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妄塵的咆哮字字清晰,很快引起城牆上士兵騷動。
“城下那人是夏大人的骨肉?”
“怎麼會……夏大人的後代,爲什麼會在晉安國軍中啊?”
“不行!我們不能對夏大人的親人出手!我、我寧可死在這也不能忘恩負義讓夏大人傷心!”
一衆復國軍士兵譁然,紛紛放下弓箭,將各種複雜目光投向夏惟音身上。
楚陽關眼神一變,聲音陡然變得低沉:“妄塵,你以爲這麼做是爲夏青平好?他家出了叛國逆女,這消息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嗎?你這是在往夏青平臉上抹黑!”
“榮耀與名譽有何用?義父知道孤單是什麼滋味嗎?”墨妄塵指着城下身影,怒道,“夏叔叔爲穎闌國付出太多,過了半輩子家破人亡的生活。如今我好不容易找到惟音,找到夏叔叔上存於世的唯一親人,義父是多狠的心,竟然要殺了她!”
“我殺她不是因爲她有辱夏家門楣,而是因爲你因她誤事,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人!”
爭執到了激動處根本無法控制情緒,楚陽關音量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是怒吼咆哮。
及至那句話脫口而出,所有將士震驚呆立,楚陽關纔看到,景纓嬌小身影,就站在墨妄塵身後。
墨妄塵渾然不覺,仍在與楚陽關爭論,景纓聽着他的話,嗅着他言語中激憤味道,表情茫然呆愣。
楚陽關並不希望景纓知道事實,心一沉,臉色急變,突然搶過身邊士兵長弓,挽弦對準夏惟音颯爽身影。
“你要做善人是嗎?好,那這惡人,我來做!”
楚陽關身手利落,迅疾如電。墨妄塵見他挽弓立刻意識到危險,然而伸手去搶已經來不及,在他碰觸到長弓那一剎,白羽鐵箭激射而出,只有纖細箭弦在他手掌留下一道傷口。
那一瞬,他幾乎忘記,該要如何呼吸。
從墨妄塵出現開始,夏惟音就緊盯着他身影目不轉睛,因此楚陽關射來那一箭她看得清清楚楚,當下拔馬轉身,想要躲開。
平亂軍絕大多數都是曾是普通百姓,沒有受過嚴格訓練,射出的箭雨漫天看似可怕,實則殺傷力不大,再加上甲衣裡穿着軟甲,連夏惟音皮毛都沒傷到。
有這一層認識,夏惟音對楚陽關那一箭也沒抱太高警惕,以爲轉身躲開就是。
然而她大大失算了。
羽箭射來,她轉身躲避,滿以爲離開原位就能躲過一劫。不料楚陽關早就算好她情急之下會躲閃的方向,那支箭瞄準的也不是她所在原位,而是她下一步落定的位置。
電光火石間,羽箭飛至,不偏不倚正中夏惟音後心。
平亂軍中央的蕭君眠、夏博淵,城頭復國軍前站立的墨妄塵,三道心驚欲裂的目光緊緊鎖定,眼看夏惟音中箭落馬,噗通掉在地上。
“護陣!救人!”夏博淵還不至於被嚇傻,卻也緊張得變了聲調,連喊三聲,而後不管不顧駕馬直奔夏惟音衝去。
城牆上的復國軍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注視着城下從馬上跌落的瘦削身影,看見摔落的面具後那張清秀容顏時,連連倒吸冷
氣。
“是、是個女人!”
楚陽關冷哼一聲,再次擡手挽弓,瞄準夏惟音頭顱。
忽地,一片陰影擋在身前,徹底隔斷楚陽關視線。
“義父要殺她,那就讓箭從這裡射出去吧。”墨妄塵表情冰冷,目光銳利,一手攥住羽箭鐵頭,移向自己胸口心臟位置。
旁邊,又是一陣倒吸冷氣之聲。
“愚蠢至極!”楚陽關氣得咬牙,面上陰晴不定。
看楚陽關表情,墨妄塵鬆了口氣……他知道,這一關夏惟音算是躲過去了,至少她不會死在今天,死在這裡,死在他眼前。
剛纔那一出險況已經讓墨妄塵緊張得渾身脫力,正想向楚陽關道個歉,順便假裝不經意拿走弓箭,卻見楚陽關臉色陡變,不由分說猛地把他推到一邊。
咚。
一聲悶響,繼而是周圍復國軍士兵低低驚呼。
墨妄塵回身,只見楚逸手中拎着木製盾牌,面無表情護在楚陽關身前,盾牌上一支純鐵鑄造的勁弩顫動着,銳利尖端已經沒入盾牌足有半寸深。
“放冷箭的卑鄙小人!”
“晉安國這幫豬狗!陰險狡詐!簡直無恥!”
