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裡出了這樣大的事,萼邑卻還未聽到風聲。自從幫着薊博川將萼邑三寶運到瓊江之後,霍祁鉞已經遵照薛縝的意思,將他的書信帶給靠得住的幾個人,要求重振“凝脂瓷”窯。
薊博川見薛縝攬了這件事,心裡對他也不似前時不滿,二人之間的相處倒是融洽起來。
薛縝仔細查明瞭萼邑的實地情況,發現此地人少、錢少、糧少,若不是薊家父子忠正,怕早就是一片荒城了。
他是個執拗的脾性,既然這萼邑是皇城中人爲他擇定的一處死地,他就偏偏要讓他們看看,何謂“置諸死地而後生”。
糧少,就去買;沒錢,就自己墊上。民以食爲天,萼邑的百姓們早就過慣了窮日子,如今有人願意給他們錢財、衣裳、糧食,他們如何不感激?只有人少,似乎是個硬傷。
“萼邑是邊鎮,我倒覺得,是青壯年就得會武。若是真有個什麼,光靠軍兵,也不能完全放心。”沈璇璣坐在榻上做着針線,悠悠地道,“每家派出青壯年男丁跟着薊將軍營裡一同操練,此地又沒有什麼良田,農活也有限,那三寶雖然值錢,卻是老幼婦孺都能侍弄,長此以往,他們也不愁養活不了自己。”
薛縝笑望着她,“使了你的嫁妝,心疼了?”
沈璇璣白他一眼,“那是,若不是嫁給你這個窮光蛋,也不必花我的錢去買糧了。”
“爲夫賺到錢就十倍地還給你!”薛縝伸出雙手五指,比了個“十倍”的手勢。
沈璇璣不爲所動,“免了,那是我一世的把柄,你休想拿錢買回去。”
薛縝知道她只是說笑,走上來揉揉沈璇璣的頭,一下就把她的髮髻揉了個亂七八糟。沈璇璣惱了,連繡花繃子帶針線都丟過去。
薛縝邊逃跑邊道,“哎呀呀,你如今是越發不顧體面啦!”
沈璇璣失笑,她自己也覺出來了,自從來到了萼邑,她和薛縝之間卻是是連表面上的禮節都不怎麼遵守了,壓根兒就不像九王爺和王妃,反倒像一對出身市井的小夫妻了。
“王妃這樣對王爺,若是日後回京了可又要落人話把子了!”蘭清穩重,上來替沈璇璣撿起繡繃,笑着勸道。
“能回得去,再說吧。”沈璇璣臉色一暗,“你沒聽上回珊瑚託舅舅找人捎信,說是八王爺欲要皇帝讓位,王爺那日接了霍統領的信,臉色也不太好。”
“他雖然起居言笑如常,我知道,是怕大家跟着擔心。”她嘆一口氣,“如今看着雖然比一開始順遂多了,我們依舊勢弱。天家艱險,務必步步爲營,一個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了。”
沈璇璣說着,便想到當日自己一時衝動,不僅累死春綽,還給了皇帝、麗貴妃、八王爺一個很好的發落自己和薛縝的藉口。如今雖然薛縝疼愛她依舊,她心裡其實時時抱愧。她暗暗下定決心,只要薛縝要,她有的自然是雙手奉上,就是她沒有的,想方設法也要有。
她說的沒錯,皇權之爭,確實十分險要。果然過了沒幾天的一個夜半,他們位於萼邑的府邸,就被人闖入了。
起頭是一支火箭,倏然破空而來,端端正正地射在薛縝和沈璇璣的臥室窗上。窗戶紙瞬間就燃了起來,讓夜風一吹,噼噼啪啪地作響。
薛縝和沈璇璣翻身下牀,雖然驚恐,卻不曾大失方寸。薛縝還從牀頭扯下一件自己的披風,將沈璇璣圍了起來。
沈璇璣從枕下抽出薛縝贈與自己的那把匕首,橫刀在手,打起全副精神對敵。
二人都不曾說話,只是對視了一眼。
薛縝苦笑了一下,沈璇璣對他搖搖頭。
瓊江終於有人耐不住性子了,既然是要取他們的性命,想必也是勢在必得。那些刺客一時聽不到薛縝和沈璇璣的聲音,也並不敢輕舉妄動。可火光忽忽,薛縝和沈璇璣在屋裡卻看得清清楚楚,來者甚衆。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候,然而,她不怕。
家將已經趕來,和刺客們鬥在一起。而住在第二進院子裡的玉郎心急如焚,不顧雲先生、青荇夫婦的勸阻,一路叫着“姐姐,姐夫!”向裡跑來。雲先生連忙跟着出來,他們都出身沈府,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幾乎一現身,就和刺客纏鬥在一起。
沈璇璣見玉郎出來了,生怕他受傷,立時就要推開門往外衝。可是春綽慘死的教訓在她心裡深深烙下印記,她頓住步子,看了一眼薛縝。
薛縝攬住她,一手扯開房門,“不能就此待斃!”
