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安國的早朝,往往都是天不亮就開始。
時入冬季,晝短夜長,哪怕寢殿裡燃着數個火盆,從踏上走下時仍會感到寒冷。
蕭君眠搓了搓手,見伺候的小太監還沒來,索性自己動手穿衣洗漱,對着銅鏡整理衣襟。
自小就是被人伺候慣了的,這種事他並不擅長,左扯一下右撫兩下,卻怎麼都沒辦法讓衣襟服服帖帖,弄了半天,不由有幾分惱火。
“沒有人伺候,皇上什麼都不會麼?”寢殿門被輕輕推開,方毓探頭探腦,見蕭君眠皺着眉頭和衣襟戰鬥,忍不住輕笑一聲。
蕭君眠見是他來了,如釋重負鬆口氣:“快幫忙,再耽擱要誤了上朝了。”
方毓無奈搖搖頭,走近,動作熟練地整理好衣襟。
“從宮裡到民間都是人心惶惶,那些太監大概都嚇得忘記自己職責了。”一邊爲蕭君眠撣去以上雜塵,方毓一邊漫不經心道,“等下上朝皇上也別太嚴肅,那些大臣的神經繃得正緊,受不得嚇唬。嚇傻的話,皇上還要浪費更多口舌。”
想到要面對那些文武百官,蕭君眠情不自禁嘆口氣:“我向來嘴笨,遠不如惟音,也不知道能不能說服那些老傢伙。等下我要是說錯什麼,你想辦法提醒我,我可不想因爲一兩句話把事態弄得更糟糕。”
方毓整理完衣襟,恭恭敬敬退到一旁:“我相信皇上,因爲皇后娘娘相信。”
蕭君眠臉上漫過一絲苦笑,動作忽而變緩。
“方毓,你……你能原諒我對穎闌國所作的那些事嗎?”
“不能原諒的話,我也不會站在這裡。”方毓拉開房門,回頭淺笑,“比起復仇,我更希望穎闌國百姓們從此得享安寧,這一定也是我們皇上最大願望。不然,皇后娘娘那些辛苦付出,豈不是都白費了嗎?”
從生死敵對變成盟國,聽起來是件很荒唐的事,就連蕭君眠自己在最初聽到這個提議時都不禁感到離譜。
然而他現在要做的,偏偏是勸說自己的臣子們接受。
深吸口氣挺直脊背,蕭君眠邁開腳大步向前,墨色帝服拖曳地面,帶起一陣微風。
難得一次大朝,文武百官早早就聚在朝堂上,三呼萬歲後各自躬身低頭,靜靜等待皇帝的各種詢問。
然而這天與往常有些不同,蕭君眠沒有急於詢問各地情況,而是直截了當提出與穎闌國結盟的想法。
朝堂之上,自然是一片譁然。
“今時不同往日,晉安國已經不是雄踞中州的最強者,來自異域的敵人正在侵吞我們的土地、傷害我們的子民,這種時候還有什麼比抵禦外敵更重要?沒錯,之前十餘年朕和先帝都在不遺餘力讓穎闌這個詞從中州消失,可是朕從沒如願過,因爲一個國家,一羣人,並非那麼容易就可以抹消的。”
莊嚴嗓音在朝堂內迴響,朝堂下豎起耳朵細聽的朝臣們都在困惑迷茫不解,彷彿龍椅上的年輕帝王,他們從沒見過一樣。
最恨穎闌族的人,不是他嗎?
頒下狠絕命令,要殺光復國軍的人,不是他嗎?
傳聞中被搶了心愛之人的,不也是
他嗎?
如今字字堅定想要與穎闌國結盟的人,居然又是他……
沒人能理解年輕帝王的想法,只有躲在角落裡的少年無聲淺笑,帶着心願已了的平和眼神。
漸漸地,朝堂上有了討論之聲。
“可是……皇上怎麼能確定,穎闌國願意與我晉安結盟呢?聽說他們新帝曾是復國軍首領之一,也是經歷過大天足山之戰的人……”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在異域敵人面前,晉安國和穎闌國是脣齒相依的關係,穎闌國當然願意出兵相助。不過皇上有沒有考慮過,一旦退敵,穎闌國反戈一擊該怎麼辦?”
“是啊,這是多年來穎闌國百姓死傷無數,復國軍對我國恨之入骨。結盟之後要何去何從,還請皇上慎重考慮。”
反對和贊成的聲音都有,也少不了擔憂,好在這些蕭君眠都做好充足準備,應付得十分從容……該怎麼說,怎麼勸,怎麼反駁回那些質疑,這些夏惟音早就詳細告訴過他,就好像料事如神的小妖女。
“如果晉安皇帝得到你當皇后,現在應該是另一番景象吧?”
