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又是誰,到底姓張還姓喬?”慕璟沉浸在方纔的怒火裡沒緩過神來,迷茫地望着長孫姒。
終歸是往事,牽扯太多畢竟不好。長孫姒連王魏二人都沒有說,對他也不便提及,只是說了句舊識,捉了南錚的袖子出門見客去了。
魏綽望着二人遠去的背影,唸叨那名字,喬秋羅?不是死了麼?
長孫姒也頗爲驚訝,名噪一時的人物,原以爲都封在往事裡。面前的婦人粗布衣衫,眉宇間還有潑辣的厲色,想來鄰里相處也是個不好相與的厲害人物;行的卻是三跪九叩的大禮,進退得當。
“罪人喬氏秋羅見過大長公主殿下,南統領!”
“大娘不是姓張,”長孫姒虛扶了一把,接着問道:“前些時我們還見過,如今怎麼改換了姓名?”
“奴第二任郎子姓張,早年去了。”她又行了一禮,從袖子裡取出手掌大小的布袋,裡頭有一卷畫,“若是奴空口無憑,殿下也不會相信奴就是當年的喬秋羅。這裡有一卷千里長秋圖,是應和十七年世宗做壽時所繪,奴前些時臨摹一幅,斗膽請殿下過目。”
千里長秋,阿爺當年送到了華鏡殿,她時常能瞧見,果然風骨猶在。難怪當日煙官去過張家,說藏畫不少,原來當真是她!
長孫姒將畫還給她,笑問:“往事已矣,大娘爲何要來見我?”
喬氏福了福身,“奴是來向殿下領罪,第二,八月初六那晚,到底發生了何事。”她緩了緩又道:“想來殿下已經曉得奴和宋氏兄弟的關係,他們確實是奴的一雙小郎君。”
十五年,歷經三朝,往事重提未免諸多感慨。她嘆了一聲接着道:“當年奴心高氣傲,傾慕師兄不成,一氣之下尋個私塾先生便嫁了。雖說日子不富裕,但好歹宋照人品端正,待奴和孩子也極好,本想安穩度日,不想禍從天降。”
“當年神武衛譁變,奴親身經歷。更制的儀刀圖案繁複,可若是動起手腳來也是方便的很。第一批成刀,奴親自去看,做工粗劣,不曉得偷用了多少上好的鐵錠。奴當時和監工多次反應無果,那時,儀刀已經分發到各處,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她回憶起來仍然有些氣苦,“果然不出三天,神武衛就有人反應以次充好,聲勢越鬧越大。當時神武衛的監正馮樞膽小怕事,私下處決了幾個鬧得兇的想着息事寧人,哪料到惹惱了禁軍,將他活捉了要到永安宮面見世宗,求世宗做主,他們也沒有譁變的意思。”
“只不過,當日神武衛和羽林衛水火不容。羽林衛先發制人,打了神武衛措手不及。還沒待他們反應過來,就到世宗面前告御狀,說神武衛不滿刀制,意圖反叛!”
“世宗當時正被南郭深貪污修渠十萬兩官銀一事困擾,龍顏大怒,將神武衛一干人等全部處死。奴作爲繪圖之人,也有挑動譁變的嫌疑,所以也在斬首之列。”
她自椅子裡起身,跪地磕頭,“奴當時不想死,只得去求當時儀刀的監工,如今的戶部侍郎關仲爲。奴用當日他私吞官鐵來要挾,他又覬覦奴許久,便收奴爲外室,保住了一條賤命。”
長孫姒皺眉,“那張惠梔就是你和關仲爲的小娘子?”
“是!”
如此看來,從戶曹那裡問到,關仲爲給他家張娘子辦過所,並不是侍郎府裡養着的那個,原來是這外室的小娘子。
“奴做了關仲爲外室八年,因爲是戴罪之身也不敢回家。後來關仲爲大娘子不容,將我和小梔賣掉,好不容易在京城重逢,一個姓張的花匠瞧奴母女可憐,收在家中,不久病逝了。”
她癱軟了身子,垂下淚來,絮絮地道:“皆是奴作孽,不得好死。過了一年半載,才曉得鄰居是奴的一雙小郎君,奴不敢與他們相認,只得偷偷地關心。哪想到,小梔流落唐州時被宋喬所救,私定了終生,住到通化坊後也時常往來。”她抹了抹淚,“兄妹倫常不復,奴又不敢合盤托出,便聲稱他配不上小梔,不許婚配。”
“宋喬這孩子和他阿爺一樣固執,說奴嫌他沒本事,一定要升官後再娶小梔。是奴,是奴,害了他……”說到傷心處,她失聲痛哭,捂住臉不願再言。
長孫姒嘆了一聲,勸慰的話在嘴邊滾了滾也煙消雲散了。旁人的事,沒有親歷,說起來輕巧,只怕經歷的痛苦至深。她不願橫添波折,只耐下性子聽她哭完。
過了許久,喬氏才接着道:“宋恩不務正業,意氣用事,也不曉得交了哪些狐朋狗友;宋喬約束他,他同他吵,甚至幾回舉了刀要對宋喬不利。若不是鄰居相勸,只怕……”
她嘆了嘆,“奴從沒想過,他心腸那樣歹毒。八月初六那天,他跳牆進院子奴就瞧見了,原以爲是躲他阿兄,哪料到他會陷害他。冒名進宮製造混亂,還允諾什麼貴人會與他高官厚祿,宋喬竟然答應了。”
“奴不放心,尾隨他出了門。就在不遠的巷子裡,他見了一個穿斗篷的人,那人遊說他,進宮頂替一個叫陶平的內侍,交代的事都寫在一封信裡,自然有人接應。”
她冷笑道:“聲音經年未變,卻是關仲爲那個老賊。”
長孫姒頗感意外,關仲爲爲官二十多年,雖說爲人狡詐,但是膽小怕事,怎麼會做出這等事來?
