虯龍嶺在百姓口中也被叫做禿山,全因整個山嶺脊背處沒有樹木只有山岩巨石,山坡多而陡峭,碎石遍地。
墨妄塵和夏惟音等人一路摸索,不料越走越偏,最終在一處近乎懸崖的巨石邊緣停下腳步。
石頭探頭看了看,嚇得連忙縮回腦袋。
那山崖似是直接到達虯龍嶺底部的,因爲有茂密樹木遮擋,看不清究竟有多高,但兇險顯而易見。
“這邊沒路可走,只能退回去。”墨妄塵有些無奈,“就算找不到出路,至少要找一處能夠躲避的山岩洞穴,後邊敵人很快就會追上來。”
前是山崖,後有追兵,無路可走,插翅難飛。
夏惟音滿腦子都是令人絕望的形容詞,搖搖頭擺脫負面情緒,下意識握住墨妄塵的手。
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那隻溫熱寬厚的手掌,成了她的力量之源。
墨妄塵微愣一下,繼而面上流露出一絲暖意,輕輕握住夏惟音手掌。
不需要語言交流,也不需要眼神對視,互相瞭解的兩個人走過這麼多風風雨雨,緊緊是雙手緊握就能傳達彼此的鼓勵。
也僅僅是這麼一個動作,夏惟音就有了面對困難毫不退縮的勇氣。
“走吧,趕在……”
擡起頭想要給墨妄塵一個明亮笑容做鼓舞,夏惟音的雙眸卻在那一瞬凝滯,從溫柔變爲驚愕,又從驚愕變作痛苦。
最終,落於憤怒之上。
在她視線裡,一支羽箭無情穿透墨妄塵寬厚脊背,染滿鮮血的箭尖透胸而出。
那一箭來得太過突然,墨妄塵有所察覺卻來不及躲避,感覺到胸口一陣劇痛後怔然低頭,看着胸膛上滴血的箭,這才明白自己處於何種境地。
再怎麼躲,命定如此,終是躲不開的劫數。
士兵的驚呼與咒罵變得毫無意義,墨妄塵能清楚感覺到力量隨着汩汩鮮血從傷口中流逝。他僅有的動作是將夏惟音拼命護在身後,生怕再有任何冷箭襲來會傷到她。
只是,那一箭之後,在沒有任何動靜。
深邃墨眸向前遠望,墨妄塵毫不意外看見迎面騎馬走來的隊伍中,那道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身影。
蕭君眠的表情裡刻印着傲然,還有幾分得意,以及終於達成願望的暢快。
數月前與復國軍那一戰,他手中的箭沒能奪取墨妄塵的性命,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巨大遺憾。幸而數月之後,上天再次給他機會,終於讓他如願以償。
該失去的東西都失去了,不該失去的也從手中溜走,在蕭君眠看來,也就只有墨妄塵的死,能夠稍稍給他一些安慰和補償。
他得不到的,其他人憑什麼得到?
刺目的血紅色從墨妄塵胸口滴滴落下,在旁人眼中是滾燙的顏色,在蕭君眠眼裡卻是最美的景觀,以至於面對紅了眼睛嘶吼着衝來的復國軍士兵,他仍忍不住露出滿足笑意。
而後,一聲怒喝,突然之間將他所有愉悅徹底打碎。
“蕭君眠!”
只那一聲,便讓蕭君眠陡然愣住,難以置信瞪圓雙眼。
他很確定自己看見的只有六個身穿復國軍戎裝的人以及一個孩子,夏惟音的聲音,怎麼會
從那邊傳來?
震驚的又豈止是他呢?
當夏惟音回頭看到騎在馬上,手中還保持射箭姿態的人時,那種震驚與憤怒,遠遠超過任何一個人。
她拼盡全力想要保護兩國百姓,爲此付出巨大代價,只因爲她看過穎闌百姓的水深火熱,也看過蕭君眠爲牽連百姓而之責的難過表情。
至今爲止,那時的蕭君眠仍在她心底如一副愛民如子的明君畫卷,讓她捨不得傷害。
而她的一再不忍,換得的卻是蕭君眠得寸進尺,甚至百般追逐、親手傷害她至親至愛之人!
兩道目光在誰都不希望發生的情況下相遇。
那兩雙眼眸,同樣的漆黑,同樣的沉默,一如昨日。
可他們都知道,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回不到湖邊樹下他看着她溫柔輕笑的那一年,回不到她心甘情願爲他帝業奔波那一刻。
滿腹心思算計,到頭來,成就的是帝王路,毀掉的,是昔日故人情。
衝向蕭君眠意圖同歸於盡的復國軍士兵,在亂刀之下慘死。蕭君眠甚至忘了下令停止夏惟音最不喜歡的殺戮,就那樣愣愣地騎在馬上,看着思念入骨的女子恨恨望着他,再不留一點他熟悉的痕跡。
默不作聲置墨妄塵於死地,以及在夏惟音面前將他親手殺死,有着截然不同的意義。
即便總是保存一線希望的他也深知,這一次,她絕不會再原諒他。如果說他們之間還有什麼,夏惟音對她還抱存着什麼感情……
大概,只有恨。
咚,長弓落地,撬起一捧溼潤泥土。
墨妄塵腰間佩劍出現在夏惟音手中,鏗然出鞘的一剎,那份冷刺傷了蕭君眠的眼。
身側,有士兵扯弓瞄準,卻被鄧將軍用力打落:“瘋了麼?睜開狗眼看清楚,那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聽着那諷刺的稱呼,夏惟音握劍的手更加用力。
她當然知道,憑自己的身手不可能在如此之多護衛中殺他,不過要殺其他什麼人,那就要容易多了。
“讓開。”衆目睽睽下,夏惟音出乎意料地倒轉長劍,鋒利劍刃在自己脖子上擦出長長傷口。
“皇后娘娘別衝動。”見蕭君眠已經六神無主,鄧將軍只好硬着頭皮上前,沉聲道,“皇上並不知娘娘在亂賊之中,否則絕不會妄動。這一路上,皇上不停叮囑末將要仔細尋找娘娘,剛纔的事都是誤會,請娘娘放下劍,勿要傷了鳳體!”
