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大雪下了幾天了,到了晚間還沒停,青荇坐在窗下看了半天的雪花紛紛揚揚,直到雲先生走進來關上窗戶,纔回過神來。
“雪景好看,時間長了也要眼暈,快些歇息吧。”雲先生這幾年老了些,卻愈發顯得有幾分仙風道骨。
青荇站起身來,替他解下披風,抖一抖交給小丫頭去隔壁熨幹。雲先生見她神色有些鬱郁,不覺奇道,“這是怎麼了?銘兒不聽話麼?”
青荇輕輕地嘆了一聲,“他乖得很,只是我想起了一些往事。”她如今已經年近三十,也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卻依舊是身如細柳、臉頰上泛着好看的粉紅色光芒,只是梳起了婦人的髮髻,穿着蓮青色大襟棉袍和灑金翡翠底的撒腿褲子,十足一個美麗的少婦。
“在萼邑的時候,以爲回到瓊江就是柳暗花明了,誰知道回來了,又有這麼多的麻煩。”她想起葉老夫人今天白日裡愁眉不展的樣子,“玉郎那性子也太跳脫了,我冷眼瞧着,竟是還不如在萼邑的時候懂事了。”
她嗔怪地望了一眼丈夫,“你既然是他師父,也該在旁邊勸着些,別叫他跟老夫人和國公爺慪氣纔是。”
雲先生好脾氣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玉郎是將門虎子,投筆從戎是遲早的事兒。”
“何況我一個在他身邊勸說又有什麼用?”雲先生也無奈地笑了笑,有方塵那個攪事兒精在,玉郎自然更聽他的話。
青荇也知道他說的是誰,不禁咬了牙罵方塵,“他也是,這麼大的人了,如今做事哪兒還有半分在‘衛家軍’時的妥帖?怕是要娶個媳婦兒來好好管一管才行!”
雲先生沒搭腔,青荇不知道,他卻懂方塵的心思得很,他此生,是不會娶親的了。
“好了,”雲先生怕她還要嘮嘮叨叨地沒完,連忙牽了她的手去臥房,“我明日就去說玉郎,你快些歇歇吧......”
青荇被他這樣將想說的話都堵在嗓子眼兒裡,氣得拍了他幾把,也不得不鋪了被子,二人一起安置了。
到了夜半,青荇忽地張開了眼睛,她屏息凝神地聽了一會兒外間的動靜,想要伸手去推雲先生,卻看見他一張臉被陰影遮了半邊,正睡得安謐。她便不忍心叫醒丈夫,自己躡手躡腳地下了牀,還不忘拿了一支雞毛撣子,悄悄地出了門。
外頭雪還下得大,一盤圓月也和雪也似白亮,一陣寒風襲來,她凍得不禁打了個寒戰。那聲音卻益發清晰了,汀泠汀泠的,和雪花敲擊在屋頂瓦上的聲音差不多。
青荇下意識地一擡頭,就見一條長大的黑影伏在屋頂上,雖然身上的夜行衣和青黑色的屋頂融爲一體,可是她眼力好,還是準確地分辨出來那是個人。
青荇頓時又是驚又是怕,也顧不上不要打攪雲先生了,放開喉嚨大聲叫道,“有賊啊!來人啊!捉賊啊!”
靜寂的安國公府頓時就喧鬧了起來,幾盞明亮的羊角大燈籠不知何時就在院子的各個角落點了起來,聽到聲音的下人們都急匆匆地衝出來,手裡拿着掃帚、門閂、馬鞭之類的,呼啦啦地涌到了青荇住着的小院兒處,裡裡外外都圍了個水泄不通。
那屋上的黑影顯然沒想到自己這樣就被人包圍了,他身形滯了滯,就聽披衣趕出來的雲先生沉聲喝道,“何方蟊賊?安國公府也是你闖的地方麼?”他擡眼四處環視了一回,“還不上去將他捉下來麼?”
此時衛珏和衛玢也急急忙忙趕了來,身後還帶着爲數不少的家將,手裡都拿着輕便的小弩,對着屋頂上那黑影,準備聽令便要放箭。
“方將軍呢?”不知誰輕輕問了一句,雲先生也聽見了。方塵這段時間都住在京裡教授玉郎武藝,薛縝雖然給他賜了宅子,可有時和玉郎切磋得晚了,就住在他院子裡了。今晚便是這樣,晚飯時候還見到他,按理說府裡出了賊,他斷不會現在還不露面的。
雲先生這樣一想,眉頭就皺了起來,衛玢已經要下令放箭了,他連忙上去扯住衛三爺的袖子,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
衛玢聽到他的話,臉色忽地變了,想笑又不好笑,看了一眼自己兄長衛珏,悄悄地退到一邊去了。
衛珏離着他近,也聽見了雲先生的話,倒是一怔,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三人面面相覷,誰也不下令,下人們自然不能輕舉妄動。那黑影也默默地伏在屋脊之上,情形十分詭異。
過了許久,才聽到衛玢清了清嗓子,緩聲道,“你們先下去吧,今晚的事,出去誰都不要說。”
他雖然語氣鄭重,可是怎麼都感覺忍俊不禁。在場的下人們雖然心裡覺得奇怪,可也不能違抗主子的命令,於是紛紛應是,和來時一樣迅速地散去了。
“表弟,”還是衛珏,揹着手皺着眉頭望着那黑漆漆屋頂之上黑漆漆的人影,不甚贊同地道,“下人們都走了,你這下可以下來了吧?”
