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汀本是想將刺蝟送回,法天卻說不必,只要將小刺蝟留在鞦韆架上,母刺蝟不久便會來尋,已經是成習慣,她便依言,將刺蝟留在了鞦韆架上。
出了白色霧帳,遙汀回頭望去,大團白霧又是聚攏閉合,再不得見內中紅亭碧池,飛瀑鞦韆,園亭景緻,花木山石,都隱沒在了一片朦朧的煙霧之中。
依着遙汀的意思,便要立即回去,因是剛剛接手,殿內事務駁雜繁多,她並不能一時明瞭,還要時時學習,並着溫故知新,方能全力施爲。
法天知她近日已是辛苦勤奮得緊,雖然強意留她,會令遙汀有些許不快,但仍是隨着心意,將遙汀留在了汀蘭殿中,這一日中都不再令她看書讀文,清清閒閒的也是過得很快,直到他們一同吃過晚飯,法天又陪她在長堤旁小坐時分,這才親自送他回去。
司書殿殿外守門的鬼差見到法天,本是想要叩頭行禮,卻被法天止住,命他們不得聲張,主上有話在此,哪個還敢造次,立即噤聲不語,只是躬身行禮,只待到法天離去,方纔直起身子,回頭一望,也早已經沒了司書影子。
由內外兩廳走入大殿,正殿旁邊只有兩名鬼差把守,不見洛涯他們的影子,問向鬼差,方知秦子沐帶着洛涯去了鬼市,白秋意倒是沒有一同跟去,仍在文書庫內。
掐指算算日子,遙汀這才發現,原來今日已是五月二十,正是仲夏左右時分,再過些日子,也便到了人世的端午佳節,想到這裡,遙汀希望幽冥司會有些不同,千萬不要有誰張羅着去包糉子。
既然白秋意仍在文書庫內,遙汀便舉步走了過去,本是以爲白秋意沒有同去,是爲了在文書庫中閱覽文書,可遙汀到了文書庫庫門近前,才發現他正坐在庫門旁的葡萄藤架之下,悠然的伸手從架上摘食葡萄,一粒一粒剝開,將葡萄果皮放到手旁的紙盒當中,再吃了葡萄果肉。
雖然不是人世盛產葡萄的時節,但幽冥司中節氣異常,再加上有些葡萄品種獨特,爲仙家獨有,因此能夠異時生長,再而結果,遙汀看得多了,也便不足爲奇,倒是看到白秋意這麼閒散悠哉,很是難得。
大串大串的葡萄垂落在藤條之間,紫的、紅的、白的、綠的,就像一顆顆水晶寶石,重重疊疊的靠在一起,將暖黃色的月輝散得斑斑駁駁,淺淺淡淡,不經意之間,從隨風搖曳着的葉子中間靈活的穿過,如清夢一般,掉落到塵埃之中。
“司書你猜,哪種葡萄,最是甘甜?”白秋意手中託着四串葡萄,各色一種,望着遙汀相問,臉上兀自帶着笑意,眼眸在夜色之中熠熠粲然,仿若天上的星辰跌落了進去,一望無底。
遙汀走到藤架下面,離着一段距離坐了下去,從四串葡萄上各摘了一粒,將果皮除去,一一嘗過,這纔回他說道:“這種白色的葡萄最是甘甜,白文書,我說的可對?”
“屬下可是讓司書來猜,司書倒好,既然已經嘗過,怎麼還算是猜?”白秋意將手中其餘的三串葡萄放下,手上只拿着那串白色葡萄,一顆一顆剝皮入口而食,也不讓着遙汀。
“只要達成目的,至於手段如何,其實並不重要,這不就是白文書的處事方式麼,我不過就是效法而已,難道不是麼?”遙汀看向白秋意,眼色凌厲,頗有問責意味。
“看來主上對於司書,還真是言無不盡,”白秋意將頭轉向一邊,望着漆黑的牆角,夜色正是濃重。
“洛涯是真將白文書你當成好友相待,可白文書卻和他玩着心眼,使着手段,如此作爲,白文書不覺得可恥麼?”見白秋意並不理會自己問話,遙汀當他並不將對洛涯欺瞞的行爲當成回事,心中不覺有些怒意。
“可恥?說到可恥,確實沒有幾個,能比屬下更爲清楚,”白秋意淺淺一笑,並不回望遙汀,話中語調平靜,也不以遙汀此問爲杵。
月掃花間,牆角之處卻仍是一片晦暗,空氣中帶着一股淡淡的果香,朗空之上星芒閃爍,宛轉出成大片的華彩,瀲灩閒庭。
“我以凡胎得長生不老,司書可是知道,我在人世時候,做過什麼?”白秋意已經吃完了手中的三串葡萄,拿過紙盒旁邊的手布,輕輕的擦拭手上的汁水,一點一點,十分仔細。
剛纔遙汀依次嘗過每串葡萄,除了那白色的葡萄,其餘三種,雖然不算很酸,但也不是十分甘甜,白秋意就這麼將四串葡萄吃了下去,遙汀心中暗想,不知道他明天是否會喝不動稀粥。
見遙汀沒有說話的意思,白秋意也不勉強,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既然司書不想猜,那我就告訴司書,我身在娼門,不僅是我,我的所有親眷,都身在娼門,無一例外。”
終於將手擦好,白秋意施施然的放下手中白布,回眸看向遙汀,神色竟是平淡無瀾:“是不是很驚訝,有沒有震撼到?我家八代忠良,一遭被奸人所害,實在一言難盡,聖祖皇帝曾賜我家世代爲相,我家犯事之時,當時的聖上雷霆震怒之下,竟然令我家滿門爲娼,是不是非常諷刺?”
