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回到房間,他纔想起只把爸爸這邊稍稍收拾了一下,自己那邊行李都還沒打開呢。下午跟那兩貨在外面逛,他哪有時間收拾房間,現在又想着明天就要準備搬家,再收拾也是浪費了。
他小小的爲難着,爸爸則大手一揮,讓他就在這裡睡。反正明天可能要搬,今天晚上擠一擠算了。再說搬過去之後,那一室一廳要怎麼住?還不是隻有一間臥室。
現在可不比四年前,那時他死活不想跟爸爸分房住,還鬧了幾回都沒說服爸爸,到了現在他真不想跟爸爸同住……因爲他拿不準爸爸時候又會把他趕出去,沒有希望也就不會再有失望。
他害怕爸爸討厭他,比牢牢纏着爸爸的意願更甚,儘管心底恨不得變成爸爸的尾巴,一天到晚跟在對方身後,但這幾年平常分開、週末相聚的模式他已經逼着自己習慣了。
就連出門在外,他也不再是隨時緊跟爸爸,在爸爸遇到什麼熟人打招呼的時候,只要爸爸不叫他上前,他都是自覺地站在老後面,等爸爸跟人聊完了叫他,他纔會跟上去。
今天爸爸在外面喝了酒,對他顯露出非常的寵愛和親近,這讓他高興之餘即難爲情,又有點忐忑不安。他擔心爸爸只是心疼他舟車勞頓,纔對他態度這麼溫柔,一到明天就要變回那個不可忤逆的嚴父。
對他嚴厲都是對他好,他很清楚這一點,可他真正想要的,不是成爲爸爸口中的帝王將相,也一點都不想青史留名,僅僅是做一個爸爸喜歡的兒子就夠了。如果想要爸爸更喜歡他,就一定要達成那些期待,那麼他願意違心地努力,去完成爸爸想要他做到的每一件事。
他本來以爲,爸爸會要求他住校,畢竟搬到那個一室一廳,他們父子倆就只有一間臥室。他真沒想到爸爸竟然提出,要和他像四年前那樣同吃同住,這聽在耳裡簡直跟做夢似的,他都不太敢相信。
他猶豫着問了出來,“爸,爲什麼?你可以讓我去住校啊。七歲的時候,你就跟我分房住了,現在我都長大了,幹嘛還要住一起?”
爸爸眯起眼看了他幾秒,摸了一下他的腦袋,“宏宏,經過我今天的瞭解,臨湖的情況很複雜,我們住在一起比較好。今天有人到家來找你,也有人試探我好幾次了,這才第一天呢,他們就開始打主意了。讓你去住校,爸爸不放心,你在家住對爸爸也好。”
他眨眨眼睛,一瞬間就反應過來,“爸,是不是……有女同事對你表示仰慕了?”
爸爸現在風華正茂,外形出挑,比前兩年更顯穩健成熟,有女性仰慕是再正常不過的。但身在這個位子上,又是空降而來,這些所謂的仰慕無疑隱藏暗刀,很可能每一步都是陷阱。
爸爸被他這麼直接地問到這個方面,表情帶上一絲尷尬,也並沒有迴避他的問題,沉吟着跟他說了實話,“嗯,他們安排的接風宴搞得陣仗很大,酒倒是沒有多敬,但有人敬酒的時候藉機試探了爸爸一下。宏宏,如果是你在爸爸的這個處境,會把兒子安排到外面去住嗎?”
他略微一想,笑着搖搖頭,“當然不會。我跟你住在一起,人家不管想走我的路線,還是想單獨攻克你,都不會那麼方便了。我們要做堅強的同盟,不能被人各個擊破。”
爸爸投給他一個讚許的眼神,“果然一點就通。宏宏,爸爸對你期望很高,做人首先要正派,但不能天真,該防的一定要防。爸爸跟你說的這些話,你要小心記住。臨湖不是康莊大道,而是龍潭虎穴,有些事情你自己注意觀察,謹慎處理。”
他這時才真正高興起來,爸爸已經不再把他當成小孩子了,而是把他當成一個平等交流的朋友和弟子,認真教授他爲人做事的經驗。
“嗯,爸,我會注意的。有什麼拿捏不準的事情,我就跟你多討論?”
