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當然,是皇上認爲的一早。
陳文心被叫醒的時候,懷錶上時針指着4的位置。
她以爲自己是在做夢,於是迷迷糊糊地又躺了下去。
“念念,該起了。”
皇上親自過來叫她,她朦朧中睜開眼,只見皇上已經穿戴整齊洗漱妥當了。
“哦……”
她好像還沒睡醒一般,眼睛半睜半閉,雙手環在皇上的頸上。
皇上一直腰板,就把她從牀上帶起來了。
離了被窩纔算是好一點,白露攙扶着她更衣洗漱,她才漸漸恢復意識。
“白露,你把我的懷錶拿來。”
白露輕聲道:“主子,懷錶不是在你自己身上嗎?而且……”
她後半句話還沒說完,只見陳文心在身上摸來摸去,最後掏出那塊嵌滿了珠寶的懷錶。
“什麼,才四點!我剛纔就夢見我四點就起牀了!”
陳文心哭喪着臉,四點能叫早上嗎?
明明還是晚上!
外頭的天還黑着呢!
白露一臉無奈,什麼夢見四點起牀?明明是她方纔看過一次表了。
白露後半句就想說這個,不過被陳文心打斷了。
看着她一臉苦相,白露看了看已經在外室用早膳的皇上,壓低了聲音。
“主子,皇上一心想早點趕回京中見太皇太后。您就委屈這一日吧,啊。”
一提起太皇太后,陳文心可算是清醒了。
都是今兒起得太早,叫她腦子都糊塗了,把太皇太后這件大事給忘了。
她麻溜地穿上了一層層的衣裳,“哎呀,這些先不穿。穿那麼多,都擡不起手用早膳了。”
她已經套上了三件衣裳,嚴詞拒絕了白露要套第四件的動作。
白露想着用過膳後再穿也無妨,總歸還在室中,有炭爐暖着。
等陳文心坐到皇上身邊的時候,皇上正好還沒用完早膳。
她忙要開動,皇上先遞了一杯熱奶茶過來,“先暖暖再吃東西。左右如今天色還有些暗,現在也走不了。”
冬天天色亮得晚,皇上是心急了所以起得這麼早。
而後發現現在還動不了身,所以用膳的速度就慢了下來,等着陳文心。
陳文心聽了這話欲哭無淚,四點起牀,起碼要等六點多天才矇矇亮,才能夠動身吧?
有這功夫,還不如多睡一會兒。
她當着皇上的面不敢抱怨,只是嘴不自覺地就嘟起來了。
皇上見她方纔迷迷糊糊的樣子,就知道她是沒睡醒。
一個常年睡得晚的人,咋一早起自然難以習慣,讓她清醒一會兒就好了。
他便道:“盛京一帶冬日沒什麼好果子,唯有凍梨和凍柿子。外頭進了上來,原要路上吃的。念念要嚐個鮮麼,配上奶茶別有一番滋味。”
“好啊。”
一提到新鮮的吃食,陳文心就兩眼放光,再也不困了。
於是兩人慢慢悠悠用了早膳,又坐了一會兒,足等到天色微明才起身。
一路上又下起了雪,風雪交加,越發難行。
皇上絲毫沒有要停下休息的意思,大隊人馬只好加快腳步,拼命趕路。
一行人天明出發,直到天黑才投宿落腳,這
樣日夜兼程地趕下去,終於在第八天到了京城。
皇上擋住了那些想要迎駕的大臣們,片刻不停地往神武門趕,只想快點見到太皇太后。
沒想到到了神武門外,守門的侍衛已經發起了白色的孝服……
向內看去,所有的宮人都身着縞素,步履匆匆。
白色的靈幡換了錦旗,在高高的宮牆上頭飄蕩着。
皇上望着眼前的一切沉默了,連日奔波的辛勞,使他微微消瘦的臉頰泛起一層青灰的胡茬。
陳文心站在他身旁,擡頭望着他的側臉,嚐到了一絲艱澀的滄桑。
皇上從未這樣悲傷過,他像是一尊從高高臺階上掉下的神像,摔碎了一身的金銀外殼。
露出了本質的、那個無助的孩子。
他在太皇太后面前,永遠只是個孩子。
“玄燁,咱們去看皇祖母去了,啊。皇祖母等着咱們呢,快走。”
她拉着皇上的胳膊,把他又攙回了馬車之中,而後命令馬車直接駛到太后的慈寧宮外頭。
李德全的聲音從馬車外傳進來,“娘娘,這可使不得啊……”
自來也沒有這個規矩,馬車從宮外回來是必定要換乘宮中的轎攆擡進去的,怎麼能直接駛進去?
馬車之中,陳文心一邊悄聲安撫着皇上,一邊不斷地撫摸他的臉,替他擦去淚痕。
這個樣子的皇上,不能叫外人瞧見。
聽到李德全的話,她將皇上擋在身後,霍然掀開馬車的簾子。
“囉嗦!現在沒有什麼比讓皇上見着太皇太后更重要的了,快點駕車,有什麼責任本宮擔着!”
