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通報的聲音從漱芳齋大門外開始,隨着宮殿一道道門進來,每一道門都有太監接過繼續高聲通報,聲音聽着如浪潮般。
一浪接一浪。
皇上去她那兒的時候,怎麼不這樣通報呢?
總是悄沒聲地出現嚇她一大跳。
她一直以爲這是皇上的惡趣味,今兒聽了這一道又一道的通傳聲,才知道並非如此。
皇上該不會只在她那沒人通傳吧?
她忽然覺得,以後有必要讓小桌子小椅子兩人,什麼都不幹。
一個站在她西配殿門口,一個站在永和宮正殿到西邊的影壁處。只要看見皇上來了,讓他們兩也像這樣波浪似得接連通報。
雖然這浪只有兩波。
陳文心放下叉西瓜的小銀耙,抹了抹嘴角,準備接駕。
皇上走進來時,衆人已經依次在座位邊兒上蹲好,齊聲道:
“給皇上請安。”
“免禮。”
皇上朝着上首的座位坐定,衆人這才起身,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陳文心原本目光低垂,餘光瞧見皇上似乎在看她,趁衆人不注意,對着皇上頑皮地一眨眼。
皇上見她淘氣,嘴角不由地溢出了一絲微笑。
他擔心陳文心第一次見這麼多宮妃,會錯了規矩被罰,或者說話不妨頭被人下套。
又怕她性情自由散漫慣了,在這拘束一天無趣,所以特意來看看。
看來,她是玩得挺開心的。
所有人都歸了位,除了原本就跪着的定氏。
只不過在皇上進來的時候轉向門口的方向,現在又轉了回來。
“這是怎麼回事?”皇上指着定氏問佟貴妃。
沒等佟貴妃回答,定氏搶先喊冤。她的聲音又嬌弱,又充滿無限的悲情:
“皇上,臣妾真的不是有意冒犯貴妃娘娘的,臣妾無知啊!”
不知道的還以爲佟貴妃要殺了她呢。
陳文心自顧自飲了一口茶,覺得定氏這演技真是誇張。
見定氏梨花帶雨,一臉委屈,佟貴妃恨恨地咬牙。
她一邊暗罵着小狐媚子,一邊組織語言對皇上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是如此。”皇上聽完只輕描淡寫地說了這麼一句。
佟貴妃的臉色暗淡了下去。
倘若皇上對此不施懲戒,那她日後在宮裡,還有什麼權威可言。
“今兒是貴妃的好日子,定常在冒犯佟貴妃,以下犯上。着禁足三個月,扣兩個月月銀。”
皇上沒有降低她的位分,佟貴妃不免有些失望。但這樣的懲罰已經不算輕了,她面上的神色稍微緩和了些。
“你也實在是不懂事,這是什麼日子,惠妃和德嬪她們,也沒有你穿的這樣鮮豔!”皇上斥責地上的定氏,皺着眉的模樣十分嚴肅。
定氏被這麼一訓斥,哭得更加洶涌,對着皇上連連叩頭:“臣妾下次不敢了,臣妾原是無知。”
她再擡起頭來,面色蒼白,額上已經磕破了油皮,一絲血跡透了出來。
真是我見猶憐啊。
陳文心擡頭看了一眼皇上的神色,他臉上卻沒
有憐惜的樣子。
“罷了,小李子,先送定常在回宮。”
皇上似乎有些不忍,又有些不耐煩,大手一揮。
小李子一陣風兒似得趕上前,一直用戀戀不捨的眼光看着皇上的定氏,被迅速撮了出去。
眼見殿中大大小小的主子,沒一個待見定氏的。小李子自然是要多快有多快,不讓定氏在這裡礙眼。
誰知皇上又看向佟貴妃,眸子微眯,話頭一轉道:“貴妃今兒這衣裳,顏色甚豔。”
“回皇上,這是內務府制的禮服,是櫻桃紅色。”
佟貴妃有些心虛,這件衣服的顏色,說是櫻桃紅,其實已經和正紅沒有多大差別了。
皇上不問倒好,一問她不免底氣不足。
內務府的人爲了討她喜歡,將布料染得更像正紅。她早就知道,也沒有阻止。
正紅是嫡妻才能穿的顏色,佟貴妃執掌鳳印,但沒有封后的旨意,她依然只是個妾。
一個和常在答應都沒什麼區別的,妾。
“呵呵。”
皇上淡淡一笑,取下了佟貴妃鬢邊的石榴花,對着她的衣襟比了比。
“瞧瞧,這大紅色的石榴花,還不及貴妃櫻桃色的衣裳紅了。”
宮中沒有皇后,佟貴妃是位分最高的嬪妃,又執掌鳳印。衆人似乎都習慣了,佟貴妃這種視自己如皇后的心態。
此刻聽皇上話裡的意思,才明白了過來。
--佟貴妃再尊貴,那也不是皇后。不是皇后,她就不能穿這件混淆視聽的,所謂櫻桃紅,其實和正紅相差無幾的顏色。
陳文心早就覺得皇上對佟貴妃態度曖昧不明,今日見他發難,才真正確定自己的想法是對的。
“李德全!”
