貢山,再渡恩梅開江,到達緬甸。公路的長龍吞沒了古道,一會在怒江東面的碧羅雪山腳下穿巖過坡,一會又到了怒江西面高黎貢山的石上林中,殘存的古道掛在山腰,仍在昭示着一種存在。我向往的莽闊雄奇的自然景觀,在整日的奔馳裡開始變得單調、沉悶,以至我相信傈僳人行路時只有扭頭前後看的習慣,他們的眼睛不會像峽谷外的人那麼需要眼球快速轉動,甚至眼裡整日看着一條狹長的山谷,思維也變成直線型的了。他們中的許多人一生也沒能走出大峽谷!

黃昏

小才與這個黃昏聯繫在一起是偶然的,與怒江大峽谷聯繫在一起卻是必然。但是怒江,真的與她有什麼關聯嗎?她的外表形體,與這片山嶺和江水有着神秘的聯繫?我在走過漫長的坡地,於一片松樹林裡迷失方向,最終在一棟非常簡陋的木樓前見到她的時候,我覺得她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我總在看她白晰臉龐的時候,看到她身後的怒江,它在她的臉後面發出幽微的暗玉之光。而小才迎向我的面龐,寬大、扁平,像一輪滿月放出了純淨的光芒。那陷落夜色裡的怒江是一條隱約的銀河。人在河谷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星星在茫茫銀河系中找到自己的發光點。

在怒江第一灣我看到了山下江對岸的坎桶村。那房子小得像搭的積木。突然而起的音樂聲滿溢了大峽谷,從熱得穿襯衫的低谷到冷得穿羊皮襖的冰雪峰巔,都是同一首歌在迴旋。這是山鳴谷應的效果,峽谷是個天然的擴音機。初以爲是歡樂節日的氣氛,在隨後向着坎桶村漫長的獨行中,才知道這是個怎樣寂寞的地方,那喇叭所製造的氣氛那麼虛幻,像一片雲霧飄過了荒涼的坡地。

從丙中洛到坎桶村,怒江轉了三道灣,只有丙中洛有一座鐵索吊橋橫過怒江。我明白那是怎樣漫長的一段路程。但我卻不知道,從公路下到怒江,這面看起來不長的山坡,竟會是一個村子連着一個村子,一片田地挨着一片田地,那麼多的房屋和人隱蔽在坡地上。大地的尺度開始失去了標準和規範。看着怒江上的鐵橋,永遠在江面上橫臥着,平坦的地方它就與怒江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陡的地方,它又與怒江一起出現在腳下,近得馬上就可踩上似的,但山坡之下的山坡,魔術一樣呈現着。回首,身後的房屋與坡地全都消失了,只有西天的高黎貢山,那高入天穹的主峰嘎瓦嘎普雪山靜靜地凝視着峽谷裡的一切。丙中洛,即是雪山環繞的美麗村莊的意思。這裡纔是傳說中真正的香格里拉。

風在峽谷裡陡然剛烈,如同猛獸。幾星雨滴落下來,冰雹一樣砸痛肌膚。陽光早早從峽谷消失了,光,空氣一樣變得稀薄。我們要在這越來越稀薄的光裡趕到坎桶村,再原路趕回。

這條沿着怒江陡峭岸巖踩出的羊腸小道,穿過了兩個村莊,那樹木搭建的簡陋村寨全在山坡地裡朝向怒江,成一種眺望的姿態。木屋永遠也望不到外面的世界,天空只有一線,由兩道山脈切出。江面上,上翻的水流涌起,如沸水翻騰,風帆鼓漲;岸上,山坡沉寂,千年不易。當太陽西沉,藍色山坡陷入一片幽暗,一個模糊不定的世界隨着黑暗降臨。

