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軍”駐守的營地距櫟邑不遠,待到六月皇帝駕崩的消息傳來,引起了軍隊裡不小的震動。宿敵北金的消息自然也是靈通,恰逢着衛珈送還父帥靈柩歸瓊江尚未趕回,邊境上便有了幾次小的波動。
“衛家軍”多年威勢,雖然主帥被內奸外敵害死,可畢竟有十萬鐵甲駐守,北金還是不敢大舉進攻,只敢派一些散兵遊勇遊弋在邊境村落,以作試探,櫟邑也就遭了池魚之災。
醫館地處隱蔽,外表也並不打眼,暫時倒是安全。周圍四鄰都人心惴惴,隔壁的賽大娘因爲家裡孩子多,更是尤爲緊張。賽羅仗着自己身強力壯,又實在不放心瓔珞一個弱質女流,神醫看起來也是清癯消瘦的樣子,倒是比平日來得更勤一些。
瓔珞感念他一片心意,可是卻不願平白承他的情,也不願讓他存了什麼不該有的期望,幾乎費盡了脣舌,最後更是拉下了臉,纔將賽羅勸了回去。
她刻意無視了賽羅受傷的眼神,可是卻敏銳地瞥到賽大娘一閃而過的身影,不禁苦笑一聲。她理解賽大娘爲人母的一顆心,於她來說,自己是個流落她鄉的可憐女子,平時照顧一下、送些吃食來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若要將她娶回家中做兒媳,她誠然不是好的人選。
外頭不太平,來瞧病的人也少了許多,神醫在一邊旁觀,細瞧瓔珞臉上也並沒什麼悵然的神情,才放得下心來。
櫟邑不平靜,“衛家軍”大營裡更是暗潮洶涌。昔日衛鄴坐鎮、後來又是衛珈鎮日坐守的主帥營帳裡,此時烏壓壓地站着十幾位將領,而正中椅旁另有一把略小的椅子,上頭坐着個俊俏的少年。
他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身上穿着一身雪亮的爛銀盔甲,裡頭露出靛青色的勁裝,胸口的護心鏡卻是黃澄澄的,也是十分明亮,在陽光下,必然能耀花來敵的眼睛。他腰間掛着一根絞銀絲的軟鞭,腳下蹬着一雙麂皮戰靴,渾身打扮的利落精幹。
而瞧他容貌,更是讓人隱然心驚,一張玉石雕就一般清透白亮的臉上,長眉入鬢,鼻樑挺直,嘴角微微提着,是一個不屑一顧的嘲笑的弧度。那一對眸子即使在夏日裡,也一樣的冷,深黑得好似寒潭之水,微微泛起一絲幽綠的漣漪,卻稍縱即逝。
他身在營內,頭上便未戴盔,一頭烏黑的長髮就那樣隨意地披散下來,只用一根靛青發帶鬆鬆束着,碎髮便垂在臉頰邊,越發襯得他容顏妍美,竟然比尋常女子還要陰柔嬌媚幾分。
他整個人,就像一串水晶珠簾,發出的光和亮都是冷的。
他的樣子,和營帳中、乃至整個大營裡的所有軍人的模樣,都大相徑庭。他細瘦修長的手臂和腿、彎長柔韌的腰背,都和那些肌肉虯結的漢子們完全不一樣,他們是充滿了陽剛的力量的,而他,是陰冷的,是隱晦的,是不可捉摸的。
他坐在那兒不說話,可地上站着的將領們卻沒有這樣好的耐性,就有人高聲問道,“夜來,雖說是大姑娘委你在她不在的時候料理軍務,可你這樣大喇喇地將兄弟們叫了來,又一語不發,是個什麼意思?莫非是在擺什麼架子?”
此話一出,就聽有人嗤笑道,“什麼架子?難道是在耍主帥‘夫人’的威風麼?”
這話實在太過難聽,除了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其他的人倒是很是不贊同地望着這些同伴,就要人仗義執言道,“王老皮,你是吃了屎來的?嘴那麼臭?”
