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宮是大晉禁城,當年先祖選中了恆昌東側的未央原以保龍脈,與西市隔了三個坊,半遠不近。長孫姒從宮宴上溜出來時辰久了,生怕長孫奐作妖,索性找了一條小道往回趕。
今兒是七月七,哪裡都是人山人海,車馬蕭蕭的,緊趕慢攆也是晚了時辰。
巍峨萬端的含元閣裡,龍榻上倚着個人,明黃的袍衫歪倒下來,可眉眼俱笑,正扯着慕璟的手噓寒問暖;並坐着的一個二十來歲的盛裝美人,嬌媚柔骨,一聲聲的郎子說得聲情並茂。
慕璟來給她行禮,他生得好看又灑脫有趣,若不是後來出現了蘇慎彤,長孫姒當時真的是想招他爲駙馬的。
她笑着回禮:“我湊個熱鬧,去西市看了會歌舞,慕中書不見怪罷?”
他神色微動,俯身道:“公主折煞臣了。”
點到爲止,高氏在一旁打趣:“日後都是自家人,哪裡來這麼客套,”她轉身和長孫奐相視而笑,“莫不是還在不好意思?”
長孫姒對上長孫奐似笑非笑的眼神,想想方纔郎子的呼喚就不寒而慄,便招呼人給慕璟把椅子往自個兒跟前挪了挪。
長孫奐似乎極其滿意,笑道:“朕這個七娘,打小頑劣,難得有瞧上眼的人,害羞也屬正常。”
高氏捂着嘴樂,“可不是的,妾想攀個親,二郎卻是個沒福氣的,得不了七娘的垂青。慕侍郎人品貴重,才識淵博,是門好姻緣。”
“慕璟不敢!”
長孫姒不知道高家也有意結她這門親事,高氏的二弟兵部員外郎高顯倒是個好人,宅心仁厚,樂善好施,不似他阿姐囂張跋扈。
說到底不知道長孫奐打得什麼主意,他善於掩藏,折騰起來沒個完的風痹當年也無人知曉。如今登了大位不到三五年的光景,已是藥石枉效,一日日地不成了。
“慕中書不必客套,年歲到了談婚論嫁也是常理。”
長孫奐召喚人取來黃帛錦緞擱在他們面前,“朕本打算召慕祭酒商討日子,不想他身子不適;同你們說說也成。慕中書覺得這大婚哪日好,後日……是不是太倉促了些,過上三五日呢?”
這是有多急切?慕老頭兒分明是不願意面對殘酷的現實裝病,長孫奐就把慕璟當成一個傻小子麼,娶她這個名聲敗壞的公主?可惜,人家是有心上人的!
她扯了繡帕遮臉,兩隻眼睛骨碌碌地轉,裝出一副羞赧的模樣,“哎呀,三郎,說什麼呢,真是羞死人了!”
慕璟默默地哆嗦了兩下,“……一切但憑聖人做主。”
“既然如此,朕同七娘有話要說,你們跪安罷!”
含元閣寂靜,就剩他們兄妹二人,誰也不用裹上面具教人看笑話。長孫奐從龍榻上下來,尋了手邊的茶水飲了一口問:“你既然喜歡他,朕給你賜婚還擺臉色給誰看?”
“這天下人都以爲我喜歡慕璟!”她託着腮捏着扇子搖,夏日裡頭暑熱蒸人,含元閣因爲長孫奐的風痹不曾擺放冰塊,悶得很。
他回頭看她笑道:“你年歲也不小了,十孃的孩子前些日子都會喊阿爺了;甭說這個,姊妹們都出降了,唯餘你一個……難不成你還真喜歡上誰了麼?”
她覷他一眼道:“我喜歡三郎你!”
長孫奐哼了一嗓,“別胡說八道,朕讓欽天監挑個日子你們就完婚吧。”他重新回到榻上搭上薄被,有些揶揄:“過些日子朕再賜些男寵給你,就當是你大婚的賀禮,不客氣!”
“……”長孫姒腦仁疼。
哥,你可真親!
對於長孫三郎不遺餘力地敗壞她的名聲,長孫姒習以爲常,逢年過節那廝都會賜名少年到公主府裡,有時甚至好事成雙!
幾年來,天下無人不知和嘉公主喜歡收藏美貌男寵,人是小姑獨處,可一府的鳥語花香,天上人間,真是無恥至極!
她捂着臉哀嘆了兩聲,遇上這麼個不着調的兄長真是三生有幸!
行了一段路,微風驟起,擡眼望去,月色流華灑在湖邊謙謙郎君的身上,儒雅溫和。所以,她的披帛很不聽話,銀線粉繢的晚香玉溜進了一幅美人賞月圖中!
可惜這美人形容猥瑣地坐在橋堍下的方石上,一嘴皓潔的牙齒險些晃瞎她的眼睛,“公主!”
慕璟是國子監祭酒慕崇遠的獨子,慕夫人高氏寵愛異常,所以慕老頭兒就這麼着有了一個豪放灑脫的兒子,從此以後戒尺家法與慕璟一同成長。
他入宮做吳王長孫瑄伴讀時,長孫姒也拜了慕崇遠爲師;慕老頭兒戒尺下由一個人變成了一對,這一對被揍得時間長了,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往後結伴打馬章臺,不亦樂乎。
慕璟是個不按常理行事之人,或許是年歲長了嚮往沉穩平和,所以在及笄禮上長孫姒看到了他心上人,戶部尚書蘇長庚家的娘子蘇慎彤。
郎情妾意,親密無間,她轉身而去;一晃五年,如今賜婚的旨意就在袖子裡。
長孫姒撣撣袖子道:“慕中書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慕璟一身官服端莊威嚴,可嬉皮笑臉捱過來便露出本性,“阿姒,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可否幫阿兄一個忙?”
