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璇璣回到衛府,少見地心不在焉了起來。她幾乎天天在“萱禧堂”陪着葉老夫人、幫着照看下了學的玉郎,不時便坐着出神,手裡的針線也頻頻出錯。葉老夫人機敏,這日將旁人都遣了出去,一對眼睛深深地看着沈璇璣,“說吧,出了什麼事兒?”
沈璇璣看着瞞不過,她心底裡也並未想着欺瞞外祖母,便一五一十將那日上山夜裡遇見薛縝的事兒都說了。
見葉老夫人面上有些不悅,沈璇璣急忙跪下,“我知道這樣於禮不合,只是當時、當時……”
“當時那位九王爺傷感脆弱,你就心軟了是不是?”葉老夫人接口問道。
沈璇璣默認,葉老夫人長長嘆了口氣,卻不再追問,只是自言自語地說,“太后的病,很嚴重了呢……”
九王爺薛縝還是尋了個空子把皇帝請到了“壽安殿”,讓他親眼瞧了瞧太后的境況。
皇帝顯是大吃了一驚,看着病榻上的母親,眼眶一紅,“母后,您怎麼病得這樣嚴重?”
太后無奈苦笑,心裡涌上的全是失望,卻還要強打精神來安慰他,“人老了,哪能沒有個三難八災的。皇上日理萬機,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了?”
皇帝就是再遲鈍,也聽得出這是諷刺,臉上一紅。他這幾日確實很忙,卻並不是爲了國事:麗貴妃派人從南地帶了十個少女進宮,個個嬌媚可人、婉約如水,更是琴棋書畫,無不精通。他大喜之下,又深感麗貴妃這樣的大氣不妒忌,可謂是他的解語花,也不好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是故這幾日都忙着和她們聯絡感情,幾頭忙下來,哪裡還記得病重的老~母親呢?
皇帝便不答太后的話,尷尬地咳了幾聲。他四處張望着要尋個由頭下臺階,果見到一個豆芽兒菜一樣的小丫鬟,顫巍巍地端着太后的藥碗,讓看得人都替她捏把汗。
“荒唐!”皇帝大發龍威,“這樣的宮人,是誰派來的?路也走不穩,如何能服侍好太后?”
太后心裡冷笑,自她一病,宮裡的事都是麗貴妃做主,他還來問這樣的廢話!
“壽安殿”的宮人們齊刷刷地跪在地下,嚇得打戰。皇帝可能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些無知,可想到麗貴妃那樣善解人意、不愛妒忌,又不忍心去質問她,只好自己站在地上強詞奪理地替她找補,“明明娘娘是好娘娘,就是你們這班奴才壞事!”
他氣得一拂袖,也不向太后告辭,一路叫着要“將這滿殿奴才都打死!”地走了。
薛縝正在殿前廊下親自看着煎藥,見皇帝這就要走,連忙跪地道,“父皇,若是都打死了,太后娘娘豈不是無人服侍?”
皇帝的智慧還未完全泯滅,聽了這話,總算想起來找了得力的宦官,親自挑選了一批能幹的宮人,替換下“壽安殿”目前這批。
薛縝悄悄鬆了口氣,先不論服侍的人靠得住靠不住,如今,算是有了服侍的人了。
到了上燈時分,太后吃了藥,見薛縝還在榻邊站着,便催促他,“我沒事,你快回去,待會兒宮門要下鑰了。”
薛縝不走反而坐在她榻前的腳踏上,不以爲然地道,“下鑰了我就不走了唄!”
“你如今倒不怕她在你父皇跟前給你上眼藥了?”太后好笑地道。
“我怕什麼?反正我九王爺惡名在外,進宮是靠闖的,宮門下鑰了又不肯回府。”薛縝擺了擺手,又道,“再說了,我那日拒婚,今天又換了她的人,壓根兒不顧她的臉面,此時她心裡怕是恨極了我。以她的性子,越是這個時候,便不會在意這些小事了。”
太后想了想也點點頭,“你倒是看得透。”
薛縝苦笑,看得透是因爲見得多,可如果他能選擇,他寧願一生一世都不要看得透徹。
太后摸着他的頭髮,他忽地仰起臉來,眼睛亮晶晶,“祖母,上次您說讓我早點兒娶個媳婦兒,孫兒現在,真的想娶個媳婦兒哎!”
太后無語了,指着薛縝嗔怪地道,“你也是個王爺,這樣毛躁,可別嚇壞了人家的姑娘!”
“不會的!”薛縝一本正經地擺手,“她膽子可大了!”……
葉老夫人奉召進宮那日,天上飄着鵝毛大雪。誥命的服制單薄,沈璇璣又給她加了一件銀狐大氅,下車時再脫。
葉老夫人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壽安殿”這幾日略有些之前規整端肅的樣子了,葉老夫人被宮人帶着,來到了太后榻前。
看着她也是一臉的大驚失色,太后有些無奈,“你們個個這副樣子,倒像我活不成了。”
“您說的什麼話?!”葉老夫人一下就溼了眼眶。在她一輩的姑娘裡,唯有太后是個人尖兒,相貌、才華、眼界都是極高的,最難得是性情堅韌不拔、機敏沉穩。她入宮之時不過是個寶林,一步一步到嬪、昭媛、妃、夫人,最終等到先帝駕崩,她一手將皇帝扶上皇位。
不謙虛地說,葉老夫人自己也是女中翹楚了,可是比起太后,她還是自覺十分有差距。
這樣有本事的女人,一朝不慎,也會落得這樣的田地。葉老夫人心裡暗道。
“好了,別哭了。”太后沒好氣地將枕邊的帕子甩給葉老夫人,“叫你來陪我說說話,你倒這樣哭個沒完。”
葉老夫人有些尷尬,接過帕子揩乾淚水。太后是個不愛婉轉的脾氣,當下開門見山,“我家九兒看上你家大姑娘,你怎麼說?”