“如果你不想,可以不說,”遙汀試圖從白秋意眼中看出什麼,可是他的眸子太過幽深,竟然能不染上一點情緒,絲毫不爲所動。
“我從小學貫經子史集,爲的是報效家國,可是最後,竟然輾轉於無數男人身下,醜態盡出,”即便白秋意再能控制情緒,說道這裡,聲調亦是有些顫抖。
看着白秋意深陷手心的指尖,遙汀不知是否應該阻止他再說下去,只這一愣神的功夫,便聽白秋意繼續說道:“我家爲朝廷盡忠職守,爲百姓嘔心瀝血,在遭難之前,曾得世人傳頌,我本抱着希望,世人能給我家留着最後一點顏面,可是每個夜晚,我家子女,卻是接客最多。”
遙汀心中一凜,已然知道白秋意要說什麼,不忍心讓他繼續再說,待要出言打斷,卻見白秋意揮了揮手,將頭靠在藤架之上,緩緩說道:“我不怨,不恨,不怪,這也本是常情,娼妓時時能在,可揹着八代忠良名頭的我白家子女,卻是不會常有常存,我懂。”
“夜深了,去歇着吧,”遙汀初聞這些,心中是不可抑制的難過,但卻不知該說些什麼,這種事情,怎能是一句兩句安慰得了,即使說了,也便是蒼白,還是不如不說。
“後來,他們以爲我已經順服,便不再逼我服食軟骨散,我得了自由行動,便立即着手自殺,可是不巧,被秦子沐那個傻瓜救了,經過一番折騰,活到如今。”
靜夜之中,遙汀微微喟嘆:“生不如死。”
遙汀這四字方一出口,白秋意便擡頭望了過去,夜色中遙汀正仰頭望着星空,似有無限心事。
“是啊,千難萬難,都難不過一死,”白秋意擡起頭,和遙汀一起盯着朗朗星空,心境也難得的開闊了幾分。
“爲什麼要和我說這些?你就不難過麼?”
“難過,怎麼會不難過,只是今晚月色太好,突然很想說,”頓了一頓,白秋意輕語說道:“我知道司書怨我對洛涯太過欺騙,也完全沒有真情實意,可是我的心都死了,哪裡有那麼多的真情實意,如今我做的事情,也不過是念着一點恩情罷了。”
一陣夜風襲來,蕩起他們身旁的葡萄藤條,白秋意伸出手來,將藤條拂到一旁,起身站立,伸了一個懶腰,斜身輕倚藤架之旁:“洛涯很好,甚至脾性之中,有些相仿子沐,可是屬下很累,只能盡力而爲,要論可惜,只怪他所信非良,如若司書無事,屬下想先告退。”
遙汀點了點頭,輕聲囑咐:“夜露苦寒,多加註意身體。”
微一拱手,白秋意退了下去,轉身向着文書院落行去,漸行漸遠,直到身影模糊不見,腳步中沒有丁點踟躕,如風中挺拔的一株勁鬆。
今日中午在汀蘭殿中,吃罷午飯,法天非得讓遙汀午間休息,她大概是最近忙得急緊,也是睏倦疲乏得很,雖然不想,仍是睡了將近兩個時辰,醒來之後,又是將近晚飯時分,倒是像極了她在汀蘭殿中待的那段日子。
因爲午間睡了不少,任她近日再是如何疲憊,此時也難以成眠,索性坐在藤架旁邊,繼續看着星星和月亮。
幼時她便習慣仰望夜空,有時是朗月當空、星光稀疏,有時是月色迷離、星華晦暗,或者有時,會是月上中天、滿空繁鬥,無論怎樣,總歸只有一個月亮,再沒有另一個月亮出現,陪它一陪。
所以她時常會想,如果月亮能夠說話,如若自己問向月亮,是否月亮會和自己傾訴,它有多麼孤獨,多麼渴望有誰能夠陪伴左右,後來年歲逐漸長些,遙汀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就像是懵懂無知的孩子,總會太過以自己的立場去思考問題。
知我心者,謂我煩憂,不知我心之者,謂我何求?
如果不能懂得,縱然天空上種着成林的月亮樹,樹上又都結滿了燦若圓盤的大月亮,每天晚上,月亮們手牽着手輪流值夜,也總歸難消寂寞,無誰能解。
崇樓高閣,廣袤數裡,帝王之家,錦繡繁華,其實這些,不過只是過眼煙雲,生死浮雲,不過爾爾,數代帝王或是遺臭萬年,或者又是英明仁孝、勵精圖治,如此種種,終有一亡,古今皆同。
遙汀曾經夢想,如果可以,不要高樓廣廈,只要瓦屋一間,或者哪怕草屋,只是屋內一豆燈火,只要一個懂你的人,縱然寒室簡陋,也是心鄉,可如今看來,便都是虛妄癡心。
心中瞭然,卻仍是未必全然釋懷,白秋意說得沒錯,不是合適的時間,即使出現了合適的選擇,也未必能夠再有力氣,繼續追尋。
對着月亮,遙汀笑得溫和,地面之上,藤影幢幢,清風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