塌方出現了。

客觀世界退場,一個主觀的世界出現。岑靜的天幕下,一座土堆隆起,白色的布條在黃昏變成黑色,飄在光禿的竹枝上,下面有馬尾松枝、空空的陶罐,陶罐上冷光如蟻。大峽谷的瑪尼堆,喇嘛教的經幡上寫滿了神靈的祝語。我看到黑暗裡的“尼”,衆多神靈山林間躍動,想象中的身影更加陰暗。靈性的世界在這蒼茫的峽谷風一樣飄忽……

挨近坎桶村,一片小松樹林讓人迷失了方向。林子裡出現一棟木樓。推開門,只有一個怒族少女在鐵鍋裡煎一張又大又厚的麥餅。問她話,她只會搖頭。她聽不懂我們的話。顯然這裡不是坎桶。

我開始動搖了。怒江兩岸,像坎桶這樣的村莊很多很多。到坎桶的理由其實經不起推敲。若是做善事,用不着跑這麼遠,在我生活的城市,有多少人陷入了困境。那麼,只有爲小才做的一切不可半途而廢是能夠成立的。小才這個時候顯示出了她的重要性。這重要不再是她的美麗。

沒想到多多還帶了一件任務,她爲坎桶村找了一筆錢,想給村裡人買臺小貨車到丙中洛跑運輸。坎桶實在太窮,荒坡地,莊稼也長不旺,村裡人大半年裡挨在家裡餓肚子。在多多眼裡,這是片荒山野嶺,她看到的首先是貧困。

山坡下出現一棟小木屋,木屋裡飄出一股炊煙。黃昏的幽暗籠罩在這個被怒江圍繞的山坡地。兩個中年***在黃色砂土的地坪上,呆呆地看着我們走近,臉上是麻木的表情。我們走近了向他們打着招呼,麻木的表情仍然頑強地刻在臉上。這讓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奇怪,感覺到事情的荒唐。他們就是我們的目的?他們爲什麼要成爲目的?我把這種迷惑的目光投向了跟在身後的多多,希望她的興奮在這一瞬間呈現出某種戲劇性的效果來。

多多感覺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她衝口而出的話,已非平常的腔調。她拿出自己帶着的東西,叫着小才的名字,想喚起他們的記憶。

這本照片喚醒了半年前的一次記憶,也喚醒了這兩個男人的熱情,還有從木屋走出來的一男一女,他們都從相薄上找到了自己的相片。終於有人去找小才了。她住在坡下更遠的地方。

坎桶村有七戶人家,一個五保戶,共計28人,卻由四個民族組成,分別爲怒族、藏族、獨龍族和傈僳族。他們有的是麻風病人的後代,有的因爲某種不能言說的原因,無可奈何搬遷進來,全村人都信奉基督教。去年底,多多和她的先生來到坎桶時,村裡人正在小屋子裡做禮拜。他們找不到一個人,到了小教堂前,只聽到裡面一片嗡嗡聲,原來全村人都在這裡翻動毛糙的經書,在幽暗的光線裡唸誦着經文。

看到這棟小木屋,我想它可能是世界上最小最簡陋的教堂了。這樣偏僻的鄉村,不可思議的基督教徒,在這樣狹窄又陰暗的空間裡冥想着上帝,而自然之神就在四周包圍,森林的絮語在啓示着東方“尼”的泛神論的世界。

重丁村剛翻新過一個神父的墓碑,上面用毛筆歪歪扭扭卻是非常認真地寫着幾行漢字:任安守神父(Annet Genestier)(1856—1937),法國多姆山省(Puy-de-Dome)克萊蒙市(Clermant),1886年來華,西藏教區傳教,1888年到丙中洛建堂傳教,1937年因病在貢山重丁教堂去世,終年81歲。重丁村離坎桶很近。這個小教堂與墓裡安葬的任安守有什麼關係嗎?他當年曾把上帝的福音帶到了這個角落?