陳文心此話一出,饒是常常相見的李德全都被這威嚴嚇破了膽。
“快,快些趕車!”
他一個做奴才的還能怎麼辦,皇上顯然是見着宮人們披麻戴孝已經傷心壞了,也不說話。
現在只能一切聽從陳文心的指揮了,就像她說的,讓皇上先見着太皇太后事大……
馬車飛速地往慈寧宮奔去,宮中道路平坦,比在宮外更好行駛。
駕車的人也顧不上平穩了,只求速度快些。
萬一皇上見不着太皇太后最後一面,怪罪到他,那他可就萬死莫贖了。
走在道路上的宮人們見着一輛馬車在內宮中飛快地行駛,身後還跟着飛奔的護駕侍衛,皆是一驚。
待細看那馬車上的明黃雕龍繡鳳的紋樣,便知是皇上的馬車。
想來皇上這樣急匆匆的,是爲了趕去慈寧宮見太皇太后最後一面吧?
方纔剛剛傳出太皇太后不好的消息,命各宮宮人都披麻戴孝地穿戴了起來,免得太皇太后一去衝撞了。
現在皇上趕來,也不知太皇太后還有沒有最後一口氣……
“皇祖母未必就已經去了,只是內務府防着她一時去了,宮人們穿紅着綠地衝撞了她老人家!咱們現在到慈寧宮還來得及!”
陳文心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中拼命地勸說皇上,幸好這是皇上的馬車,做工都極其用心。
車伕駕得這樣快,搖晃的程度比陳文心想象的還好些。
皇上一時回過神來,自揭開一側的車簾向外看去,慈寧宮就在眼前了。
陳文心也看見了馬車外的情景,最後又叮囑了一句,“讓皇祖母看着皇上精
精神神的,體體面面的,別叫她去了都不安,好不好?”
她伸手給皇上整理頭髮、衣襟,又用帕子替他擦臉,儘量維持他的體面。
皇上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
一時馬車停了下來,兩人下了車皆快步往裡頭趕。
只聽見慈寧宮的太監高喊一聲,“皇上到,勤妃娘娘到!”
裡頭原是靜靜的,忽然哀哭之聲大了起來,叫他二人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待進了正殿,只見地上大大小小跪了一屋子的嬪妃和阿哥公主們,見着皇上紛紛請安。
“皇祖母呢?”
佟貴妃正要答話,才往裡頭一指,皇上已經大步朝裡頭去了。
陳文心跟在後頭,見狀停了停,對地上的衆人道:“皇上如今關心皇祖母心切,未顧得上諸位還拘着禮,且請起身吧。”
她話畢,也跟着皇上的步伐朝內室而去。
皇上因爲急着去看太皇太后沒叫衆人免禮,她若不出個聲,只怕衆人還要一直拘着禮不敢起來。
因此她好心說了一句,在衆人看來是她細心體貼,不叫衆人難過。
唯有在佟貴妃看來,這是可氣又可恨的行爲。
她一個貴妃還跪在地上,哪有一個位分不如她高的妃子說話的餘地?
陳文心叫衆人起身,倒像是她這個貴妃還要給陳文心這個妃子行禮了。
她氣得面上難堪,見衆人都各自起來了,也只好掙扎起來。
皇上和陳文心已經進去看太皇太后了,她待要怎樣,也得先把太皇太后這事弄完再說。
皇上趕進內室之時,只見內室裡貼身服飾太皇太后的蘇嬤嬤還未穿麻衣,這才舒了一口氣。
外頭的宮人披麻戴孝是怕措手不及,蘇嬤嬤在太皇太后身邊,她沒穿,說明太皇太后還沒嚥氣。
皇上坐到牀邊上,見太皇太后平躺在牀上,面容平靜。
許是聽見了外頭的聲音,她的眼睛睜大,直看着皇上。
“皇祖母,皇祖母!孫兒回來了,孫兒在這。”
她一隻手從錦被中顫顫巍巍地伸出,皇上見狀忙握着她的手,“皇祖母,你可還有話嗎?”
太皇太后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慈祥的笑意,她的聲音微弱,“並沒有什麼話。皇上如今處理朝政十分妥帖,哀家很放心,很滿足。”
她一生輔佐了三個皇帝,第一個是她的丈夫皇太極,那時候她還年輕,並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第二個是她的兒子福臨,他也是個好皇帝,只是可惜聖壽不長。
第三個就是玄燁。
他的身上結合了皇太極和福臨的優點,勤政愛民、虛心納諫,知人善任。
還有一個不知道是不是優點的優點,那便是癡情。
他是太皇太后一生最爲出色的成就,也是最後的成就。
太皇太后的眼神轉向皇上身後的陳文心,陳文心忙把手遞出去,交到了太皇太后的手中。
她口中喃喃着什麼,只是聲音越來越微弱,讓人聽不清楚。
皇上着急地把耳貼在她脣邊,不多時,愣愣地擡起身來。
再看向太皇太后的時候,她已經沉沉地閉上了眼。
她的嘴角仍然帶着那一絲慈祥的笑意,彷彿這一生再無遺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