葉老夫人差點被一口冷氣嗆死,她沒想到太后開場這麼犀利,還兀自裝傻,“咦?珈兒常年和她爹駐紮北疆,九王爺如何見過?”
“少給我裝!”太后似笑非笑的,“是沈大姑娘!”
葉老夫人在家裡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可在太后跟前,一絲威勢也沒有。她爲難了半日,終究選擇直話直說,“太后娘娘,您恕我年老糊塗,心裡只有兒孫。說句大不敬的話,您是個女中豪傑,尚且……”
她偷偷看了看太后的臉色,見她並未有怒意,便一鼓作氣把話說完,“璇璣那孩子性子直,我實在是怕她應付不來。”
說完,她便低下頭閉緊嘴巴,心裡隱隱有些豁出去的念頭,不管是雷霆還是雨露,都願自己一力承當。在這金牢籠裡折了一個鄞兒就夠了,不需要再搭上璇璣。
葉老夫人等着太后發怒,孰料太后卻點了點頭,“是我自私了,只顧着自己的孫兒。”她坐起身來握住葉老夫人的手,“九兒是我心尖兒上的肉,想來你對那孩子,也是一樣的。”
葉老夫人頓感感激涕零,只聽太后又說,“只是有一些事,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並未向人提起過。現下我的日子不多了,鄞兒的事,我想你應該知道。”……
葉老夫人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安國公府的,她面色灰敗,一進屋子就癱倒在牀上。“這是怎麼了?”青荇連忙扶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叫沈大姑娘來!”墨菡伶俐,想着葉冬毓有孕而“琳琅閣”最近,話音未落已經走了出去。
沈璇璣聞聽急匆匆趕來,瓔珞和珊瑚也跟在後頭來到了“萱禧堂”。
葉老夫人這時已經有些緩了過來,只留了沈璇璣在裡屋,卻讓瓔珞和珊瑚回去了,也不要青荇和墨菡在一邊伺候。
沈璇璣見她神色不同往日,心裡也是悚然一驚,“外祖母,可是太后娘娘說了什麼?”
葉老夫人不聽這句話還好,一聽之下“哇”地哭了出來。沈璇璣更是嚇得手足無措,自她投奔以來,見到的葉老夫人就是四平八穩,雖然不管事,卻是這安國公府裡實實在在的主心骨,是什麼事情能讓她這樣崩潰痛哭?
她跪在地上,抱住葉老夫人的膝頭,幾乎也要嚇得哭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句話。這話如雷聲一樣轟隆隆地盤桓在她耳邊,使得她整個人都震動了起來。
葉老夫人說:“你的姨媽,是被人害死的!”
沈璇璣懵懂地擡起頭,她不敢置信,外祖母剛纔說了什麼?什麼叫做姨媽是被人害死的?姨媽不是因爲小產後體弱病死的麼?死後還盡享哀榮,被追賜爲“賢妃”,以貴妃格葬入皇家地宮。怎麼外祖母說她是被人害死的?
“是誰害死了姨媽?”沈璇璣問道。
葉老夫人這時已經略微平復了情緒,她雖然傷心,可畢竟衛鄞去得早了,這時知道這個真相,總好過她剛去世時就知道。葉老夫人想,如果她一開始就知道的話,一定已經痛苦得瘋了。
她的悲傷已經全部轉化爲憤怒,“這個賤人的一家子,一而再再而三,真當我衛家無人麼?”
她看着伏在自己膝頭的沈璇璣,長得極像她母親,和賢妃衛鄞也有幾分相像,都是一樣的白淨面皮、大大眼睛,算上沈瓔珞,四個人最顯差別的地方,便是眼裡的神色。
衛鄞目光如水溫存,從小就是個好脾氣、心底正直的姑娘,誰能想到就是因爲單純善良,就遭了奸人毒手;衛酈比她姐姐活潑爽利,眉目間透着灑脫,她心底端方晶瑩如鑽,所以願意陪着夫婿不離不棄;沈瓔珞其實比姐姐更像母親,又糅合了沈鳴遠的長相神情,最顯得冷豔幽雅。
而沈璇璣,葉老夫人看着她的眼睛,想要看到她的心裡去,卻發現自己並看不清。她的眼睛像一面湖,好像清淨透徹,卻永遠不知道底下,究竟藏着什麼。
“璇璣,”葉老夫人伸手摸摸她的頭髮,“如果外祖母讓你去一個很兇險的地方,你會不會怪我?”
沈璇璣本就聰明過人,想想前因後果,一時俱明。她站起身來,對着葉老夫人一笑,“外祖母心裡疼我,只要是離了安國公府的地方,怕是都覺得兇險萬分。”
“若要我想,一個人生來便有一個人的路要走,只要走的是自己該走的那條路,不論盡頭到了哪裡,都無所謂兇不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