一條穿越碧羅雪山的傳教士之路,從這裡通向了東面的雪峰。當年這位神父和他的同伴,沿着怒江、瀾滄江一路而上,直到滇藏邊界。他們在這裡學習最小範圍內流傳的方言,爲他們改變自己的飲食習慣,就地取材建造教堂,甚至爲傈僳人創制文字——一套以拉丁字母倒置橫裝的拼音文字。

隔開瀾滄江、怒江兩條大江的碧羅雪山,迪慶維西茨中教堂在山的東面,怒江的白漢洛、丙中洛在山的西面,爲了互通情況,傳教士常常要翻越碧羅雪山,其間原始森林、雪地、高原湖泊,要走數天,需要在森林中露宿。這條小道被當地人稱作傳教士之路。就是今天,翻越冰天雪地的碧羅雪山仍然被人們視爲一種壯舉。在不長的時間裡,傳教士在怒江的峽谷裡建起了二百多座教堂。

坎桶村人走出小木屋,突然看到兩個陌生人,全都不知所措。這個村幾乎被外人遺忘了,就是丙中洛鄉**也幾年沒有人下來了。他們不知道如何對待外人。甚至他們把自己與整個世界分割開來了——那些人與自己無關。他們不是麻風病人,那已經是上輩人的事了。他們個個衣着乾淨,眉清目秀。可是外面仍然有人把他們看作上輩人。

他們高興地翻看着相簿,見到相片中的自己興奮得叫起來。我等待着他們叫我入座,但他們遺忘了還有兩個人正站在他們面前。我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覺悟到這裡是用不着講客套的。我找了一條木凳坐下來,走得實在太累了,口也渴得厲害,我向他們說,我要喝水。等到天黑人要走了,纔有人記起留我們吃飯、住宿。見執意要走,有人提議坐獨木舟過江。可是坎桶已有幾個人坐獨木舟過江時被淹死了。我要小才的丈夫彭志光打火把送我們。

彭志光還是一個孩子。他比小才大一歲。前年的闊時節,他們對歌、跳舞,瘋玩到天黑,彭志光對着十六歲的小才說,我喜歡你。那個月夜他們在野地裡擁抱、接吻,彼此看到了竹筍一樣白嫩的身體,看到了青春的綻放,一輪彎月在樹林間生出了雲一樣的銀暉。狂亂的心跳,猝不及防的撫摸,不熟練的情話,暈眩的雪山……三天後他們定親了。他們的洞房是座木楞房,牆壁由粗獷的原木圍攏,屋頂蓋的是石片,屋檐長長伸出來搭成一條走廊。窗戶小得只有巴掌大,爲了擋住怒江上暴烈的風,窗戶常常被關着,火塘的煙火把房子薰得十分昏暗。一年過去了,小纔在門上貼的周杰倫的畫像也燻黑了。

我問小才爲什麼嫁給他,她輕輕說:“喜歡他”。“有沒想過他家裡困難?”我邊給她照相邊問。她只是笑,羞澀地笑,濃眉大眼間都溢着笑意。她的笑容沒有陰影。每一張不同背景的照片上,都是她陽光一樣的笑臉,幸福、純淨。她的眼睛黑得發亮,聰慧之光迸閃。大眼睛裡全是對人的信任、親近和喜愛。她的心是敞開的。身上的喜樂富有感染性。穿上多多送的T恤,她又回到了一個初中小姑娘的模樣。

小纔在坎桶養雞、餵豬,還要祈禱。她的時間都用來掃地、揀野菜、燒茶、刮土豆、做飯,然後慢悠悠地說話,慢悠悠地吃飯。彭志光幹活捨得出力氣,他買不起牛,就把自己當成了牛。犁起地來,身子就像一張弓。空閒時,他們一起玩紙牌,小才輸了,就在彭志光的臉上親一口。小纔對於未來的想法就是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孩子們長大了可以放牛、養豬、撿松茸,有可能的話,還去遠處的村寨讀書。