爸爸欣慰地微笑起來,“好。爸爸雖然希望你能快快樂樂的長大,但又怕把你養得太單純,在爸爸疏忽的時候保護不了自己。你這麼聰明,現在身體也好了不少,既然想快點長大,爸爸就助你一臂之力。”
被爸爸寵愛而欣賞的凝視着,這種幸福感完全抵消了他對於成長壓力的懼怕,他覺得自己可以應付得來。畢竟他多活了一世,就算沒什麼事業野心,爲了爸爸的期望去早日成才,對他而言也不會太難吧?
父子倆就這麼說定了,爸爸接着跟他討論起上學的事。明天是週二,他要直接去本地最好的那所小學上課,入校手續什麼的白天就有人自告奮勇都爲他辦好了。
說到這個事情,爸爸也微微皺起眉頭嘆了口氣,“臨湖的問題不小啊。媚上的風氣是我至今所見之最,而且一級級的遞延下去,整個管理層從上到下幾乎都是一個樣。”
唐青宏插嘴道:“我看那個馮柏語就不一樣,他是專門跟上級唱反調。爸,他是個私生子,你說他親爹會是誰呢?那個衛主任視他爲親信,難道真不知道他其實是個刺頭?我看他一點都不避諱,到處亂說領導是非啊。難道衛主任就是他爹?”
唐民益略一尋思,回憶了一下對衛主任的印象,“現在還不好說,瞭解清楚再下結論。目前比較比較靠譜的就是餘老了,可惜已經完全退下來了。”
唐青宏眼珠轉了轉,“退休了也可以返聘嘛,我看餘爺爺壯志未酬,肯定想着回來做事。”
“嗯,我考慮考慮,他畢竟年紀大了,還把他拖出來做事不人道啊。明天我先去湖邊看一看,那塊沒開發的沼澤地也找人勘察一下。”
爸爸的腦袋那是永遠多線程工作,千頭萬緒同時並行,唐青宏注意力就比較單一,或者說腦力沒有那麼充沛,“那叫求仁得仁。你要是把餘爺爺請回來協助你做大事,他會高興壞了。再說他以往的經驗、數據,確實可以幫得上忙。”
“行了,別老操心這個事,爸爸自有分寸。爸爸跟你討論,不等於讓你主導爸爸的決定,你還太嫩了。咱們多說說你上學的事吧,你到了新學校以後,要跟同學好好相處,知道嗎?上次你同學的媽媽還在家長會投訴你了呢,說你不理別的同學,人家非要跟你做朋友,你老是不理人,把她兒子都氣哭了……”
爸爸的聲音又低又緩,他聽得十分安心。今天也算勞碌了一天,睡意漸漸上涌,就有一句沒一句的回着,“我理他幹嘛……長得難看,人又笨……仗着他爸賺了點小錢……欺負別的同學……我才……還告狀……沒出息……”
唐民益看着兒子慢慢歪倒在牀,長長的眼睫毛還在顫動,瞌睡來了又不肯睡着的樣子很是稚氣,不由得心頭髮軟,摸着他的頭髮哄道:“想睡就睡吧,爸爸這幾年沒照顧好你,老把你丟在鄒家,以後都不會了。”
他迷迷糊糊似乎聽到爸爸在道歉,半閉着眼睛彎起了嘴角,一時忘了矜持老成,意識混沌地對爸爸撒嬌,“就是嘛……我好怕……你不要我了……”
“不要怕,爸爸絕對不會丟下你的。就算你將來長得再高再大,你還是爸爸的小宏宏。倒是你翅膀硬了,可能就會飛走了,爸爸那時候也老了……”
“不會的……你瞎說……我這輩子……這輩子……”他的聲音漸漸變小,也越來越模糊,睡意侵襲了他的全身。
他隱約聽到爸爸的笑聲,“好了,不要說話了,快閉緊眼睛睡着,明天還要早起呢。”
凌晨的時候,唐青宏不到四點就醒了一回,因爲太久沒有跟爸爸同住,他的睡眠習慣又被重新顛覆,身邊有個熱乎乎的軀體讓他睡得不太自在。
睜開眼看清楚身邊睡的人是誰,他對自己點點頭,再次閉上眼睛睡着了。這次就睡到六點過才醒,還是爸爸把他叫起來的,“宏宏快點起牀,你都遲到了!”
