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洌站住了腳步,回頭去看自己宮內的宮人和宦官們,見他們都離得自己很遠,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這一日天剛放晴,積雪正在慢慢融化,陽光明媚,他站在宮苑之中,卻覺得身上心裡沒有半點暖意。這些人都和自己天天生活在一起,可是現在他站着,他們跪着,他感覺自己就像在一個寒冷的孤島之上,周圍都是冰冷的海水,一波一波地涌了上來,似乎要將他活生生的淹沒。
他一步一步地退了回去,他覺得自己簡直幼稚得好笑,竟然完全不像自己了。一直以來他的願望就是順利登基,他爲此付出了那麼多,如今國主日益昏聵老邁,他離着那九龍寶座不過咫尺之遙,自己竟然昏了頭了。
他怎麼會瘋癲到去激怒藍夙?!
元洌心裡一陣悔意,他實在不願意承認自己被一向堅不可摧的藍夙方纔流露出的脆弱、悲慼、淒涼所打動,而執着地認爲自己只是爲了大計着想。無論如何,藍夙是他不能得罪的人,起碼是目前。
他不信瓔珞會就那樣死了,可是現在不是他自己趕去看個究竟的時間,他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元洌安慰着自己,如果她沒有死,等自己做了北金的國主,就可以將她找到接進宮中,自此以後錦衣玉食,自己也可以長長久久地和她在一起;如果她已經死了,那麼自己這樣意氣用事沒有任何的好處,反而會讓藍夙對自己徹底死了心。藍夙瞭解他,他也瞭解藍夙,他完全知道這樣的後果會是多麼可怕,藍夙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得不到的東西務必毀滅,這就是她的座右銘。
元洌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幾乎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已經惹怒了藍夙,可是如果現在補救,應該還來得及?
他恨不得立刻就趕回“莫殤殿”,可還是放不下櫟邑,終於選擇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召喚了一名自己信得過的、精幹的屬下,低低地對他吩咐了幾句,等他去了,自己卻整頓衣冠,原回了“莫殤殿”。
他回來的時候藍夙已經擦乾了眼淚,一個宮人正跪在榻邊,替她用冰帕子輕輕地按着眼周。元洌躡手躡腳地走了上來,接過帕子,將那宮人揮手趕了下去,自己替藍夙按摩消腫。
藍夙感覺到力度有變,身子僵了僵,卻沒有睜開眼睛。她心中又恨又哀,元洌是爲了什麼去而復返,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她將一個女人面對負心的心上人之時的妒忌怒火,完全地轉移到了櫟邑那個不知名的女子身上。嫉妒可以使一個原本還算有理智的人變得無比瘋狂,就在元洌裝模作樣的這個剎那,藍夙已經暗暗下定了決心,就算刨地三尺,她也要把那個奪走了元洌心的女人找出來,當着元洌的面,一刀一刀地割下她的肉!
可是她執政數年,城府極深,喜怒絲毫不形於色,就算心中波濤洶涌,面上依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元洌也狡猾詭詐,可在她跟前,誠然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了。他見藍夙沒有抗拒,心裡還鬆了一口氣,想一想以前他惹藍夙不高興的時候,也不過是自己做小伏低地示個弱,這事兒幾乎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他這次也想如法炮製,卻忽略了最根本的一點。
他真真切切地傷透了藍夙的心。
像藍夙這樣的女人,性格強勢執着,心地陰險狡詐,佔有慾和掌控欲都極強,一般來說沒有人能傷害到她,除非是她真真正正放在心上的人。她初戀的鄰家大哥哥是第一個,而元洌,就是第二個。
元洌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成了藍夙心裡的仇人。
這樣的一個秘密,藍夙又怎麼會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心裡冷笑,既然要做戲,就要做全套,於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目不轉睛地望着元洌,眼裡是無盡的悽楚。就像元洌這麼沒心沒肝、忘恩負義的人,看到了她的眼神,也不禁心裡微微一跳。
他連忙伏在藍夙枕頭邊,做出一副痛悔的模樣,“母后別生氣了,都是兒臣一時鬼迷了心竅。”嘴裡這樣說得冠冕堂皇,手底下卻一點也不老實,臉頰挨挨蹭蹭地,就貼上了藍夙的芙蓉面。
藍夙瞳孔倏地縮小,是女人見到極厭惡的事物之時的自然反應,可嘴裡卻還是對元洌百般敷衍,身子更是軟得像一灘水,半推半就地挪到他懷裡去了。
一對各懷鬼胎的男女,一對名不副實的母子,在這金碧輝煌卻死氣沉沉的“莫殤殿”裡,行雲布雨、耳鬢廝磨,竟然將倫理廉恥都不顧了,只有喑啞的低呼聲從垂下的帳幔之中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
藍夙眯着眼睛瞧着自己身上很賣力的元洌,心裡除了恥辱沒有其他的感覺,他是將她當最低等的娼~妓嗎?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哪兒做錯了,也沒有改正的誠意,最致命的是,他不瞭解女人,更加不瞭解藍夙。這讓她忍無可忍。
她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開始後悔自己做出的決定,元洌和她設想的樣子相去甚遠,他回到“莫殤殿”證明他放棄了那個女人,可是他在心裡又早早就放棄了自己。他做事務求自己的利益得到保證,別人的死活心痛從來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藍夙原來覺得這些都是一個帝王理應具備的品質,可是到了今天,她卻發現自己很難接受這樣的關係。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愛上了這個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男人,就好像愛上的是另一個自己,難道要到了今天,才讓她發現自己是錯的麼?就算錯了,也只有將錯就錯下去,半途而廢就是萬劫不復,這個道理,藍夙懂。
也許世上所有的皇家家事都是一團亂麻,因爲幾乎在同一個時刻,和北金一河之隔的穆託皇城之中,二皇子沉琅的病勢突然加重,國主聞聽此訊,不顧自己的支離病體,親自來到愛子榻前看視,老淚縱橫,連連聲稱是自己害了沉琅母子。
沉琅自然是裝的,神醫的藥效果很好,只需要一點兒,連着喝了三天,就現出這副病入膏肓的樣子。既能夠消除太子的疑心,也能讓神醫獲得國後和太子充分的信任,最要緊的是,國主時日無多,可爲了他最愛的兒子和芳華早逝的愛妃,他也許能多撐一段時間。因爲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只要自己一朝龍御歸天,那麼沉琅的死期,也就該到了。
瓔珞冷眼旁觀,也不得不承認,這位看起來庸懦無能的穆託國主,比起大昀的先帝,是慈愛得多了。沉琅將父皇的行爲瞧在眼裡,心裡又如何能不感動?他雖然不能保護自己,可對自己的愛卻是真的,而他已經娶妻,也許不久之後也會爲人父,也實在不該再靠誰保護。他望一望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衛璽,心裡不禁覺得十分溫暖,他該保護她,該給她更好的、稱得上她的美好生活。
衛璽打起了全副精神,耳聽八方眼觀六路,生怕別人瞧出破綻,冷不丁地看到沉琅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她臉上微微一紅,也不好說話,更不能顯出喜色,憋得臉上神色十分古怪,果然就聽到沉琅忍俊不禁地輕“噗”了一聲。衛璽這下臉更紅,趁着沒人注意,暗含警告意味地瞪了自己夫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