路上我對彭志光誇讚着小才,他只是咧開嘴呵呵笑。

再過鐵索橋時,四周漆黑一團,橋面鐵皮在我們的踩踏下發出了“嘭、嘭”巨響,好像整個黑夜都被它震動了。像一件衣服被刮跑,大風把聲音刮向了高空。想起進入大峽谷的晚上,小車從大理開到重重疊疊羣山深處,黑暗中,又高又深的山影突然燈光閃亮,荒野中的六庫像一個真實的夢境。而現在燈光在哪裡呢?世界沒有一絲光亮。羣山在沉默中也不見蹤影了。它會撞到我的鼻子嗎?

阿娜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像深遠的記憶——

獵人的牙齒缺了

是因爲咬斷過老虎的骨頭

你的頭髮白了

是因爲走遍了雪山峽谷

……

心中襲來一陣波濤,莫名的心緒奔涌,像模糊不清的面影。

擡頭看到一團淡如熒石的光,是高原的雲,還是山峰上的積雪呢?

第二天早晨,一幅大自然的奇景出現了:睡在山上的雲一條條如玉帶從四面山坡慢慢降落。丙中洛被白雲圍在中間,一片翠綠如雪蓮的花蕊。

神父

想象這樣的一個早晨,神父任安守就走在這朵雪蓮的花蕊中,看着一條條哈達似的雪白雲朵從山坡上下來,像一羣羣綿羊走到村口,走到地坪,走進每家木屋的窗口,最後大地上一片白茫茫。要等到東方的太陽爬過了碧羅雪山,丙中洛纔會從雲霧中浮出來,蔥綠的大地像洗濯沐浴過了,億萬顆水珠在綠色的植被中閃爍光芒。白雲又回到了山腰,這時是吃早餐的時分了,東方的雲朵全都開始閃閃發亮,白熾光一樣刺人眼睛,而碧羅雪山仍在幽暗中汪着一抹青藍,如神的冥思。

一百年前,任安守就待在這樣的早晨。那時,白雲像這個早晨一樣向他慢慢移來,像我站在馬路上,差一點就會被它吞沒了。他手裡拿着譯成傈僳文的《聖經》,口袋裡裝着教堂的鑰匙,目光堅毅。我看不到他,歷史在時間裡發生又在時間中隱去。一條河流,我只能看見自己面對的河牀。我也看不到神靈。神靈在空間卻不被空間確證,它才成爲神靈,不成爲這個世間的又一存在物。歷史也從空間消失,但歷史抹不去時間的胎記,因此它不能成爲超越時間的神靈。只有當時間久遠得足夠模糊了,歷史纔會上升爲神話,遙遠的祖先纔可能成爲神祇。

任安守望着碧羅雪山上空的天,他相信天堂之路就隱藏在這虛空之中。上帝的目光來自天空,時刻注視着他。是偉大的上帝創造了這個奇妙的世界。他無數次翻越碧羅雪山,只有神才能給予他力量。他要用自己的一生來傳播上帝的福音,讓峽谷裡的傈僳族、怒族、獨龍族、藏族都信仰上帝。這是他的使命。爲此,他九死一生,從無退縮。

昨晚下過一場春雨,去重丁村的路泥濘不堪。我們的小車走不了,停在丙中洛,租了一輛農夫車下去。

丙中洛往重丁村的路是朝下的。大地傾斜。奇怪的是,下到峽谷更深的重丁,高黎貢山反倒矮了,只有一座雪山孤峰兀立。碧羅雪山也成了一排低的屏風,背立東方,藍得如同苗族人的扎染。怒江不見蹤影,它的位置只有靠人想象了。地平線也在重丁村消失,讓人想起詹姆斯•希爾頓寫的《消失的地平線》。我沒有看過,只是想象着書裡寫的人間天堂與這裡的關係。他在我與任安守神父中間的時間來到丙中洛,那是二戰時期,一條駱峰航線飛過高黎貢山,詹姆斯•希爾頓因飛機失事掉落羣山。我身上帶着一本書,卻是一本《獨龍族情歌》,是昨晚傈僳族詩人豐茂軍送給我的。隨手翻開,掃過一頁,一首情歌吸引了我——

