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五月初八,花轎從衛府擡出,一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滿瓊江的百姓都知道今日是九王爺娶親,豈有不好奇的,都紛紛跑出家門來瞧熱鬧、沾喜氣,直將整條大街都堵了起來。
沈璇璣坐在花轎裡,什麼都看不見,觸目所及都是鋪天蓋地的紅色。她的心情很奇怪,有些忐忑,有些不安,似乎又有些小小的欣喜。
皇帝的意思是要讓子民們都與天家同樂,禮官衛士們也不驅逐圍觀的百姓。花轎走得分外艱難,直到快午時,纔來到皇城腳下。
薛縝今天也是一身喜氣洋洋的紅,他頭上束着金絲嵌硨磲、紅藍寶石、碧璽、金剛鑽的喜冠,益發是長眉星目、玉樹臨風。
他被霍祁鉞等一衆兄弟好友簇擁着,見沈璇璣蒙着蓋頭被喜娘攙扶着走了過來,腳下一動就要迎上去。
霍祁鉞一把按住他肩頭,無語地瞧了他一眼,又向上座看了看。薛縝勉強立住腳,還是聽見自己一班損友裡,不知道是誰,低低笑道,“九王爺猴急了。”
薛縝顧不得和他生氣,因爲禮官已經陰陽怪氣地高聲叫道,“一拜天地!”
這一下實在太倉促了,沈璇璣和薛縝都還沒做好準備,他一喊,二人急急忙忙跪了下去。
太后眼刀嗖地射向禮官,那禮官嚇得一怔,連忙低下頭去。
皇帝微微皺眉,麗貴妃卻輕輕掩着脣笑了,“看看九王爺,這麼迫不及待呢!”
“沒規矩,坐下去。”太后冷冷地道。
麗貴妃愣了一下,瞬間眼含熱淚地看着皇帝。皇帝兩面爲難啊,既不能得罪母后又不能得罪愛妃,想了想還是拍了拍麗貴妃的手。
麗貴妃滿臉的“臣妾都是爲了皇上”的委屈神色,低低應了句“是”,扶着宮人的手,從皇帝身邊走下來,坐在了下首的椅上。
薛縝和沈璇璣心裡都在狂怒地暴走,拜不拜高堂!拜不拜!……
這一場折騰下來,沈璇璣汗都出來了。終於禮成,她和薛縝一人牽住一段紅綢的一頭,向洞房走去。
“春綽呢?”沈璇璣有些不安,低低地問了一聲。春綽及時地伸出手來,扶住她另一隻手,“奴婢在這兒,大姑娘……王妃別害怕!”她輕輕地嗤笑了一聲,“王妃手上都是汗呢!”
沈璇璣微微放下心來,依舊走在薛縝之後亦步亦趨地進了洞房。她被人扶着坐在了喜牀上,等着薛縝來掀蓋頭。誰知道等了半天都沒人過來,只有一個年老的女聲冷冰冰地說,“太后和皇上還有要事要囑咐九王爺,還請王妃少待。”
這一少待便待到了晚上,沈璇璣四更天即起來洗濯妝扮,這時早是又累又餓,還不得不筆挺地坐在喜牀上。頭上蒙着蓋頭,只能看見一屋子的下人的腳,十分氣悶。饒是她耐性再好,這時也幾乎要焦躁起來,伸手扯了扯站在自己身邊的春綽的衣袖。
“大姑……王妃何事吩咐?”春綽也是第一次見這陣仗,她瞧得到一屋子都是臉色冷冰冰的宮人,於是比沈璇璣更緊張,舊時稱呼一出口,就被一人睃了一眼,連忙改口。
“我餓。”沈璇璣已把聲音壓得極低,可有人站得近,依舊聽見了,冷冰冰地大聲吩咐春綽,“桌上有餑餑,拿來給王妃用。”
沈璇璣氣得一滯,恨恨接過餑餑盤子,拿了一個就往嘴裡一塞。
那餑餑原本就是爲新娘子準備的,做得十分細巧,不過棋子兒大,蓮蓉、豆沙、果仁各色餡心不同,也不十分甜膩。
沈璇璣餓狠了,一氣兒吃了五六個,剛要要茶,已經有人遞了個青花茶盞到自己手邊。
她蓋頭之下翻了個白眼,還是接過來喝了。
肚子裡飽了,便覺得沒那麼難熬,沈璇璣微微換了個姿勢,輕倚在牀頭,準備繼續此般枯坐。
正是百無聊賴的時候,只聽門外腳步響,薛縝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一看這滿屋的宮人,個個像是木雕石塑的,也唬了一跳。再看沈璇璣坐在喜牀上,被圍得嚴嚴實實,身邊的丫鬟更是像只受驚的兔子一般。
“你們都下去吧!”薛縝揮了揮手,宮人們面露難色,一個打頭兒的說道,“奴才們是貴妃娘娘派來的,貴妃娘娘有話,讓奴才們好好服侍王爺和王妃。”
薛縝深深佩服這些人作死的本領。他挑着眉一笑,冷冷地道,“莫非,你們,是要看着本王和王妃洞房麼?”