罵聲如潮水般此起彼伏,險些着了暗算的墨妄塵先低頭看看城下,而後又擡頭望向平亂軍隊伍中央冷箭襲來反向。
夏惟音已被夏博淵抱起帶走,晉安國士兵亂成一團,根本看不清那支冷箭從何而來,又是誰悄悄射出的。
他心裡卻清楚得很。
“這就是你拼死也要保護的女人。”楚陽關突然之間變得異樣平靜,看向墨妄塵時,莫名帶着一分憐憫,九分失望,“妄塵,你還要執迷不悟下去嗎?你和她之間不可能有結果,你不殺她,早晚有一天她會害死你。”
“義父從不信命,我也是個不信命的人。”
墨妄塵低聲反駁,緩緩走下城牆石階,最後回頭向即將燃起戰火的城下看了一眼。
無聲無息,一眼寂寥。
被夏博淵拖到馬上載回隊伍裡的夏惟音並無大礙,甚至看周圍將士一臉緊張,她還開起玩笑:“看來我該多練練騎馬了,三天兩頭這麼掉下馬,面子上真有些過不去。”
夏博淵一眼瞄過,也不接話,悶聲帶她來到蕭君眠輦車旁。
夏惟音心中一陣憂鬱……夏博淵這幅模樣,說明他生氣了,真生氣了,而這種生悶氣的人,最不好哄。
蕭君眠遠遠看見二人乘馬行來,略一揮手讓裨將收起弩機,起身迎向夏惟音,關切問道:“怎麼樣?傷到了嗎?軍醫馬上過來,你別亂動。”
“沒事,只穿透了皮甲而已,有軟甲護着,連皮肉傷都沒有。”
擡眼看看心有餘悸、悶悶不樂的夏博淵,蕭君眠若有所思,而後嘆口氣:“罷了,沒心情打下去。博淵,傳令返城,休息一晚後明天直接回帝都。”
“殿下要撤軍?”夏惟音驚訝道,“那德鎮怎麼辦?”
“德鎮暫時讓給他們,想佔就佔吧。反正我是不想與那些復國軍打交道了,那隻會讓你不開心,還要受傷。”
夏惟音怎麼也沒想到,蕭君眠會如此輕易放棄交戰,理由還是爲了她。
“早說那人不能信,他們那羣人……”憋了半天,夏博淵總算嘟囔一句,卻又半路打住,搖搖頭打橫抱起夏惟音,“懶得說,先回去吧。從沒打過這麼窩火的仗。”
德鎮易守難攻,如今又有高手駐陣,想要打下來沒那麼容易,這反倒讓夏惟音稍稍安心。
她不在乎平亂軍和復國軍打不打、怎麼打,她匆匆返回又帶着悶熱面具披甲上陣,爲的只是不讓蕭君眠和墨妄塵積怨加深,更不想看到他們之間誰傷了誰。
其中一方撤兵避戰,這是最好結果。
只不過,以她現在情況來看,蕭君眠肯定不會輕易放她離開,之後要怎麼面對這位一腔熱情的殿下才是最艱難問題。
果不其然,在夏惟音委婉說明去意後,蕭君眠乾乾脆脆拒絕。
“要走也得回侯府看看再走。你不在這段時間裡,夏侯爺老了許多,連我看着都於心不忍。難得你和博淵都在,咱們一起去侯府,我也得當面感謝夏侯爺生出這麼一雙優秀兒女,真是幫了我大忙。”
連安平侯都被搬出來當藉口,夏惟音自然沒理由拒絕,一路隨蕭君眠返回帝都掖城,路上倒是風平浪靜,沒再出任何狀況。
非要說有什麼不太順利的話,大概只有夏惟音頻頻做惡夢這件事了。
自打撤出平陽城那天起,她一入睡就會做夢,而且都是與墨妄塵有關的夢,噩夢。
或是見他渾身是血倒在地上,緊閉着雙眼怎麼也叫不醒;或是聽到他痛苦嘶吼卻看不見任何東西,四周一片漆黑;又或是眼睜睜看蕭君眠將一把鋒利匕首插進他心臟裡,不管她怎麼奔跑,就是無法走到近處,無法阻止讓她夢醒之後仍心有餘悸的可怕場景。
這些噩夢一直陪伴她到帝都,讓她越來越擔心墨妄塵的狀況。
對此,夏博淵十分不滿:“一看你皺眉頭就知道,又在想那個亂賊。殿下對你千般好你看不見,怎麼就非得癡情於他?”
“大哥,你看,那朵雲彩像不像豬耳朵?”
夏惟音十分善於打岔,一路上愣是沒給夏博淵追問的機會,無奈回到安平府侯府後,她不得不正八經嚴肅面對。
在她離開之前,蕭君眠送了不少聘禮到安平侯府,始終放在那裡沒有動。如今她回來了,安平侯很快想起這件事,以父親的身份極其嚴肅地對她提及這門親事。
“聘禮還請爹爹送還東宮,這門親事沒有半點可能。”
夏惟音正襟危坐,第一次正式給出回答。
安平侯與夏博淵都萬分不解,半是惱火半是焦急,問得緊了,夏惟音乾脆開誠佈公,把心裡話一點不剩都倒了出來。
“我對殿下只有敬佩之心,沒有戀慕之情,從頭到尾都只當他是朋友。至於打算什麼時候成家……”
微微低頭,輕輕按住衣襟裡懸掛的天目石吊墜,夏惟音一臉坦誠認真。
“我信奉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不會與任何人共享感情。而讓我心動的人,在我至今爲止的生命裡,只有墨妄塵一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