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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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均看着身邊端坐的三位禁衛軍士,皇帝的影子若跗骨之蛆一般如影隨形的守在他們身邊,她也僅僅可以同父親說幾句不鹹不淡的慰問話罷了。她擡頭看看姜楚一平淡的神色,父親對天子近臣幾乎沒有露出半分以禮相待的態度,倒不如說,反而是極其冷淡的。

靈均心中慨然,父親和御座上的皇帝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從來這都是他心中的雷區。

她躬身起立,端着手中的茶壺爲三人恭敬奉茶,亦尊敬對申屠蒼梧。

申屠蒼梧手中的蓋碗“啪啪”的輕聲敲打着,李伏虎笑得更加深了,這申屠都被眼前女孩子弄得毛楞了。

蒼梧手中女子般蒼白的指尖不停的敲打桌面,似乎在暗示着某種指示。靈均淡淡開口:“大人不要着急,繪圖是件難差事,若無規、矩、準、繩、表、丈杆、步車都不可,眼下我們無法實地測量,便只能儘量蒐羅工具,待小女用肉眼度量再走比例。”李伏虎饒有興趣的看着她:“我朝雖然是極盛世,宮中繪圖尚有困難,我看姜小姐卻深諳此道,不知是不是以待日後留用呢?”靈均心中冷笑一聲,這幾個人巴不得總說一些繞圈子的話把她陷在坑裡呢,行軍打仗需要佈陣圖,不就是想讓她承認有不臣之心麼。

她不鹹不淡的看看三人:“古人說,‘左準繩,右規矩,載四時,以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本來測量山澤湖海就是王宮戶官之事,可惜家父身陷囹圄,小女也就只好學緹縈救父,勉強而爲。將一年之功縮在幾日去做,不正是爲了保全我父女二人這兩條賤命麼。”

端木易桌下的腳踢了兩下他,含笑使着眼色。都到這份兒上了,你就別自己找不自在了。

她回頭一看,姜楚一百無聊賴的盯着那在空氣中散發曖曖香氣的香爐,連頭都沒擡一個。

空氣中的氣氛變得極其滯塞,屋內人各自心懷鬼胎,偏偏誰也不肯打破這寂靜。

扣門聲輕啓,齊貞吉派下屬將繪圖工具送了進來。

靈均深吸一口氣,將大致框架在心中勾勒一遍,從祁連山和柔狼山的交匯到黃河支脈,斜跨的胭脂山與天塹般的黑水河。父親在一旁託着腮柔聲輕語:“阿靈,你要好好的作圖,別讓幾位大人爲難。”靈均頗有些吃驚的擡頭一望,父親微微揚起下巴低垂睫毛看着桌上那張空白的圖案,似乎已經預見到它呈御案的樣子。

三雙眼睛或凌厲或悄無聲息的盯着她,額上的汗珠慢慢低落下來,沒有大幅度的測量根本就不能細緻作圖,她也是憑藉先前與那位有名的地圖大家交流才略知一二,如若一射之地是三百六十尺左右,誤差還算大,也就只能方向交會法先計算實際長度再繪。姜楚一看了看她,大概明白女兒想什麼:“阿靈,你先將數字報出來,我來口算。”

手中的細炭筆不停的勾繪,甚至連汗珠的都不敢擦一下,柔軟的絲巾覆蓋在額頭上,姜楚一心疼的看着眼前的女兒。

門房的東西拿了又送,送了又拿,靈均幾乎幾次癱倒在牀上。三日下來,她的眼睛已經幾乎不能視物。手中的最後一筆停下,她冷不防的跌進一個溫熱懷抱中。靈均勉強睜開眼睛大吃一驚:“三公子…”姜楚一親眼看見女兒從自己面前被另一個男人抱走,嘴角慢慢勾起了危險的笑意,看的端木易渾身冷汗。都告訴齊維楨要小心背後的男人了,膽子還真大的可以。

“三公子…可以把小女還給我嗎?”溫柔的滴的出水的聲音在齊維楨背後響起,他微微苦笑,姜大人果然是疼愛女兒。靈均有些不好意思的靠着父親,齊維楨想必是怕她跌倒纔在一瞬間反應過來,倒是讓屋中人看了笑話了。那邊的三位禁衛大人皆是鼻觀鼻眼觀眼,實則個個拿着眼睛偷瞄着呢。默默的翻了幾個白眼,靈均心中不由得鄙視,這羣男人真夠閒的。

端木易看着那地圖,心中嘖嘖稱讚,精細程度和嚴密度絲毫不輸給戶部郎官。他看着閉眼歇息的靈均輕聲探問:“可是完了?”靈均虛弱的點了點頭:“一般繪圖都是越靠近中心越準確,遠的地方可能會有所偏差,但是大致軍防位置小女已經標註出來,大人可以拿去交差了。”

端木易露出溫雅笑容:“辛苦姜大人與姜小姐了,本官立即直呈文件,請大人等待今上御旨。不過在那之前——”端木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請二位別屋而居。”