那王老皮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偷眼看夜來,卻見他依舊是一臉的雲淡風輕,雖然冷,可也沒有更冷,於是放下心來,大喇喇地回嘴道,“鄭楚,老子說話管你屁事兒?要你來替人家找補什麼?難道你也在打什麼不可告人的主意不成?”
鄭楚是個火爆的性子,又是衛氏的家將,自然知道夜來是衛鄴、衛珈心腹之人,聽見王老皮罵了自己還是次要,言語辱及夜來就是辱及主帥和大姑娘,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擄起袖子就要動粗,王老皮又哪裡肯讓,二人一言不合,竟是要上演全武行。
“住手。”一個還有些青澀的少年聲音響起,“主帥屍骨未寒,你們就一點臉面都不要了嗎?”
他語聲雖然稚嫩,可語氣裡竟有一份絲毫不輸於衛鄴父女的威勢,一聲質問之下,竟然懾得王老皮和鄭楚、以及周圍勸架的人都悻悻地垂下了手。
“北金敵寇擾我百姓,諸位不去想辦法,竟然在這兒做口舌之爭,真是好笑。”夜來不依不饒,王老皮和鄭楚的老臉上都是一紅,王老皮還強自道,“並不是沒有反擊,只是那幫賊人太過狡猾……”
“你不說你蠢得像豬!”夜來向來毒舌,平時有衛珈轄制還好,如今沒人管了,什麼難聽話都罵了出來。
王老皮也是老將,被他個黃毛少年這樣辱罵,臉上頓時掛不住了,“夜來!你小子別欺人太甚!北金來犯邊的明着是散兵遊勇,實際個頂個兒都是太子元洌麾下親兵,都是照死士一般訓練的,咱們軍中不過是尋常兵士,又哪裡會陰狠過他們?”
他想起這幾日追擊敵寇,也慘死了幾個兄弟,眼圈不覺紅了,“你有本事,就去滅了他們,沒本事,就休要在這兒大放厥詞,老子不願意聽!”
在場的人也想起近來已經死了不少弟兄,不覺都心裡難過起來,也對夜來這樣的態度十分不以爲然,連方纔維護他的鄭楚都不滿地看着他。
夜來似乎完全沒有察覺他們的情緒,迤迤然地從椅子上起身,對着王老皮點了點頭,“好啊,我明日就帶着人去,按你說的,滅了他們。”
王老皮幾乎要大笑,“你這毛頭小子,口氣太大了些!”
夜來伸手抓了抓頭,露出一絲難得的屬於他這個年齡男孩子的神情,“我不騙你,我若是食言了,你用軍中禁則處罰我。”
王老皮的臉色漸漸嚴肅了起來,他看着夜來,夜來也看着他,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地道,“我若是勝了,你就在營前掌嘴。”
他微微地笑起來,死死地盯着王老皮的眼睛,“你罵我不要緊,不該帶上大姑娘。”
王老皮的後脊背都汗涔涔的,因爲夜來年少俊美,又常年跟着衛珈,營中素來有不少閒話。他自己素來是個大嘴巴,在傳謠過程中居功至偉。衛珈也不是不知道,可到底沒有嚴厲地處罰過他們。
她是個女人,帶領着一羣莽漢已經夠難的了,不能爲了他們這些上不了檯面的話來墮自己的身份。
王老皮等人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夜來爲了這件事,居然繞了這樣大的一個彎子,還不惜以自己性命做賭注,只是爲了維護衛珈的尊嚴。他的身子不可覺察地顫抖着,不知道該說這少年幼稚,還是覺得他可怕。
一時間人羣散盡,鄭楚磨磨蹭蹭地不走,夜來好笑地看着他,“你覺得我很過分麼?”
鄭楚默認了。
“兵者,詭道。手段不重要,過程才重要。‘衛家軍’不是一般的軍人,是保護我大昀百姓的最堅固的屏障,每一個沒有能力擔負起這份責任的人,都死不足惜。”
“就像雪地裡的狼,經過無盡的磨礪、飢餓、爭鬥、廝殺,最後留下來看到第二年的枝頭新綠的,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