那黑影晃了一下,還是沒下來,不僅沒下來,連一句話都沒說。
雲先生沉了臉,“玉郎,還要胡鬧!快些下來!”他故意將聲音放得響亮些“那方塵偏會攛掇你!你放心,等天明我就上書皇后娘娘,將他發落得遠遠的,好過在這兒害人!”
那黑影還是沒說話,卻從牆外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雲先生,你我也認識有二十年了,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何必要將事情做這麼絕呢?”
雲先生氣得高聲叫道,“你還不進來說話,這樣高聲大嗓的,是怕丟人丟不到外頭去麼?”
他話音剛落,衛珏、衛玢就覺得眼前一花,在擡眼時,只見方塵披着一件青色的狐皮披風,長身玉立地站在院子裡,笑眯眯地拍了拍衣角方纔翻~牆而過是蹭上的浮灰,對着二人一抱拳,“大爺、三爺,這麼晚了,還沒有睡啊!”
衛珏和衛玢都氣得直咬牙,衛玢“哼”了一聲,“已經睡下了。”
方塵似乎沒聽出他的意思,奇怪地望了他一眼,“那就接着睡啊,到這兒來做什麼?”
“你......”衛玢被他這句話憋得差點窒息,一拂袖,轉身便走。
衛珏望了兄弟一眼,又看了一眼十分憊懶的方塵,心裡覺得奇怪,自己初見方塵的時候,還是他單槍匹馬保着幾個表妹表弟投奔瓊江,那時的他,比如今還年輕,做事卻已經十分穩重,又不乏血性,怎麼現在年紀大了,腦子不僅沒長,反而還越活越回去了呢?
衛玢已經走了,他卻不能走,玉郎是葉老夫人心尖兒上的人,今晚若是不好聲好氣地將他哄下來,怕老太太又要生氣。
於是他壓了壓脾氣,擡起頭繼續對那黑影道,“玉郎,這樣晚了,你就是出了府,也出不了城門,倒是下來,明日再和祖母、父親商議,也不是一定不叫你去,可好?”
那黑影這才慢吞吞地開了口,“大表哥君子一言,可不要哄我!”
衛珏心裡一喜,正要說話,就聽方塵又怪聲怪氣地道,“大爺不必擔心,我有御賜腰牌,隨時可以出入京城的。”
衛珏一口氣上不來,差點兒噎死。
雲先生這下是真的怒了,指着方塵的瘦長手指都開始哆嗦了,“你是要怎樣?大爺好不容易說動了玉郎,你又橫生枝節!走走走,現在就到皇后娘娘跟前去說個理!走!”
他扯着方塵的袖子,死都不肯撒手。不僅衛珏震驚了,連青荇和他成親這麼久,還是頭一次見他這樣不顧讀書人的體統,和人拉拉扯扯的。她半是驚駭半是覺得好笑,還是上來拉住自己丈夫,“你這是做什麼,快鬆手,方將軍是知禮的人,這又是件小事,哪兒值得去皇后娘娘跟前分辨,快放手。”
衛珏也上來解勸,方塵被雲先生的樣子唬得往後退了幾步,“雲先生、雲先生,有話好說,好說,您先淡定,淡定,淡然一些啊......”
“住手!”就聽房上傳來一聲大喝,那黑影一個鷂子翻身落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站了起來,一張俊臉繃得死緊,“人人都能去投軍,憑什麼我去不得?就算是姐姐罵我,我也非要去不可!”
推推搡搡的四人這下才安靜了下來,望着玉郎,面色各異。雲先生臉上紅了紅,伸手理正了衣袍和頭髮,才虎着臉道,“你要去便好好同老夫人和國公爺說了,這樣裝神弄鬼的算是什麼?我平日裡就是這樣教你的嗎?你這個樣子,叫我如何和將軍、夫人交待?”
玉郎聽他提到了故去的爹孃,也不好繼續耍混,神色收斂了幾分,卻還是梗着脖子道,“若是外祖母和舅舅許我去,我還會這樣麼?”
他苦着臉,“姐姐也不叫我去,既然不許我從軍,那我白白頂着個將門虎子的名頭做什麼?還不是給父親、母親丟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