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
南錚擱下手裡的卷宗欺身過來,低下頭看着她。熬了大半夜,只不過挨在他肩頭睡了小半個時辰,這一整日,天初明到日暮,不曾歇片刻,她心裡的愧疚,一直都沒停下。
他捱得近,長孫姒眨巴幾下眼睛,手腳沒處擱,有些不知所措;數個睫毛都能亂了方寸,結結巴巴地道:“比如,什麼,怎麼不說了?”
“要再睡會嗎?”在獨處的時候他總是溫和的,美好的姿儀裡除了冷漠,便顯得格外容易叫人親近。
分明只是討論一件事,怎麼淪落到這樣的境地?她捂住臉,把頭埋到他頸下,莫名的羞澀,嘟嘟囔囔地道:“你別這樣,我會不好意思的!”
她感到他心口震了震,髮髻一動,才聽他湊到耳邊道:“你的簪子歪了,只是想給你整整,都在想什麼?”
長孫姒:“……”
還敢嘲笑的更明顯一點麼?
“阿姐!”
阿妧的出現永遠很是時候,長孫姒問聲慌亂地擡起頭來,於是,錯誤地估量了同南錚的距離,下巴和頭頂悶悶撞擊的一瞬,險些叫她栽倒地上。
朦朧的視線裡,就見目瞪口呆的阿妧縮了一隻腳出門,木訥地轉過身去,口裡自顧自地喊道:“阿姐,你在哪兒?怎麼沒有人呢?”
長孫姒:“……”
南錚一邊給她揉腦袋一邊笑,最後連手都哆嗦起來。她看不得他悠閒自在瞧熱鬧的嘴臉,氣急敗壞拍了他一記。
鬧了半晌誰也不會再覺得睏倦,南錚這才道:“徐延圭此舉定是瞞着徐氏,叫她來一方面是平息你的怒意,另一則,也把自己的底線放給你看,連親生骨肉都可以拿來抵罪,可見他的決心。”
長孫姒說這個我都知道,也順了他的意思,“饒徐氏一命,不過是用她來離間徐家和蘇家,即便無法叫他們土崩瓦解,有了嫌隙也算是成效頗豐。只是我不明白,徐延圭堅持的事究竟是什麼,叫他有這麼深的執念?”
他垂下眼睛,一下一下給她揉腦袋,“郎君麼,無論年歲,在建功立業上都有無盡的抱負!”
她這下更不理解了,徐延圭也一把年紀了,太平盛世裡建什麼功立什麼業?開疆拓土,畫地稱王麼?
總歸是想想罷了,眼下南郭舊案纔是緊要,有一屋子的卷宗需要翻看,王魏二人忙的見不着影子,進程只能慢悠悠緩下來了。
日子挪到了年關,轉過天來就是初一,蘇長庚仍舊沒有下落,聽聞蘇慎彤幾番往徐府去都吃了閉門羹,舊年的案子也翻的差不離,除夕宴請朝臣之後,長孫姒同南錚回華鏡殿守歲。
白日裡落了一場雪,入了夜倒是有半彎月亮,古舊的像是鑲嵌在窗邊。她披散着發,跪坐在窗下的美人靠上,扒着卷草紋扶搭揚起臉來道:“我同你在一起守歲,這是第十四個了吧?可惜宮裡沒有街頭熱鬧,連着三天解宵禁,跳巫儺的怕是要賺得盆滿鉢滿呢!”
她滿眼嚮往,南錚捧着一杯茶垂眼瞧她,不知宮外誰家放了煙火,被她印在眼睛裡,五彩斑斕,驚豔又迷離。
他看的認真,不由得安撫道:“以往你不都是偷溜出去,今年也一樣。”
長孫姒哀哀地嘆了一聲,捧着臉發愁,“明兒百官朝拜,後兒眷屬進禮,咱們案子還差點沒瞧完,不知道有沒有功夫。十六修渠的事情一開始,理這事的官員便要離京,想想手頭這樁案子,越發不放心了。”
他摸了摸她的頭,像小時候哄她一樣,“案子看的差不離了,也沒什麼緊要的。我整理出來三件,無因無果叫人奇怪。”
他的精神頭很好,許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不知道疲倦,看的比她快上很多,“我這裡除了謝氏兄弟十五年前那樁燒村案,轉運使牛乾齡誣陷,再就是神武衛譁變,沒什麼新鮮的了。你那三件,都是什麼?”
南錚道:“第一樁是十八年三月末,渭川縣一對變戲法的夫妻,想用粒種子變出一叢牡丹,到最後變出來的是兩顆血淋淋的人頭。人頭的主人是兩個十七八歲的小郎君,生的別無二致,仵作驗了說是親生兄弟,死了不過一個時辰。怪就怪在,當地和臨近幾個州縣並沒有哪一家上報人口失蹤,那對夫妻也不過就在周遭變戲法,開始沒幾個月。那天的場子是新搭的,除了裝牡丹的木盒裡盛着兩顆人頭,餘下的地方沒有半點血跡。”
長孫姒奇道:“按理說,若是這對夫妻殺了人,必然會守口如瓶,也不可能大庭廣衆之下展示出來。若是有人見到他們殺人,有意把頭送到他們變戲法的地方,不過一個時辰,如何能做到沒有血跡?至於那兩個小郎君的來歷,他們自己的孩子,可曾看過?”