沈璇璣在紅蓋頭下紅了臉,甚覺此人不靠譜,還是個王爺,滿嘴裡的胡言亂語。
那人見薛縝又有了發怒的跡象,回想起當日宮門守衛事件,還是覺得不要招惹他纔好。於是低頭領命,帶着滿屋裡的下人魚貫而出。
“你,去外頭叫人打些水來。”薛縝簡短地命令了春綽一句,春綽也出去了。
一時屋裡只有夫妻二人,薛縝這纔拿起桌上喜盤裡扎着紅色綢緞的秤桿,走上前來,輕輕地挑開了沈璇璣的蓋頭。
薛縝這是第一次看到沈璇璣豔妝的模樣,只見她一身喜氣盈盈的大紅嫁衣,裙襬迤邐如鳳尾,頭上正中戴着王妃儀制的五鳳冠,鬢邊金累絲嵌翡翠寶石頭花和八寶如意珠攢絡頭耀眼生輝,金點翠蝠長簪上墜着的重重金珠相互敲擊發出清脆的響聲,耳上戴着紅寶石耳墜,肌膚勝雪,杏眸明亮如黑晶流轉波光。
沈璇璣也在打量他,一對清翦翦的大眼,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整個人,都在燈燭之下閃着微光。
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夫君了。
“人這麼多,嚇着了吧?”薛縝轉身將蓋頭放在桌上,“不必擔心,不過一夜,明天一早,咱們就回家。”
他又拿起桌上的酒壺,淺淺斟了兩杯,端着向牀邊走來,笑道,“王妃,這是咱們的交杯酒。”
“明明剛纔有下人,王爺偏要將人都趕走,自己來做這些事。”沈璇璣一手接過酒杯,一邊低低道。她的髮飾實在太重,壓得她都沒工夫害羞了。
“是我娶你,又不是下人娶你!”薛縝頗有些嚴肅,沈璇璣一笑,由着薛縝套了她的胳膊,將杯中酒都喝盡了。
她將酒杯交給薛縝,薛縝趁機在她手背上摸了一把。沈璇璣將手一抽,“不尊重!”“娘子我錯啦!”薛縝拉着她的袖子做乞憐狀。
這時春綽進來,見二人正拉拉扯扯的,一下羞得不敢擡眼,結結巴巴地道,“王爺、王妃、水、水在這兒了,二位早些安置,奴婢、奴婢先告退了!”
“哎你……”沈璇璣張口喚她不及,心裡暗氣,這個笨丫頭,臉還沒洗呢!
她沒好氣,自己從牀上下來,走到妝臺前去卸妝。忽地轉過身來,看着薛縝,“王爺,您怎麼還在這兒?”
薛縝絕倒,“娘子,那你說,本王該去哪兒啊?”
沈璇璣這才意識到問題的重要性,囁嚅了半日,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薛縝走到她身後,輕輕替她取下發間長簪。沈璇璣從未試過和一個男人這樣接近,連忙站起身來,“不必勞動王爺,我自己來!”
薛縝苦了臉,“娘子你要是這樣,咱們日後可沒法子處啊!”
沈璇璣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是,是我愚鈍。”她走過來,先替薛縝寬下外裳。薛縝的下巴剛好蹭在她的頭頂,一股濃郁的香氣衝向鼻翼,他“阿嚏”一聲,居然打了個噴嚏。
沈璇璣石化在了當場。好在她見過的風浪也不算少,還算鎮定,忍住了沒去伸手摸頭髮,只是低着頭道,“都是早上薰得香太重了。”
薛縝抽了抽鼻子,“不然,重洗吧?”
“洗了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幹。”沈璇璣在和他的腰帶搏鬥,忙裡偷閒地回了一句。
“不妨事,現在天氣熱,很快就會幹了。”薛縝從腰間拿下她的手,“這就讓他們燒水來,你累了一日,也該洗一洗。”
薛縝喚了宮人來替沈璇璣卸了妝換下喜服又洗了頭,他自己也去裡間換了家常的衣裳出來。
沈璇璣身上臉上清爽了,心情就好了不少,抱着膝頭在牀上坐着,見薛縝一襲青色軟緞的長衫,越顯得風流清雋,還對他眯着眼笑了笑。
薛縝也對她一笑,坐在她身邊,“咱倆說說話,等你頭髮幹了再安置,不然仔細明天頭疼。”
沈璇璣點頭表示同意,她望着蠟臺上孩童手臂粗的龍鳳紅燭發呆,“王爺,你瞧那對蠟燭,哭得多麼傷心。”
薛縝正四處張望着找幹帕子要替她擦頭髮,一聽這話“啊?”了一聲,沒心沒肺地說,“那是喜淚。”
沈璇璣翻了個白眼,只覺和這樣的人沒什麼好說的。薛縝這時發現了一個目標,踮着腳跳過去拿在手裡。
沈璇璣被他一撥轉過了身去,剛有些摸不着頭腦,就感覺自己的一把長髮,都被薛縝握在手裡。他輕輕地用帕子替她擰乾微溼的頭髮,動作雖然生疏,卻那樣溫存,倒使得沈璇璣鼻子一酸,“我自己來吧。”她說。
“我來,你說你的,我都聽着。”薛縝捏着妻子烏髮,沉甸甸的,又亮又光滑,蜿蜒在他的手上。
“王爺不該這樣慣着我。”沈璇璣的聲音微微啞了,“我何德何能,能配得上你這樣?”
薛縝笑出聲來,“你是我的妻子啊!”
沈璇璣很想說,我之前不是你妻子的時候,你就已經對我很好了。她還是有些扯不下面皮,憋得面紅耳赤的。
“怎麼了?扯疼你了?”薛縝見她神色不對,連忙將她轉過來,就見沈璇璣依舊抱着膝頭,淚珠先是凝結在睫毛上,接着一滴一滴地,打落在她羊脂玉般的手背上。
薛縝看了她半天,最終撂下手裡的帕子,伸出手去,將她輕輕攏在懷裡拍了拍,“這麼傻,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