山岩上的苔痕,

是泉水流過的痕跡;

眼角上的皺紋,

是淚水流過的痕跡。

樹葉上的傷疤,

是蟲子啃咬的痕跡;

心坎上的傷痕,

是思念你時留下的痕跡。

美好的愛情,一直在峽谷發生。詹姆斯•希爾頓也發生了。這首情歌與一段深沉的愛連在一起。在清澈的獨龍江邊唱着這樣的歌,該有多麼憂傷,多麼疼痛,又有多麼幸福、感人。這條最清亮的江就在靠近丙中洛的地方。

車外是一片水田,正是春耕時節,幾個趕牛耕地的人,田中如鏡的水被他們攪得碎亂了。似乎有歌聲傳來,由於大地呈拋物線,歌聲近而人影不見。

重丁村最醒目的建築是新建的重丁教堂。教堂按原來的風格擴大了,門面樣式像巴黎聖母院,左右兩邊建有兩座四層樓高的鐘樓,拱形門窗,方柱,門楣上壁畫花草帶有巴洛克風,天使像如同中西混血兒。任安守的墳墓就在這座教堂旁邊。與教堂一樣,他的墓也是白色的。教堂還在裝修,三個男人在裡面塗着顏料。西面一片剛翻耕過的黃泥地裡,任安守的墓靜靜地待在泥地一角。墓碑由三塊水泥碑組合而成,中間爲半圓形拱門,比人高,上面有任安守頭像的浮雕,下面寫有“任安守神父之墓”,兩邊低矮的方形碑寫着他的生平。墓碑也是水泥剛剛抹過的。

墓碑後面是春天的野草,野草後是暗紅的圍牆,圍牆後就是那座雪山。雪山頂上一朵白雲,積雪與白雲之間有一縷縷纖細的雲相牽,如蒸汽嫋嫋依依,白雲像雪山升上去的,雪山也像白雲降落下來的。

1888年,任安守第一次到丙中洛,他那時是康定教區的神父。還沒有走到丙中洛就被藏族、怒族人攔住了。與他同行的另一位神父被毒箭射中,落入怒江。任安守萬幸死裡逃生,跑回去了。

幾年後,他又萌生了到丙中洛傳教的念頭,這一次他悄悄翻過碧羅雪山,幾天幾夜走到了丙中洛的白漢洛。怒族、藏族人知道消息後,他們扛着獵槍、長矛、弩箭來找他。任安守吸取上一次的教訓,他帶人先設下了埋伏,一場苦戰,打死了幾個人,進攻被打退了。隨後,清**維西廳派了一哨清兵前來保護。

普化寺是丙中洛喇嘛教紅教尼瑪派的寺廟。1773年,喇嘛杜建功翻過碧羅雪山來丙中洛傳教,修建了普化寺。傳說,杜建功喇嘛當年也遭到怒族人的抵抗,怒族的巫師“納姆薩”組織幾十人的隊伍要把他趕出去。喇嘛施展定身法術使前來圍攻他的人動彈不得。不久,又有上百人拿着大刀、長矛、弩弓來驅逐他,杜喇嘛把堆在山上的芋頭輕輕一吹,芋頭砸向人羣,砸傷了很多人。怒族人於是信服了。喇嘛教傳進了貢山。

任安守來丙中洛傳教,普化寺的喇嘛是最激烈的反對者。攻擊任安守的人就是受了喇嘛的幕後指使。但沒有憑證,任安守不能說什麼,於是,他施以恩惠,首先與普化寺活佛蘭雀治格一世修好。沒有喇嘛干擾,白漢洛第一個天主教教堂很快就建起來了。