南錚點頭,說看過了,“就在自己家裡,尚有家人看着。這案子當時疑問頗多,至今沒有定案。州府對他們嚴刑逼供也沒有結果。後來,搜尋失蹤之人擴大了範圍,也有不少來認屍,都說不是。那對夫妻被關了一段時間,隨着案子也不了了之了。”
這案子驚悚且詭異,思來想去也不大可能是一對民間尋常夫婦所爲,難不成還有什麼別的隱情。她百思不得其解,又問道:“那第二個案子呢?”
南錚將手裡涼了的茶盞放下,沉聲道:“是秋後了……江南道江州有做農活的村民在田間械鬥,死傷百餘人,說是爲了一包一千兩的銀子。”
“一千兩,哪裡來的?”
“知情的村民都在那場械鬥裡死了,據活下來的人說,是村裡幾個有本事的出去做了一樁大買賣,對方的主子手腳豪氣,二十來個人便給了一千兩。至於那人是誰,做什麼買賣,不得而知。他們回來後,有人把餘下的銀子送了來,就在田間,分銀子不均這才動了手。鬧得最兇的便是那夥接買賣的人,當時被打死了二三十,餘下的也都是重傷,不幾日都死了。”
長孫姒眨巴了眼睛,“那些人的家人,也沒有一個知道的?”
南錚道:“接活的二十來人,家裡都沒有親友,且都是二三十歲,身強體壯。當初來村裡挑人的是個矮瘦的老者,花甲的年歲,當場每人分了十兩定銀就把人帶走了。後來過了半個月等這些人回來了,他這纔來送的銀子,說的話很奇怪,出力最多的分一百兩,偷奸耍滑的沒有銀子,也沒具體指誰,他走後,械鬥便開始了。”
她冷笑,在指頭上繞了一撮頭髮,“這可不就是刻意引人動手麼?什麼叫出力最多,偷奸耍滑,都是二三十歲,血氣方剛哪能吞嚥下這口氣,何況還有那麼多銀子在前頭放着。這買賣定是不正經的,那老頭兒以回來送銀子爲名,行借他們自己的手殺人滅口之實,掩蓋蹤跡!”
他低下頭來看她,說確實如此,“蹤跡掩蓋的很好,找不到人,最後以普通械鬥定了罪。第三樁案子,是十九年斷斷續續發生了好幾樁,渭川有條河,被人叫做陰陽河。”
長孫姒點頭,說聽說過,“那條河邪性得很,但凡做官的坐船過河必定失蹤,普通百姓卻是毫髮無損。”
“這個傳言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十九年開春有三個監察御史私訪,自打去了陰陽河蹤跡全無,又派了二人也是同樣。當時捉了河上擺渡的數十名船伕拷問也沒個結果;後來鮮少有人再往那處去了,船伕也漸漸地少了。如今只剩了一個擺渡的老人,都叫他陰陽先生,撐櫓生停櫓死。”
她莫名地哆嗦了一下,心想這老者得是有多強大的胸襟和氣魄才持之以恆做陰陽生意,“說完了?”
見他點頭,她又問:“爲什麼一定是這三件?”比起這三個離奇曲折的事情讓她更爲好奇的是他的選擇。
他面上的笑意不曉得什麼時候消失了,低低地道:“當年南郭先生便是三月從渭川動身,一路東去;六月被抓正是在江州,恰巧對應這些懸而未決的案子,時間,地點都很吻合。”
長孫姒未說話,長長久久地看着他。直到屋子裡紫金蓮花更漏降了一層,微微漾開了水聲,緊接着外頭剎那洶涌而至的煙火,把烏沉沉的夜色染上陸離的意味。
永安宮深,聽不見絢麗後頭的喧囂,只能安然地看着這些靜默的明豔,她喃喃地喚他,“阿錚——”
他轉過頭來,不知道應沒應聲,卻聽她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她的感覺向來極其敏銳,他從來又對她沒有防備,深知她對他的信任幾乎要被他揮霍一空,掂量到最後,卻也只道:“是!”
他這般說,必然是不肯直言相告,長孫姒撇了撇嘴,有些落寞,忽然而至的意興闌珊,準備溜達下地,“成吧,等你想說……”
話沒說完,他突然彎下腰來將她擁進懷裡,耳鬢廝磨不外如是。她的臉貼在他心口,聽見穩穩的心跳,更是有些不明所以。所以,當不安攆走了羞澀,即便兩個人相擁,多半也是沒有什麼旖旎心思了。
轉過天來,百官進宮朝賀,長孫姒歪在憑几上昏昏欲睡,直到發生了一件事叫她神臺清明的有些過了頭。
蘇慎彤來見禮時,忽然暈倒在丹陛下,宮娥手忙腳亂地扶走了。太醫診了來回稟,說是有喜了,一時間百官神情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