夏惟音不爲所動,一手扶住迅速虛弱的墨妄塵,面無表情:“讓我們離開,或者我和他一起死,你自己選。”
蕭君眠用了很長時間才從驚愕慌亂中清醒,聽着夏惟音無情威脅,心口痛如刀絞。
“都放下,把武器放下!”回頭怒喝一聲,蕭君眠臉色鐵青。緊接着,他又向夏惟音望去,面上已化爲緊張痛苦之色:“惟音,你聽我說。”
“沒什麼好說的。或是我和妄塵一起離開,或是我和他一起死,你選吧。”
夏惟音的語氣冷而平靜,像是剛剛走過的雪山一樣,沒有任何感情。
那樣的表情,語氣,神色,讓蕭君眠比死還難受。
“惟音,你先放下劍,過來。
只要你別傷害自己,你說什麼我都答應!”
苦苦哀求,換來的只是夏惟音冰冷厭惡:“蕭君眠,事到如今,你覺得我還會再相信你嗎?”
蕭君眠啞口無言,更是驚慌煩躁。
夏惟音身後就是不知深淺的懸崖,他很怕她一不小心失足滑落。然而,要在這種情況下放走墨妄塵,他又覺得萬分不甘心。
只要墨妄塵還活着,夏惟音的心,就永遠不會屬於他。
“惟音……別信他的話……”
那一箭着實令墨妄塵傷得不輕,在夏惟音的攙扶之下才能勉強站立,連吐了幾口血沫,擠出一句話後便再度陷入沉默。
夏惟音心急如焚。
一邊是重傷瀕死的墨妄塵,一邊是被慘狀嚇傻的石頭,她要如何才能帶着這兩個人虎口脫生?除非蕭君眠開口放他們一條生路,否則……
她只有身後懸崖這唯一的選擇。
蕭君眠最怕的就是她選擇輕生,情急之下跳下馬,不顧鄧將軍阻攔,舉起雙手向夏惟音步步接近。
“惟音,你聽我說,我是真的沒想到你會在這裡。你放下劍隨我回去,我馬上派人去找大夫來救墨妄塵,這樣總可以了吧?我保證他不死,你也得保證自己安全!”
蕭君眠走近一步,夏惟音就後退一步。
退着退着,腳跟已經踩到懸崖邊緣,再往後半步就是深淵。
石頭嚇得臉色煞白,緊緊抓住夏惟音,淚花在眼睛裡打轉,倔強目光卻恨恨地盯緊蕭君眠。
“壞蛋!夏嬸嬸不要相信壞蛋!他們都是大騙子!”
夏惟音沉下臉色:“別過來,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
蕭君眠立刻停下,不敢再動彈。
左右爲難時,夏惟音忽然感覺腰間一沉,是墨妄塵在拉扯她的戰甲。困惑低頭,夏惟音想要詢問他的意思,卻見墨妄塵目光看向石頭,滿滿都是平靜與柔和。
“石頭,告訴那混蛋……告訴他你姓什麼。”
石頭不明所以,呆了呆,嘟起嘴不情不願道:“我姓賀蘭,賀蘭的賀,賀蘭的蘭。”
夏惟音似乎明白了墨妄塵的意思,幽幽目光望向蕭君眠。
果然,蕭君眠在聽到賀蘭二字時,整個身子猛地震了一下。
在穎闌國,賀蘭是貴族姓氏,僅此一脈,賀蘭闕正是這一脈的子嗣。也就是說,眼前滿臉灰土的小男孩兒,與賀蘭闕有着最緊密的血緣關係。
墨妄塵啞笑,沉而蕭索:“蕭君眠,你若還有一份人性,那就放了這孩子,權當是你對賀蘭師兄的補償。”
“這是我和賀蘭之間的事,他的親人,我自不會虧待。”蕭君眠故作鎮定道,“墨妄塵,不想害死惟音的話,你知道該怎麼勸她。你……”
話音未落,蕭君眠看見墨妄塵露出一個極其古怪的笑容,像是嘲諷,又帶着仿若看破一切的灑脫。
“她是我妻子,便是死,我也不會將她交給別人。”
那一句之後,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視線中還殘留着墨妄塵與夏惟音二人緊緊相擁的殘像,可懸崖邊呆立的,只剩下石頭。
緊緊相擁的二人,如流星一般向懸崖下墜去,眨眼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