二人還未站定,只見一把白亮利刃劈面飛來。沈璇璣下意識擡手一格,匕首和那飛刀“錚”地擦出幾點火星來。
她驚魂未定,對方已經一氣兒涌上三人,連鬥薛縝。
薛縝一隻手護着妻子,一隻手不知從哪兒掣出一柄長劍,以一敵三,雖然沒有落得下風,可也沒有佔據上風。而一邊己方家將和對方刺客,都各有死傷。甚至連玉郎和雲先生、雙池身上都掛了彩。青荇、花嬤嬤、蘭清和碧螺、玉萄五人,蹲在一邊,嚇得瑟瑟發抖。那些刺客一時無暇顧及她們,碧螺和玉萄卻已經嗚嗚地哭了起來。
沈璇璣厲聲道,“若是想死,儘可以哭大聲些!”
一時場面膠着,沈璇璣心跳得幾乎要從嘴裡吐出來了。己方這已是全部的人了,如今還多有死傷,而刺客卻不知道有沒有後着。其實刺客原本武功應該高過九王府的人,可是他們只是完成交待的事,九王府諸人卻是爲了搏命,這才能勉強鬥個旗鼓相當。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刺啦”一聲,薛縝的肩膊上也被劃了一道口子。他吃痛,卻死死地攥住手中劍不肯鬆手。沈璇璣見他受傷,待要扯一片衣襟替他包紮,怎奈刀光劍影如疾風驟雨,她根本伸不出手去。
薛縝受傷,就有些使不上力氣,手下招數微亂,被刺客窺空又是一劍,卻正刺在他身上。
“王爺!”沈璇璣眼看着那劍尖兒離薛縝胸口不過寸許,她又驚又怕又怒,匕首斜斜揮出,那刺客的視線卻被薛縝擋着個正着,一下就被沈璇璣刺破了頸項。
他捂着脖子後退了幾步,另兩個刺客也惱怒了,手下招式便更爲毒辣。沈璇璣見薛縝已是勉力支持,而玉郎和雲先生處更是險象環生。她一時間心灰意冷,莫非真的,就要死在萼邑了?
正在危急關頭,只聽外頭馬蹄颯颯、數十隻火把亮起,一個威嚴低沉的男聲喝道,“何方刺客?竟敢行刺九王爺和王妃,是嫌命長嗎?”
沈璇璣幾乎要流淚了,只見薊博川領着一隊士兵,不管不顧地策馬衝了進來。
那些刺客顯見吃了一驚,幾乎容不得他們反應,就被薊博川手下的士兵們一擁而上。而薊博川本人,也從馬上躍下,來解救薛縝和沈璇璣。
“將軍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薊博川聞言愣了愣,百忙之中還是不好意思地道,“王妃過譽了,末將來遲,還請王爺、王妃贖罪。”
沈璇璣連忙表示不敢當不敢當。
刺客表示很無奈你們緣何這樣輕視我們居然在這生死關頭客氣起來了?
薛縝氣得牙疼,“等會兒再說話,先幫本王把這些鼠輩料理了!”
薊博川神色一肅,寶劍出鞘,也和那二人鬥在一起。
沈璇璣這才退出戰團,跑到玉郎和雲先生身邊,青荇幾人也早就圍了過去。
不過倏爾,那些刺客就被殺的連連敗退,死的死傷的傷。薊博川抓住了一個活的,正要問話,只見那人下死勁兒一咬牙關,口鼻裡都噴出黑色污血,軟軟地倒在地上,死了。
剩下的幾個刺客,也都如法炮製,薛縝和薊博川又急又氣,可還是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全部死在面前。
“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薊博川對着薛縝一拱手,“王爺還需早作籌劃!”
薛縝的臉色又青又白,沈璇璣正帶着花嬤嬤替他包紮,他流血不少,卻依舊筆挺地站着,“將軍說的有理,這件事情,是拖不得了。”
一時刺客已死,薊博川令士兵們幫着收了屍,又留下一小隊士兵護衛九王府,自己帶着大隊伍走了。花嬤嬤帶着碧螺、玉萄四人並小丫鬟僕婦們替家將包紮傷口,雙池帶着下人們收拾院子,青荇照顧雲先生和玉郎。蘭清陪着沈璇璣,先扶着薛縝躺下,二人才將臥室燒壞的東西都拾掇了。
薛縝靠在牀頭,眼睛冷冷地望着天花板,看不出什麼喜怒來。
窗戶一時修不好,蘭清只有裁了塊棉布糊在窗櫺上,“王妃,先暫時將就吧,明兒一早再喚人來修。”
沈璇璣點點頭,看一眼薛縝,只見他側過臉看着窗戶,眼睛裡神色變幻不定。沈璇璣連忙叫蘭清下去,自己蹲在窗邊,握住他的手,“王爺,傷口還痛不痛?”
薛縝看着她,“璇璣,你我做錯了什麼,叫人這樣容不得我們?”
“你我正是因爲不曾做錯什麼,他們才這樣容不得我們。”沈璇璣一笑,眼睛在黑暗裡閃着灼灼寶光,“咱們出來的久了,也該回去了,我相信,太后也希望王爺能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