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淵仍舊坐在小土堆上專心致志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樹洞,可望而不可即的憂傷從背影裡便見分曉。長孫姒看着他,樂不可支。
南錚挑了眉頭,看着她眼睛裡熠熠的光彩,沉聲道:“不僅是他,你也想去!”
“所以呢?”相對來說,她還是關心他後面的話。
“我不會像你哄崔淵一般去哄你,”他拍了拍擱在手臂的手,有些戲謔,“繞住你沒有那麼容易,但是也不會容你溜進去。滕越正跟着趙燁,等他回來帶人探明瞭樹洞再說。”
有點像遙遙無期的誓言,她的興頭敗下來,諾諾地應了,託着腮道:“蘇恩盛的事情好像又算得上,戛然而止?不過這回和以往不同,我們知道了結果,只是不知道起因罷了。唔,好像也不能這麼說,在漢州那個將陳氏放在小佛堂前的,五哥他又盡心隱瞞的人,也不確定。”
“正好在去樹洞前,你可以琢磨這些事情。”他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看着崔淵回過身來委屈的模樣,“不得不說,你們扮起可憐的模樣真有幾分相似!”
“你想說的是臭味相投麼?”她陰惻惻地瞪了他一眼,“回了別院,咱們又沒法正常的說話了。雖說渝王這種強行把自己和結黨營私的嫌疑撇開的方法很是有效,但未免太過於不近人情,一院子的行屍走肉!”
“有一個例外,”他的目光轉向那棵疏闊的榕樹,鐵灰的樹皮,再過兩三個月應當時花期,到時後頭的煉丹房更加看不分明瞭,“那位煉丹的道人。”
長孫姒點點頭,“渝王早年隨着阿爺南征北戰,兵譎詭道,鮮少相信誰,別說帶在身邊。看來這位仙長不僅煉的一手好丹,還善於蠱惑人心。”
崔淵慢吞吞挪到她的身邊,她拉着他往回走,問道:“你可見過你阿翁身邊的仙長,真的是個仙人嗎?”
他用力地點頭,“見過,過年給阿翁磕頭時遠遠地見過一面。仙長穿着灰白的袍子,長鬚,身量很高很高,比阿翁還高一個頭,看着是個慈祥的仙人。”
她這纔想起來慕璟說過,渝王已經五年沒有在府中過年了,這回也一樣,又是見不到人影。但是崔淵說時常能見到那位道人在煉丹房附近盤桓,那麼渝王外出未必和那道人一起?
她又問道:“你阿翁每次出去玩,都帶着那位仙人嗎?”
“對呀,不過阿翁久不回來,那位仙長倒是時常回府,七夫人說煉丹藥都是有時間的,煉壞了就不好吃了。”他搖了搖長孫姒的手,有些好奇,“阿姐,你吃過丹藥嗎,真的很好吃嗎?”
丹藥她倒是吃過,還在李家的時候,李奉曾經因爲好奇支了個葫蘆似的丹爐,用馬尾羅將藥篩好放進丹鼎裡,煉了也不知道多少時日,倒真有那麼幾顆成型的。
當然了模樣好看,未必入的了口,大家不過一笑置之。可那時候的長孫姒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郎,趁人不備順了一顆,入口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
然後,隔了不到一刻,鼻血噴薄而出,嚇壞了一干人等,至此李家上下再沒有出現過丹爐。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她默了默,斬釘截鐵地打消崔淵的好奇,“吃過,我曾經生了一場病,用丹藥來治,應當比你喝過的藥味道還要怪異些,你想試試嗎?”
“不想不想,”崔淵徹底偃旗息鼓,“阿姐我再也不問了!”
南錚無奈地搖了搖頭,行不多遠就看着那位盡忠職守的嚴先生,探頭探腦地向他們這處張望,生怕他們多說了一句話就能將王府掀起三尺風浪。見了崔淵的面這才諂媚地踱過來,遞出了手,看着崔淵面無表情這才訕訕地笑了。
長孫姒有些唏噓,當初怎麼就以爲他是個再正經不過的人。不過嚴先生對待他們這樣倒是有自己一貫的風格,沉着臉看人進了別院,又囑咐巡府的蒼頭對他二人多加照拂,這才意猶未盡的走了。
不同於別的門客每日熱火朝天的趕工,回到半幽禁似的院子,南錚安靜地看書,長孫姒忙碌作畫,透過門窗偶爾能看見彼此。
雖然府規森嚴,但是仍有疏漏之處,比如別院每月會按時更換一波伺候的僕役,於是長孫姒在三月初五見到了兩個熟悉的面孔,煙官和趙克承。
趙克承守在門外,煙官慢條斯理進屋灑掃,對着一個落地花瓶,雞毛撣舞得烈烈生風。長孫姒倚在憑几上笑,轉眼人已經到了跟前,紅着眼睛斟了杯茶遞給她,她終於不樂了,低聲道:“我這不是沒事麼?”