她看了南錚一眼,他會意,行了禮,轉身出門往侍郎府去了。
喬氏接着道:“他發現了奴,用小梔威脅;若是奴隨他入府,他便放小梔離開,永不回京。奴無奈,只得應下。”
“回家後,小梔坐在屋裡哭,問宋喬是不是回不來了?奴勸她外出躲避,她不允,奴只得合盤托出他們是親生兄妹。”
喬氏抽乾了力氣,搖了搖頭嘆道:“小梔萬念俱灰,好在老賊動作快的很,第二日就送來了過所。奴想着出去散散也是好的,誰想到,她臨行前竟然帶走了一包……如今,老賊不在府中,關大娘子不過瞧奴的笑話,才肯放奴出府,想奴的孩子……”
她泣不成聲,空蕩蕩的屋子裡盡是散不去的悲切。天色將暗,長孫姒嘆一口氣,遞了巾子給她,如此悲痛,所有的勸慰也不過是徒勞。
她出了門招呼隨行的錄事,“若是她願意,讓她去見見宋恩。把這份口供給魏京兆送去,囑咐他可以準備結案了;再告訴王侍郎,十五年前神武衛譁變的舊案啓封,需要重審。”
那錄事連聲應下,一路自去了。
院子裡起了霧,兩側又有斜倚的修竹,堪堪遮了院子外頭的燭光,一片昏暗。京兆尹府她鮮少來,摸不清楚方向。
她眯縫着眼睛,正琢磨往左還是往右,前面就出現個朦朧的人影,八尺來高,步履沉穩,緩緩而來。
她試探道:“南錚,是你麼,回來了?”
前頭沒人應聲,她撂下心思。約摸就是那廝,尋常就端着儀態,高高在上,“我看不見,來扶我一把!”
周圍安安靜靜的,連先前沉穩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了。樹影婆娑,風中微響,那人影似遠非近,就在她眼前晃。她有些急躁,走了幾步又道:“我真的看不見了。”
人影微微移得近了些,她仔細打量,忽然又飛快地挪到了她身後;她心頭擂鼓,方纔錯身之際,聽見一聲嘲笑:長公主殿下,還記得聖祖之死麼?
大晉開國聖祖,傳言死於貓妖之手,貓妖既出,天下大亂。長孫氏刻骨銘心的禁忌,她怎麼不記得?
“你是誰?”
她擡手去摸腰間的匕首,可精緻的刀鞘空空如也,想來是被他方纔趁勢摸走了,“嚇唬我也就罷了,還拿我的東西。”
那人笑出聲來,杳遠虛無。也不答話,長長久久的笑,在她耳邊轟然作響。
她被笑得渾身發顫,擡腳欲走,卻被重物羈絆,半點都挪不開。笑聲仍舊未停,時遠時近,天色完全黑了下來。
她不曉得身在何處,也不曉得要如何脫離這個困境和鬧心的笑聲,卻是漸漸地睏倦下來,昏昏欲睡。
猛然間,胳膊被扯住,長孫姒大驚,劈手打過去,落了空——
“殿下……”
“南錚……”她辯不清方向,聽着聲音摸過去,是她熟悉的眉眼,“真的是你嗎?”
“是……”他低低地嘆了一聲,將她微顫的手攥進了手心。
她有些委屈,往前湊了湊,似乎撞上他胸口,“方纔有個人,你看見了嗎?”
“沒有,”他應聲,垂下頭就能看見她迷濛的眼睛,眸色有些暗淡,“殿下失蹤了一個時辰,京兆尹府上下尋了許久。”
她擡起頭,有些茫然,“這麼久麼,剛纔有個人在我耳邊笑,我又逃不了……”
“是僕的錯,來晚了!”
她安了心,思緒活絡起來,“可能最近的事太多了,我胡思亂想也說不定。關仲爲帶回來了嗎?”
“他死了,和關大娘子一道懸樑自盡,臨死前留下了一份罪狀。承認當年中飽私囊和如今殺害內侍省張內侍,指使宋氏兄弟中傷社稷並殺人滅口。魏京兆和王侍郎過府驗屍,若是沒問題,怕是要結案了。”
“死了?”她頭又疼起來,喃喃地道:“這次,我們好像又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