長孫姒覷他一眼,“什麼情分,往後的夫妻情分?”
慕璟連連擺手,憂思鬱結,“小姑奶奶,算我求你,快甭提這茬了。你有府中小郎君,我有小彤,聖人怎麼就把咱們給湊在一處了?雖然以前咱們關係親近,但是也不能隨意婚配不是?可旨意得接,所以小的這才找你商量來了。”
“那依着慕中書如何?”
慕璟又往她跟前湊了湊,眉飛色舞道:“婚是聖人賜的,日子是自己過不是?我就想,咱們做一對假夫妻,明面上恩愛,私底下互不干涉,你覺得呢?”
長孫姒扭過臉去,笑容斂了些,“聽你這意思,打算娶了蘇娘子?”
慕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笑眯眯地道:“果然是好兄弟……呸呸呸,小的說錯話了,姑奶奶您大人有大量。往後只要能讓我安安分分守着我的美人,您如何小的都不過問,成不?”
長孫姒眯起了眼睛看他一眼,“許久不見,你的嗜好倒是變了!”
“啊?”
“那麼喜歡給自己來一頂青翠欲滴的帽子?”
慕璟訕訕地放下了手,幽怨道:“……妹子,你說咱們兩個也沒男女之情,湊到一處有什麼意思,倒不如各過各的省心。”
長孫姒捏起長裙找地方坐下,託着腮歪頭打量他,“這也不是不行,”看他來了興致,接着道:“可我不大高興,夫君成親沒多久納妾是怎麼一回事?”
慕璟拍胸脯大義凜然道:“阿妹你放心,只要你允了,阿兄往後仍你差遣,刀山火海,你叫我……”
“得了得了,”長孫姒嫌棄地擺了擺手,“口說無憑,趕明兒立份字據給我!”
“好嘞!”慕璟樂到不可自抑,朝着長孫姒一個飛撲就要以示友好,就瞧着橫空而來一隻胳膊擋在二人中間。
事發突然,長孫姒意猶未盡地看了眼那人護腕上的圖案,甚是眼熟;還未等她反應過來,慕璟已被人丟進湖中,從盪漾的水紋裡冒了個腦袋。
長孫姒瞠目結舌,探了半個身子往湖裡望,瞧他安然無恙又順着他的視線往橋面上打量。
八尺高的郎君,二十來歲,一身墨綠石蘭的勁裝,抱肩而立,盯着湖面上的慕璟,容顏俊朗,可騰騰殺意倒是叫長孫姒眨巴了幾下眼睛。
“兄臺你哪位,仙鄉何處,今年貴庚,可有婚配……”
“滕越,承泰二年入府,編號三十八!”那人遞了塊公主府的令牌,極不耐煩地打斷了長孫姒。
長孫姒訕訕地笑了笑,“呵呵,真是個讓人敬仰的編號。”
長孫奐賜進府裡的男寵不勝枚舉,她記不清名字,登記在冊時索性編了號,這位滕越想來就是第三十八個,只是深更半夜出現是何意?
那頭慕璟渾身溼漉漉地攀上了岸,遠遠地避在滕越難以企及的地方,“我說這位滕郎君,初次見面,某何處不是惹你大動干戈?”
“方纔你要佔她便宜!”
慕璟在夜風裡哆嗦了兩下,噼裡啪啦抖衣袖上的水,“兄臺,某雖爲臣,可與公主自幼交好,同她親近些哪裡不妥,我怎麼佔她便宜了?”
滕越縱身而下步步緊逼,慕璟退了幾步,揪緊了衣衫,“你再過來我就喊人了啊!”
“二位,”長孫姒聽着巡夜禁軍的腳步聲,跳到滕越身邊,對慕璟嘻嘻一笑,“慕中書,我府上的郎君對我感情深厚,滕小郎約莫是醋了,你別見怪。快到二更,碰上宵禁就麻煩了,咱們就此別過,明日別忘了把字據送到我府上,告辭告辭!”
一面揪了滕越轉身就走,對慕璟哀怨的呼喚充耳不聞,倒是好奇地問:“你叫滕越?”
“……”
“是來保護我的?”
“……”
“會保護我多久?”
“……”
長孫姒自說自話,滕小郎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她對這位憑空冒出來的滕越越發好奇,回府覈實了身份後,滕小郎揚長而去留下一道偉岸的背影。
第二日,抱着把劍安靜地立在長孫姒目所能及之處,倒是應了他護佑之說。
長孫姒低頭看手裡慕璟派人送來蓋了中書省大印的字據,依在憑几上冷笑,但聽着外頭煙官在訓斥,“趙克承,你個心懷叵測的狗東西,公主午睡時辰三番四次打擾什麼意思;趁我不在跑這裡來了,看我不打死你!”
接着有殷殷哀求的聲音,“小祖宗,不是我心懷叵測,刑部王侍郎十萬火急求公主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