煙官跪在矮几前擦拭,聽得這話頗爲傷感,“那日都怪婢子,聽着響動扯了趙克承去瞧,被人截殺在半途,滾到莊稼地裡逃過一劫。緩過神來都是幾天之後了,那日兇險,婢子總以爲……殿下安好就好。”
她抹了把淚,接着道:“是南統領的影衛尋到的我們,託了位姓姚的郎中才進了王府。”
聽她嗯了一聲,煙官又接着道:“殿下一直要在王府住着?”
長孫姒點頭,“阿錚身上有傷,不適宜沿途奔波。何況,王府裡最近有趣的事情很多,住着也不悶。”
煙官心裡明白也不深問,只道:“南統領的傷婢子會時常照看着,殿下安心。在絳州的鑾駕已經啓程去江州了,修渠的事情進展的很順利,魏京兆還在審渭川的人骨案,王侍郎留在渭川,說是起了刑部一樁十五年前牡丹變人頭的舊案。”
早上左道成從御史臺送來的密信中也提起這些事,繪聲繪色地說王魏二人因爲手上的兩件案子,府上的門檻幾乎要被踏平了。街頭巷尾近日也流傳起視若禁忌的南郭舊案,聖人在早朝上還問了幾句,御史臺義不容辭添枝加葉描繪了一番,以狄如靖爲首的一干老臣也沒有橫加阻止,這番試探頗見成效。
原先賞賜給蘇長庚府上的男寵也遞出話,蘇慎彤尋找蘇長庚的動靜頗爲浩大,連日發了信到各州府詢問尚書府原先的門生。可能被這件事情牽絆,蘇慎彤對於久未見面的慕璟竟半句沒有提起。
長孫姒覺得這件事情頗爲玩味,就如同昔日聲稱和蘇長庚有過命交情的徐延圭,如今對舊友失蹤之事尋找的興致缺缺,是篤定蘇長庚沒事或是早沒有尋找的必要了?
她看着煙官將托盤裡書信的灰燼融進銅盆裡,這才道:“我曉得,你同趙克承當心,沒有要緊的事就莫要來同我們說話。”
在她臨走前,又追了一句,“慕璟也在王府,時常往別院來。”煙官腳步頓了頓,表示曉得,出門和趙克承走遠了。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陽光透過窗子,留了小香爐的影子在矮几上,歪斜的葫蘆樣,她又想起李家那個近乎曇花一現的丹爐。
最近她總會想起李家的很多事情,包括李奉,還有看起來總是在氣急敗壞的老頭兒,安國公李勳。
她感覺這不是什麼好兆頭,然而更不好的是嚴先生那張充滿疑問的臉又出現在門前,要帶她去見七夫人,同行的還有南錚。她以爲崔淵新找了什麼稀奇古怪的地方,結果七夫人請他們進賬房當差。
賬房歷來是一府重要又微妙的地方,府內外往來賬目一板一眼都記得分明,若是想隱瞞一些事情需得費些周折。當然了作個假賬也不可避免,那麼主人對待賬房先生們的親疏也就顯而易見,畢竟誰也不會把自己的短處交到旁人手上。
所以,這回不僅是他們,連嚴先生都立時阻止,“夫人,二位孫先生來府中不到幾日,賬房這事……若是叫旁的先生曉得,只怕心裡多少有些不平。”
“二位先生年輕有爲,依照大王的習慣早該委以重任。”七夫人往池子裡撒了一撮魚食,看圍來三五條紅錦鯉笑彎了眉眼,“若是不平,也是他們才學不濟,何須在他人身上找補不痛快。”
嚴先生顯得很爲難,“夫人說的甚是,可二位先生初到府中,寸功未立,只怕難以服衆。”
“也對,”七夫人捏了巾子來擦手,轉回身對二人笑道:“這樣,城外五十里處是盤山縣離渝州城最近的臨原村,總出些岔子交不上賦稅,渝州刺史來央了大王幾回。今兒刺史府的人又來了,你們跟着去瞧瞧,解決了也是大功一件。”
這又是哪一齣?
長孫姒坐在馬上往城外趕時還是摸不清門道,耳邊是刺史府姓程的功曹參軍事絮絮的埋怨:“……隔幾個月準出一回事,村裡多是年邁之人,使君又不敢逼迫的太緊,可那些個年輕的就沒有懂分寸的。一交不上賦稅去看,準是一連片倒家裡。問緣由吧,私下械鬥,想要教訓,那些老的就又哭又跪,一條命都能賴你身上……”
她聽着械鬥便扭過頭來問,“爲什麼會經常械鬥?”
程功曹嘆口氣,“咱這地界兒好,每年都有來採草藥的客商。甭管是不是真認得草藥吧,綿延百里的山,進去總要找認路的。臨原村就在山根兒下,那些遊手好閒的就指着這得銀子混日子。每年都有大客商來,一來找上十來個人,給個百十兩銀子,到了分錢的時候,誰不想多拿點,經常鬧事!”
她和南錚互看了一眼,因爲銀子分攤不均而致私下械鬥所致傷亡,這種事情聽起來很耳熟,十幾年前江州百餘村民死傷案,起因似乎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