他揉着眼睛看向牀前的小鬧鐘,“沒有呀!平常都是六點半起牀嘛!七點鐘上學……”
爸爸把他整個人拉得坐起身來,“那邊你離學校多近啊,才五分鐘就到;這邊遠多了,走路要十五分鐘呢!還有,縣小學多一堂晨讀,你以後六點半就到到校!”
“啊?六點半?”他臉都皺成一團了,“這麼早!太不人道了!爸,你要改革改革……不合理啊,小學生這麼早上學,身體都受不了!”
爸爸帶着笑揉亂他的頭髮,“要改也不是今天,趕緊起來。你不是已經醒了?看你說話都這麼清楚。”
“哦……好吧。”他委委屈屈地起牀梳洗,收拾書包跟爸爸一起出門。
第一天上學,爸爸還是親自把他送去,說好第二天他就得自己上學了。這當然沒問題,他幼稚園最後一年都是自己上的,還帶着個妹妹呢。
跟爸爸在校門口揮手道別後,他走進本地最好的那所重點小學,才一進班就發現這裡跟他以前的學校都不一樣。
他所在的那個班除了領導子女,就是成績特別出挑的幾個學生,還有衣服鞋子明顯比其他孩子貴的十幾個。
而且老師把他介紹給班上同學的時候,那臉上笑得跟開花似的,特別點了一個常常考全年級最高分的孩子跟他坐同桌,交代那個孩子要好好跟同桌一起學習。
小學生們也分出三六九等,課間分成了幾個小堆,成績好的不跟成績差的玩、領導子女只跟認識的孩子玩、家裡富裕的孩子只跟差不多家境的一起玩。
就連排座位,老師也有明顯的偏心,有的孩子明明個子矮,卻被排在了後面,理由是最近一次考試考砸了,但如果是家世優裕的孩子,即使成績差一點,座位全部靠在前排,理由是他們成績是班裡比較差的,比其他同學更需要進步。
這簡直讓他大開眼界,只不過是個本地重點小學,就搞出如此風氣,孩子們從小被潛移默化,接受這樣的教育,那價值觀人生觀還能正得了嗎?
放學後他懷着莫大的心事回家,決定好好把這事跟爸爸說一下,途經昨天路過的菜場,就走進去想買點菜。爸爸對他在金錢上從不管束,因爲他從不亂花的緣故,他書包裡經常帶着二十大元呢。
這地方菜場倒是很大,價格也相當便宜,幾塊錢可以買一大堆。他想起日後的物價飛漲,趕緊去買了幾條黃鱔,爸爸愛吃這個。
買完菜正往外走的時候,他再一次大開眼界——收管理費的小夥子被菜場門口挑擔子的小販追打,還邊追邊罵呢。
穿着制服的小夥子一臉無奈,對看熱鬧的人們大聲辯解,“就一毛錢!一毛錢的管理費他都不給,還倒罵我追我!這至於嗎!”
可人們全都不聽他說,幫着那個小販罵他,“你們這些狗腿子!一毛錢怎麼了?你只收一毛,你家主任養得可肥了!哪個主任不是天天小酒喝着、小舞跳着、小歌聽着!不管咱們老百姓的死活!”
“對對,罵死他!誰叫他穿這身狗皮裝大爺!”
“哎喲喂……喝酒跳舞的又不是我!我天天在菜市場上班,按照規定該收五分收五分,該收一毛收一毛,不肯交的我也沒逼你們啊!在領導那裡經常挨訓呢,你們還這麼罵我?我真是吃撐了才考進總部上班……”
小夥子氣得都快哭了,轉過身就往前走,“罵吧罵吧,我明天再來!”
唐青宏看得好奇,這地方貧富矛盾到底有多大啊?一個區區收管理費的小夥子,也被羣衆們這麼不待見?這明顯是遷怒吧?
他對個賣菜的大嬸隨口問了問,那大嬸也是怨氣沖天,“城裡到處都是歌舞廳,電視臺天天放x病廣告!我們在菜場賣點小菜,就這要租攤那要續費的,沒幾個月還讓我們挪地方,說老菜場要關了,這塊地用來造什麼大樓!那個新菜場遠的要死,誰會去那裡買菜?這是要絕我們的生路啊!”