已經是第三日了,睜開眼睛,手無意識的抓取着飄飛的塵埃與空氣。在那之後,對父親的□□反而嚴格了,明明新的戍城文武官員皆已經到位,偏偏都陪着一個姜楚一耗在這裡。

有規律的敲門聲響起,靈均放下手中的梳子,將門外的齊維楨迎了進來。齊維楨將錦盒中豐盛的飯菜一一擺到桌上,靈均看了笑笑:“我覺得我這幾天都要被你養成小胖豬了。聽說齊家祖脈是高陽郡正在西京陪都附近,有時間也想常常那裡的麪食呢。”齊維楨將筷箸擺好,遂將她有些虛軟的身子扶坐下,金褐色的眼瞳微微一挑:“你若是想嚐嚐,有機會我定會帶你去吃個痛快。”

看着少女有些落寞的笑意,他心中也閃過一絲痛楚。

“別擔心的。”靈均擡頭看看溫言的齊維楨,“事情沒有那麼糟糕,就算今上真的有所憂慮,你已經獻圖將功抵罪。”靈均勉強硬着臉笑了笑,惶料對方忽然輕輕勾起她的下巴,那眼神異常堅定:“信我。”二人對視半響,心中自結成一片漣漪,齊維楨忽然感到自己似乎出格了一般,有些忙亂的打着掩護。靈均輕輕低下頭,輕言一聲“謝謝”。她看着這個永遠沉穩的齊維楨,不知道他在違抗父命出關救人的時候,也是如此平靜的下了決斷麼?他是世家公子,甚至連疏於接觸政局的自己也知道,齊家是一根處在生死線上的導火索。那金褐色的眼睛中裝滿的確實深沉的黑色,溫柔的話語之下又埋葬了多少嚮往自由的東西呢?而那雙黑色的眼眸,她不禁想到了黑水河旁的執着少年,他的眼睛看着要更加深沉可怕,可是一旦認定了什麼東西,卻又染上過分執着的色彩,對那個大哥也好,對她也是…如果他活下來了,總會有一天要娶妻生子吧,那時候年少時的一切就真的像是夢幻泡影一樣了。

瓷器的敲出清靈的聲音,靈均看着齊維楨手中盛過的湯,色澤潤白,一看便是精心調製出來的。他的臉仍如春風般溫文一笑,靈均卻感到有什麼怪異的地方正在蔓延。齊維楨貼心的將手中的碗推到他的面前,溫柔一笑:“嚐嚐這個,補氣三元羹使用蓮藕、桂圓、紅棗慢慢煨出來的,你現在氣血太虧,需要補補。”靈均輕輕啜了一口,果然是鮮香無比。她偷瞄着齊維楨,有些欲言又止。齊維楨輕輕一笑:“你放心,假扮舞姬一事我會爲你保密的。”靈均心中一笑,這個人總是如此的體貼人心,如春風化雨般,根本不需要她多言。

“你在外面想必是受苦了吧。”齊維楨淡睥着靈均的臉,似極不在意的感嘆一句,“若是有人欺辱了你,大可告訴我,自有我替你報仇的那一天。”靈均豁然擡頭,齊維楨這話說得太怪了,像是憑空跳出一句一般,卻又有壓了很久的感覺。她看着對方那張風平浪靜的臉,心中卻略過那雙無法在心中拔出的黑色雙眸,低低沉吟:“我要謝謝你,不過我一直手中有劍,他們也沒太敢爲難我。”齊維楨靜靜看了她半響,也未再說什麼。

齊貞吉甫一進門便看見衆人圍着爐火一陣嬉笑,他飄身而至,驚得正在咧嘴大笑的趙無咎悶哼一聲:“將、將軍!”齊貞吉眯笑着眼睛:“有什麼有意思的,不如也說給我聽聽。”一旁的孫赫放下手中的兵書,毫不猶豫的出賣了老朋友:“這老小子現在極其敬佩姜小姐,聽說三公子每日都去探望她,便同我們說個沒完。”多日未見的齊明晦掀着垂簾一笑:“孫叔似乎也對姜小姐多有好感。”孫赫慨嘆直言:“厲大人守小沛失了性命,若不是姜小姐相救,怕是那一下大刀我便是也死了!”圍爐談笑的氣氛驟然而逝,將官們心中的悲憤噴涌而出。嵬名的兵力強大到如斯地步,秦鳳道的長官卻提供了錯誤的兵力對比,若非如此,怎麼會白白犧牲這麼多舊友軍人?

趙無咎撮鹽入火的爆碳脾氣再也受不了:“將軍!周乾將軍在城外被人無辜殺害,厲坤將軍也爲了守而死,這一切都是因爲那個棄城逃跑的縣令!難道我們就不追究了嗎,咱們齊家的兒郎就爲了這羣吃軟飯的小白臉兒擦屁股?!”

齊貞吉的雙眼晦暗不明:“找到周乾的義妹宋之韻,這一切遲早會有所分曉。”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深沉內斂的人總是難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