皇上的聲音帶上了怒氣,一拍桌子高聲道:
“去內務府,把給貴妃制這件衣服的奴才統統打死,朕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懈怠!”
那一拍之下,紗制的石榴花被拍得變了形,成了一個扭曲的扁塊。
這怒氣看似是對製衣服的奴才,實則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對佟貴妃。
從佟貴妃至下衆人都跪地福身,道皇上息怒。
佟貴妃穿着那件禮服,更是覺得渾身如針扎一般,鑽心地難受。
她不得此刻就能把這件衣服脫下,用力地撕成碎片,再丟到遠遠的、皇上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自視清高的尊嚴被這樣踐踏,她心中有怨,也有恨。
怨皇上當着衆人的面讓她沒臉,又恨自己母家見識淺薄,沒有早赫舍里氏一步,做他的正妻。
她的出身並不比先皇后赫舍里氏低。只是先帝寵愛孝獻皇后董鄂氏,對當今皇上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佟佳氏,也就是佟貴妃的姑母,毫無憐惜之情。
當時還是三阿哥的康熙也不得皇上喜歡,所以佟佳一族完全沒有,把女兒嫁給三阿哥親上加親的意思。
再親,三阿哥當不上皇帝,又有什麼用?
誰知道順治皇帝去了,太皇太后親自指三阿哥玄燁爲帝,佟佳一族才知道壓錯寶了。
他們之前對三阿哥沒有絲毫親近,反而因爲皇上不親近三阿哥母女,所
以十分疏遠。
等三阿哥繼位的消息傳出來,他們再想巴結上去已經來不及了。
康熙四年,十二歲的皇上和十三歲的赫舍里氏大婚,赫舍里氏成爲皇后。
而這個和康熙生母出自一姓的佟佳氏,只被立爲貴妃。
十幾年過去了,她就一直是貴妃,而已。
佟貴妃的眼裡含着淚水,始終忍着不讓它落下。
她要是在這些地位微賤的小妃嬪面前落淚,今後還如何掌管後宮?
所以她忍着,忍不住了也要忍。
“貴妃起來吧,內務府的奴才當差這樣馬虎,又不是貴妃有意。”
皇上一手攙扶起佟貴妃,讓她在自己下首的位置坐好,又讓其餘衆位嬪妃也歸座。
“今日是貴妃生辰,朕也沒帶生辰的禮物來,就給貴妃手書一個壽字吧。”
但凡宮中有體面的嬪妃過壽,皇上都會送手書的壽字作爲賀禮。這字不算稀罕,但經歷過剛纔的風波,此刻皇上再提出手書壽字,佟貴妃登時歡喜了起來。
看來皇上還是顧及她的臉面,剛纔的事情興許不是針對她,只是對內務府有氣罷了。
“謝皇上。”佟貴妃福身行禮。
很快,長案就擺了上來。
皇上一邊在紅色雪浪紙上揮筆,每寫一筆,都有嬪妃搜腸刮肚用各種溢美之詞,來讚美皇上的書法。
“皇上這橫畫得,真是氣吞山河。”宜貴人難得說出氣吞山河這麼有文采的詞。
不過這寫字,不應該說寫得嗎?怎麼說畫得?
沒人在意宜貴人說的話有沒有毛病,她們本也不懂漢人的什麼書法。
“這一瞥位置正正好。”榮嬪也不懂裝懂地湊趣。
皇上卻覺得,他這一瞥有些歪過了,字寫完大約會顯得有些浮了。
“皇上的字兒越發寫得好了。”
惠妃口中雖這樣說,心裡明白皇上這壽字,還不如去年她生辰的時候,皇上給她寫的那幅。
這並不代表皇上的字兒沒有進益,而是皇上方纔動過怒,寫字也沒有發揮好。
也許是因爲心氣不平沒有寫好,也許就是他自己不想寫好,誰知道呢。
惠妃自顧自一笑。
“等冬月裡你生日,朕給你寫幅更好的。”
皇上落筆,淨了手,又對惠妃笑了笑。
這一笑,氣氛又從緊張狀態中破冰了,衆人也跟着心裡舒了一口氣。
宜貴人笑着上前撒潑耍賴道,“皇上好生偏心,聽說前些日子還給陳妹妹寫了個勤字,就掛在她屋子裡呢。”
衆人的眼光一下子又落到了陳文心身上。
她跟衛答應和章常在,都站在人羣外圍。衛答應相貌倒也不差,只是卑微怯懦,顯得小家子氣。
章常在姿色本屬平平,個頭又低了些,顯得有些笨拙。
越發襯得陳文心容貌美豔,姿態大方,氣質出塵。
衆人看她的眼神,漸漸古怪了起來。
總結起來,那就是羨慕嫉妒恨。
佟貴妃剛剛鬧得險些沒臉,宜貴人這個時候又把她挑出來,豈不是故意讓她招佟貴妃的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