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不過十一歲,記憶還是沒有恢復;她從關隴帶來的日誌裡似乎寫過一個人,倒是隱約記得關係親厚,只是姓甚名誰,長得什麼模樣一點印象都沒有。
一日,慕崇遠帶她回府抄書,她站在閣樓窗前正好看見那園子裡的合歡樹,模樣和記憶裡的分毫不差。
一段時間裡,怎麼進那園子成爲了她努力的目標。就在好容易獲得慕崇遠一點善心後,功虧一簣,源自於她對慕璟說了句,慕小郎,你生的可真好看!
孩子之間的一句玩笑,慕崇遠卻當了真,認爲長孫姒身無正骨,心有邪念,再不許她到慕家來。彼時,長孫奐正巧賜給她了名男寵!
從此,她儘管與慕璟交情甚好,卻再沒有機會靠近那個園子。
如今,往事重提,不由得幾分唏噓。長孫姒望着那園子緊闔的木門,躍躍欲試;雙元鎖鏽跡斑斑,看來只能越過牆頭,才能進到裡面去。
慕璟瞧她一副陰惻惻的模樣,不寒而慄,“我說姑奶奶,這園子打從我家搬進來,連我都沒進去過。聽說裡頭鬧鬼,你去做什麼?我帶你去別的地方玩。”
她不贊同,循循善誘,“沒去過的地方纔好玩呢,你家我哪裡沒去過,看着重複的模樣多沒意思。”她笑眯眯地道:“難道你就不想進去嗎?”
“比你還想,”慕璟撇撇嘴,掖着手滿臉憤慨,“我也偷偷來過幾回,邊都沒有挨着就被阿爺一頓揍,我是不願意進去了。”
“這不有我呢,你阿爺又不敢打我。你來,搭把手!”
“怎麼着啊?”
長孫姒冷笑,斜他一眼,“幾年不見,以前翻牆頭的本事全都忘了?”
慕璟挪到牆根邊面壁蹲下,苦着臉,“待會阿爺要是發現了,我可保不了你!”
“他不是午睡麼,發現不了。就算髮現了,還能打我怎麼着?”她卷卷衣服,在他肩頭上按按,笑眯眯地道:“你放心,我和幾年前一般份量,踩不死你,莫要亂動啊。”
說話間,左腳已經踏上他的肩頭,慕璟晃悠兩下,扶住了她的腳,“成了,另一個也上來吧!”
她雙手撥開纏繞的藤蔓,撐着牆攀上去扶穩了,就聽慕璟道:“好了嗎,我起身了?”
他扶着她的腿,顫巍巍地直起腰身,眼瞅着能夠到牆頭,就聽身後有人喝道:“你們在做什麼?”
慕崇遠中氣十足的怒斥,讓慕璟渾身一哆嗦,長孫姒歪歪倒倒便從他肩上仰面往地上栽!
周圍聞聲而來的家院,大驚失色,紛紛往牆下趕。
慕璟手疾眼快,在她的頭磕到地上的前一刻,抄手墊到了下面。長孫姒還是被震的昏沉,緩了好半天才看清近在咫尺的一張臉。
她只顧上頭暈,一把推開了慕璟,側身坐了起來,當真是頭暈目眩。眼前杵着隱忍怒意的慕崇遠,又不好不答話,便笑道:“老師!”
慕崇遠狠狠瞪了慕璟一眼,才俯身行禮,“殿下鳳體擔着社稷,若是有閃失,老臣難辭其咎,還望殿下體虛!”
她有些迷糊,劃拉了兩下才摸着一個毛茸茸的東西,遞到慕崇遠跟前,“夫君給我買了只兔子,跑進這園子裡,我本想把它捉出來,所以才……如今沒事了,老師不必擔心!”
她也不管他信不信,把兔子往慕璟手裡一塞,拍拍裙子起了身。蘇慎彤也跟在後頭,福了福身,走至慕璟身邊,瞧他背在後頭的手鮮血淋漓,一陣低呼,險些要垂淚。
長孫姒收回了目光,先前旖旎的念頭消散殆盡,就見慕崇遠面沉似水,“既然殿下尋着了兔子就莫要移駕此處,這園子不祥。小彤,請殿下至花園賞花!”
長孫姒嘴角抽搐兩下,連連擺手,“如今時辰也不早,我還要回宮見聖人,就不便打擾老師,告辭!”
慕崇遠巴不得她走,忙招呼了慕璟送她出門。蘇慎彤跟了幾步,滿面擔憂,最後只得悻悻作罷。待到無人隨着了,慕璟才摸了摸手裡的兔子,“我說,你這是蓄謀已久了吧,連兔子都備下了!”
“不然呢,叫你阿爺捉了把柄打你麼?”她走的儀態端淑,說出的話卻是南轅北轍,“以前咱們怎麼蒙你阿爺好溜出府去,如今你都忘了吧?”
“沒有!”他撇開臉,笑的勉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嗤!”