1905年,滇西北維西、德欽和四川的巴塘,藏民起來反對天主教,丙中洛普化寺的總管事古洛早就對天主教懷恨在心,天主教信徒做彌撒聖祭時唱詩、聖體、聖樂、盟誓,做聖事時洗禮、敷油,過聖誕節、感恩節,婚禮也在教堂舉行……這一切他都看不順眼。他三次向任神父發出驅逐令。任安守都不予理睬。

古洛與藏族的高瑪昂珠、怒族的甲旺楚匹密謀起事。舊曆七月十九日,幾百人聚集到了丙中洛。他們走過傾斜的坡地,衝進白漢洛教堂,這時任安守已經跑了。甲旺楚匹帶人在渡口攔截,與保護任安守的清兵相遇,一番苦戰,甲旺楚匹戰死。佔領白漢洛教堂的人聽到噩耗,一把火燒了教堂。“白漢洛教案”一時驚動中外。

法國**發出抗議,清**派兵鎮壓,普化寺不得不賠償白銀三千兩,古洛被處死,任安守被授予“三品道臺”官銜。

教案發生後,白漢洛教會一位叫熊烈的人,把分散的教友聚集起來,想重建教堂,讓失望的教友重生希望。他努力傳教,教友們受到他的感召,都想爲重建教堂做一點事情。

任安守再次置生死於度外,又一次翻過了碧羅雪山。

丙中洛教堂重新建起來後,他到重丁村建了第二座教堂,接着秋那桶也修建了教堂。他寶貴的年華在怒江峽谷中流逝着,苦心經營二十年,到了1924年,天主教信徒發展到了一千多人,建立了6座教堂。這一年,美國基督教耶穌會傳教士莫爾斯到了貢山,三十年代後,基督教在丙中洛開始傳播。

東西方的神靈峽谷相會,狹路相逢——

傈僳族的《創世記》仍然在每一棟千腳落地房流傳。尼扒、尼瑪們以巫術走村串寨。他們熟悉周圍山崖溪谷裡的每一個鬼怪與神靈。

天主教、基督教神父也走村串寨。他們爲人治病,那些治療感冒、咳嗽、腹痛的普通藥,在缺醫少藥的怒江顯示了神奇的效果。他們給人施捨衣物,高價收買農副產品,借錢給貧困的人,欠債者只要入教會債務就可免除。他們還搬來了手風琴、留聲機,演奏聖樂,播放唱片。他們辦教會學校,教傈僳族怒族青年唱聖歌、學習教規、禮儀、漢文和他們創制的傈僳文。見尼扒、尼瑪施行法事,傳教士也搞起了“聖靈降臨”,聖靈降臨的人驅魔、治病,預言世界末日,宣告只有信教者才能得到上帝的拯救,復活昇天。甚至,到了後來他們宣稱傈僳族的加尼就是他們的上帝。

一個名叫史蒂文•海富生的醫生在自傳裡寫到神父傳教:“傈僳族人所瞭解的他是一個愛他們並常和他們一起來往旅行的傳道人。他會跟傈僳族女孩子們晚上一起睡在稻草上過夜,甚至會從獨根竹纜上跨過怒江。還有一次他騎着一頭驢,正走過山間的一條小溪時,那頭驢突然停下來低頭去飲水,他就從驢背上翻滾下來,滑過驢頭直掉到水裡。他能說傈僳話並已經在教他們唱聖詩!”