沙塵飛揚的掖城外平原,夏惟音和呼連欽聿一前一後逆風行走,身後二十多步外跟着崑崙奴和幾個僕從。
呼連欽聿還是改不掉喜歡說話的毛病,夏惟音比之前習慣了一些,直接對他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到半山腰拜祭完夏德後,天色已是晌午過後,急於離開的呼連欽聿在夏惟音不冷不熱要求下,不得不帶她到一處據說“很好吃”、“十分懷念味道”的麪館吃麪。
之後,夏惟音又要求去買些胭脂水粉。
再然後,還要去看眼被燒燬的安平侯府斷壁殘垣。
再再然後,還有什麼陳家的包子、杜家小娘子的髮梳、老劉頭米酒……
及至天色發暗,夏惟音終於伸伸懶腰說要回去休息明天繼續逛街時,除了崑崙奴外,其他的僕從幾乎當場哭出來。
“到底在拖什麼啊?”呼連欽聿當然看得出她在拖延時間,卻不懂她到底目的何在,頗有幾分哭笑不得,“你不是很擔心莫老闆的狀況嗎?還是儘早解決這邊的問題比較好,我帶的解藥可不多。”
前一晚,莫思歸突然腹痛咳血,夏惟音只得相信他是真的中了呼連欽聿的下的毒。
她着急,比誰都着急。
卻也只能忍耐着,按計劃行事。
“如果計劃成功,我之後就要隨你去霍洛河汗國了,可能終此一生都不能再回到故鄉。這裡有我熟悉和眷戀的一切,在最後這段時間裡,讓我多花些時間把喜歡的那些東西,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再品嚐一次,這都不行嗎?”
呼連欽聿沒想到夏惟音經也會露出黯然失色的神情,錯愕一番後,居然再不好意思催促。
“……好好好,我不說了,不催了,不然我會感覺罪大惡極想留多久你自己決定,我就是建議一下,適當也該考慮莫老闆身體狀況。解藥不多這件事,我真不是在開玩笑,最多再有七天,不能更多了。”
“莫老闆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會自私到讓他受苦。再給我兩天吧
,我真的很捨不得離開。”
呼連欽聿沒有說太多,嘆息一聲後襬擺手離開,只留兩個身手不錯的僕從守在外面。
夏惟音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返回房間,委屈神情立刻消失,眨眼變成狐狸一樣的精明。
“動作真慢。”小聲抱怨一句後,她盤膝坐在榻上閉目養神。
一炷香功夫不到,門口傳來兩聲悶響,夏惟音猛地睜眼跳到地上,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門口拉開房門。
不用去想,不用去猜,甚至連看也不看,她毫不猶豫撲進門口站着的人懷裡。
那片懷抱中有她熟悉的溫暖和安全感,無論多少疲憊緊張,只要一觸及那份溫熱就會彤彤融化消失,只剩想要安居一世的平和。
“進屋再說。”儘管同樣不捨,墨妄塵還是硬起心腸打斷這時隔多日的擁抱,低啞嗓音裡帶着難以形容的激動。
咚,房門被重重關上。
夏惟音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被打橫抱起,墨妄塵使出蠻勁兒把她放到榻上,之後便是漫長而深沉的吻,熾烈一如往昔。
蕭君眠的應允,墨妄塵的出現……這一切,都是夏惟音那雙眼早就料到的。
在空城她讓百里離開時就知道,只要得知她有危險,墨妄塵絕對會拋下一切親自來尋找她,所以她纔敢未經商量溝通就說出讓蕭君眠與墨妄塵見面的話;也正因爲如此,她纔會讓被監視程度低於他的莫思歸悄悄留下記號,指引墨妄塵一路尋來。
甚至連他的思念,他的不悅,他的後悔,以及他難以控制的涌動慾火都猜得清清楚楚。
“好了,先談正事……行了行了,再鬧信不信我把你丟出去?”
覺察到墨妄塵喘息變粗,夏惟音連忙撤離戰線,跳到地上離他老遠。
墨妄塵不滿皺眉,悶哼一聲:“我真該直接把你敲昏帶走。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瘋女人,說是要找莫老闆,怎麼就跑掖城來了?還不聲不響把我引來……索性我對你足夠信任,不然早把那些記號當成陷阱無視掉了。”
“你敢就試試,下半輩子打光棍可別怪我。”夏惟音整理好衣領,隔着桌子坐下,“事情比較突然,當時我也沒料到利用莫老闆設下圈套的人會是霍洛河汗國王子,而莫老闆又中了他下的毒,我只能將計就計、步步爲營。”
“看出來了,還演得一手好戲,我早上開始就一直跟着你們,看你面對那變色男人露出委屈小表情時差點笑出來。”
夏惟音翻翻白眼長舒口氣,打開門確定外面兩個守衛還昏睡着,之後才放心大膽把所經歷的遭遇緩緩訴來。
如她所預料一般,墨妄塵在得知她打算撮合兩國結盟時,也是一臉吞了臭雞蛋的表情。
“瘋女人,你還真想當兩國皇后?這麼重大的事情你連說都不說一聲就擅自決定了,你讓我怎麼回去跟義父說?”
“別管你義父怎麼想,你只要告訴我,你答不答應結盟?所有、任何其他人都不要考慮。”夏惟音一字一頓,頗有不得回答不罷休的意思。
墨妄塵想了想,微微點頭。
“爲了你,我願意答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