她擡腳上了車駕,回頭道:“兔子摔傻了,你得對它負責。”
他舉着兔子笑了笑,“來,給你阿孃說聲好走。”
長孫姒也不理他,撂下簾子回宮去了。
或許真是從高處摔下,震壞了腦子,長孫姒回了華鏡殿,挨着羅漢榻就有些迷糊,還惦記着叫人往祭酒府送了瓶藥。
睡得卻是不踏實,又是方纔那個院子,唯一不同的,是她竟然進到了裡面,正順着一條曲徑在樹蔭裡行走。
似乎有人在等她,因此走的極快,那小徑盡頭是一架石橋,橋上刻着鮮紅的篆書。
她分辨了半晌,卻是模模糊糊瞧不起清楚;一轉眼,卻身在橋那端的鞦韆上,笑的歡暢,迎面向走來個小郎君,帶着垂角的襆頭,竹灰襴衫,手裡提着食盒。
她幾乎可以確定裡頭裝着美人尖的糖餅,可是卻看不清那郎君的面目;他踏過了橋拱,正提着衣角低頭看路,猛然間那橋從他腳下斷開,託着他一道沉入了湖底。
對岸不知何時出現了三五個人,正掖着手哈哈大笑。她撲過去向他們呼救,那幾人卻恍若未見,指着平靜的湖面議論,又擡頭向她這裡望來,笑容不減。
她頓覺不妙,低頭看去,已經身在水中;漂浮的青蓮葉就在她眼前。她掙扎,像是踢到了什麼,瞬間醒來。
天已經黑了,殿裡有些微的亮光,她瞪着眼睛緩和了呼吸,才茫然地尋那光。
連枝燭臺前正站着個人,舉着蠟燭,一身竹灰的儒衫,順着青玉珏往上看,發也未束散在肩頭。
她閉了閉眼睛,有些沮喪,“南錚!”
“嗯!”
“我又做夢了。”
他放下蠟燭,緩步行來,居高臨下地諷刺她,“御醫說殿下摔壞了腦子,可能舉止有些怪異。”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奈何氣勢不敵他半分,只得乖乖躺在榻上嘟囔,“你怎麼在這?”
“聖人害怕殿下真傻了,大概想找個人負責!”
這廝消息果真十分靈通,一句敷衍的話也能傳到他耳中,真是世風日下,“那就辛苦南統領了。”
“殿下真客氣!”
長孫姒:“……你扶我起來,我要去賞月。”
他嘆一口氣,俯下身子給她套上寶相雲頭履,攙着往後殿去。
簾櫳高挑,明月入廊,檐下鋪了竹木簟子,一方矮腳幾,一碟紅綾餅,兩盞雲綠茶甌;旁邊有宮娥焚了香篆,見二人來,行了禮轉身去了。
她託着腮打量幾眼,笑的歡快,“說來,這是我們在一處過的第十四個中秋,每年好像都只有你和我。”
南錚夾了一塊芙蓉餡兒的給她,“聖人本要來的,不過功課沒做完。”
她咬了一口,眉開眼笑,“他和他阿爺小時候一樣,你別看太上皇平時裝模作樣的。改天我纔要和他說說……對了,我聽說你昨天去搜陶平的屋子了。”
“嗯。”他將昨日未燒盡之物給她。
她看了一眼道:“王進維沒驗出來陶平身上有傷吶……”她忽然醒悟過來,“你的意思死在太廟的根本不是陶平?”
他點頭,飲了一口茶道:“還有種可能,他暫代陶平的身份。北山荒地有具無頭屍,皮肉爛了。王侍郎驗過,約摸是個十七八的內侍,死了七八日,背上有幾處斷骨;僕回宮查驗了內侍監的記錄,除了陶平,無人失蹤或死去。”
“如此說來,他受刑那日就被打死了,然後太廟裡死了的那個代替了他,”她看着圓潤喜慶的月亮嘆氣,“也許八月初六,他就代替了陶平,所以,咱們才什麼也問不出來。”
她還是不明白這麼做到底爲了什麼,“可是陶平被替代的原因是什麼呢,僅僅是爲了殺城陶?那京城裡和城陶一樣死法的孩子,又是什麼原因?”
“也許有人不滿殿下臨政,接着幾個孩子的性命,坐實謠言!”
“這倒是說的通,”她思忖了良久也沒鬧明白是什麼人,倒是想起來另一件事,“可是若要在宮裡行兇,隨便哪個宮人都能威逼利誘,大可事後殺人滅口。何必多此一舉讓人假冒進宮,豈不是自露馬腳?”
進展了一點又卡在半途,她抱着茶甌不說話,南錚倒是遞給她一沓紙,“關於十五年前神武衛譁變部分名單,還有殘存圖樣。”
她接過來,圖樣老舊,只剩了半張,和刺客留下的有幾分相似,只是旁邊留了幾行娟秀的註解叫她好奇,“字跡好生靈氣,難不成這圖樣還出自娘子的手筆?”
南錚點頭,“這畫師是個娘子,當時名噪一時。在譁變後處斬,留下一雙郎君,宋喬和宋恩?”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