另一個神父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他得了瘧疾,再也沒能走出大峽谷。

六庫到丙中洛,三百公里的怒江大峽谷,佛教、天主教、基督教、藏傳佛教和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都在這一長廊聚集,寺廟、教堂、瑪尼堆隨處可見,幾乎遍佈於每一個村寨。

大峽谷宗教爭奪戰,情景與今日超市嘈雜的商品推銷沒有半點關聯,即使最激烈的競爭也是很寂寞的。峽谷不但與外面世界隔絕,峽谷裡的人也分散在各個山頭,在山道中攀登行走,半天也難遇見一個人。神父們的孤獨如影隨形。

爲消磨時光,白漢洛一個叫沙伯雷的神父帶來了一個足球,他一個人在青稞地裡踢來踢去,只有上帝當他的觀衆。來自挪威的神父,經常翻越碧羅雪山去維西茨中教堂與教友相聚,他因此愛上了爬山。他製作了一個滑雪板,每爬到海拔4000米的雪山上時,他就一路滑雪下來。任安守神父熱愛種植葡萄,他想念法國的美酒,就自己動手釀製起葡萄酒來。他把法國的釀酒工藝也帶到了丙中洛,一直流傳至今。

丙中洛變成一個美好的世界,是各路宗教相互承認,互相包容之後。和睦相處的結果,是信仰喇嘛教的人可以到寺廟打鼓唸經,也可以請村裡的尼瑪與喇嘛一起打鼓唸經,甚至可以請“納姆薩”祭鬼祭神。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並沒有消亡,人們仍然篤信每個奇峰怪石、每棵大樹、每一條箐溝都有自己的神靈。丙中洛有十座著名的神山,如嘎瓦嘎普峰就是甲衣更念其布神。如此繁多的神靈,外來宗教就是佛學神學造詣再深的人,也弄不清衆神靈的名稱,唸經打鼓做佛事時,他們也離不開當地的尼扒尼瑪,如果弄錯了神靈,不僅不靈,還會引火燒身殃及性命。

這種包容,不只是神職人員之間的,信徒之間也十分寬容。一個村寨可以有寺廟也可以有教堂;一家人,既可有天主教信徒,基督教教徒,也可以有喇嘛教教徒。丙中洛最早是怒族人居住的地方,藏族佔據主導地位後,其他民族都學會了藏語,藏族人也學會了講怒族、傈僳族和獨龍族語。至今,村村寨寨民風淳樸,互幫互助,信守承諾,平等友愛,充滿着溫馨。

在秋那桶,我甚至看到了兩種風格並存的樓房。青稞地裡,兩棟黃泥築的樓房並排而立,坐西朝東,西面土牆開藏式的方框窗,屋頂是由木條和石瓦片蓋的,架空在土樓上。屋檐的杉木板上塗了深藍的顏色,這像藏族的土撐房。我穿過青稞地,走到房子的前面,樓又變成了怒族的木楞房了。陽光下面,房內顯得昏暗。一大家人剛從屋裡出來,送一個出門的男人,一時不適應這麼強烈的陽光,都眯着眼睛看我。老婦人舉着手裡的壺,要給我倒茶。

五里村有一段茶馬古道,是從山崖上鑿進去的。一個揹着孩子的婦女與我路遇,我問那個一片陽光中的村落名字,她說那裡就是她的家,她邀我去她家裡做客。見我猶豫,就拿着我的手往村裡拉。一羣趕集回來的人,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從我們身邊走過。他們的揹簍裡裝着衣服、餅乾、可樂、包穀酒、食鹽、豬飼料等。他們興奮是因爲自己獲得的東西,而非交易的得失。他們不認爲自己出售的農產品珍貴,他們更珍視的是自己沒有的。儘管大瓶可樂背得人滿頭大汗,背去的是一個現代社會的謊言,但這給他們製造了真實的快樂。這快樂是大都市久違的快樂。

從秋那桶往滇藏邊界走,乾爽的高原氣候越來越明顯了。雪山越來越多。陽光清澈得融化了時間。心靈是這麼寧靜。怒江的水轉過一灣又一灣,它在爲自己歌唱着。我早已不再在乎能不能到達西藏了,我只想隨着江水不停地走下去,只願陽光永遠美好,江水永遠喧騰,青山一重又一重,雙腿的筋骨堅韌,就這樣把時間忘記在秋那桶的峽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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