搞了半天,這彪悍的民風還是事出有因的,他附和幾句,又在大嬸這買了點蔥,提着兩大袋東西往家裡趕。
才走到新家門口,他就被一羣大老爺們圍住了,沒一個看起來眼熟的,都不是昨天接唐民益隊伍裡的人。
看到他在掏鑰匙,一箇中年男人笑着問他,“你是唐先生的兒子吧?”
他點點頭反問對方,“請問你們是誰?找我爸有事?”
那個男人特別直接地說:“我們聽說你們今天要搬家,來給你們幫忙的!哦,我們都是餘老以前的老部下。”
嚯!這麼快就來幫忙搬家了?他和爸爸是主動要換房,可這羣“老部下”也太不會做人了……可他們的態度又這麼坦蕩,估計真是天性耿直,沒把心思花在那些小門小道上?
他只是在心裡那麼一笑,也不會跟這幾個人計較,點着頭就拿鑰匙開門,“那正好,辛苦各位叔叔伯伯幫忙了。”
於是就在爸爸還沒回家的情況下,那幾個“老部下”幫他很快就把行李收拾好了,收拾打掃的時候聽着他們相互訴苦、發牢騷,似乎這幾年都混得很不如意。自從餘老退到民意處去,他們的日子就開始不好過,這兩年餘老徹底退下去了,他們更是度日如年,在各自的單位幾乎都做不上什麼事,被閒置得快要發黴了。
行李本來就不太多,收拾得很快,才半個多小時,一行人就連抱帶提的去敲了餘家的門。餘老夫人一看到大批人馬就震驚了,“你們來幹啥?哎呀,宏宏,你們要搬也不用這麼急啊!”
唐青宏看出了老人的尷尬,仰起頭對她笑着說:“既然都收拾好了,您就趕緊搬吧!反正我心裡記着要搬,有一間房連牀都沒鋪過呢,您過去就睡新牀!”
聽到他這麼說,餘夫人當然是感動多於尷尬,看着那羣不省事的“老部下”嘆了口氣,“都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吧,咱們吃完這頓再搬,老餘也好久沒跟你們聊過了。”
那羣人心裡牢騷失意滿腹,自然願意留下來吃飯,餘夫人當下就把唐青宏拉進門來,“宏宏,你先去房裡做作業,我做好飯叫你出來吃,啊?”
唐青宏也不矯情推拒,本來晚上還有作業,這麼大羣老爺們,飯菜他可做不了!餘夫人還讓他給爸爸打個電話,叫唐民益有時間也一起來吃,感謝小唐對退休老前輩的貼心照顧。
唐青宏聽話地打了,爸爸竟然也答應了,“行啊,不過今天很忙,要是我回得早就跟你們一塊吃,要是回得晚,你們別等我。反正做好了就吃,別爲了等我回來餓着大家的肚子。”
他掛了電話去跟餘老夫人回話,再回到房裡去做作業。等老夫人叫他吃飯的時候,他也正好把今天的作業全部做完。
這時候唐民益準時趕到,還是唐青宏耳尖給他開的門,他進門後看到一大羣人擠在客廳,放緩腳步穩穩地走了進去。
餘老正跟那羣人在客廳聊天,看到唐民益來了,第一個站起身來,精神很好地爲他們相互介紹,還請小唐不要對這幾個混帳東西見怪,今天這事他們做得很不合適。哪有像他們這樣不請自來,自告奮勇逼着人家搬家的?還說自己已經狠狠地批評了他們。
唐青宏發現爸爸臉上也有某種微妙的表情一閃而過。別人肯定注意不到,他對爸爸的各種神色變化可是深有研究的,他幾乎笑了起來,爸爸肯定也覺得這羣人積極得不合時宜,但又憨直得有點可愛。
爸爸當然更不計較,還禮貌地謝謝他們幫忙,說自己確實忙到沒時間搬家,這一回來就都弄好了,真是坐享其成呢。
那羣老爺們看這位新的本城第一把手態度溫和、言辭親切,個個臉上都冒出希望的喜色,起碼唐民益願意來跟他們吃這頓飯,就是很給他們面子了,也是表明了願意聽他們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這章的彆扭感是不是輕了很多……儘量少提到那些改過的詞,老讀者看着就舒服一些了吧。汗,我只能做到這麼多了,不把這文腰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