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圓月,綴於廣袤夜空,灑滿一地的淺黃色暖影。
泰山王大殿後院,院子正中有一天井,天井正對着會客廳,此時會客廳中燈火通明,紗燈挑在廳內各角數盞,照亮了夜色。
菜過五味酒過三巡,燈火濃驟,杯盤碗盞撤了幾個來回,室內的氣氛,仍是很熱烈。
十個殿王難得能湊在一處,推杯換盞把酒言歡,說不盡道不完的笑語歡言。
好在會客廳離着正宅頗遠,夢清才能帶着出生不久的孩子安然睡下。
九位殿王喝得面紅耳赤,陸緒則是早已趴在桌上多時,醉眼朦朧,醉得不醒人事。
一位喝得舌頭都大了的殿王,神秘的勾了勾手指,衆位殿王會意,把頭湊在一起:“聽說了吧,主上的相好追到咱們幽冥司來了,據說當時司書也在呢。”
另一個插嘴:“還是我殿內鬼差拘來的呢,不過已經好多年了,長得那叫一個嬌滴滴,”說完了話,還抹了抹流在嘴邊的口水。
“聽說以前不知道要找的就是咱們主上呢,這也能被她找到,也真好運氣,”擠眉弄眼一頓後,看着別個殿王的反應。
“是啊,就知道是在幽冥司裡,真是無巧不成書。”
“是緣分啊,躲都躲不開,”一個殿王唏噓的感慨。
“最近主上去奈何橋那陪司書選文書官,才碰巧見到的,你們說說,這被司書撞見了,主上又要難爲我們了吧?”
其餘的殿王,想起法天心情不好的時候,自己那種受氣包的待遇,面上都很黑,集體沉默,有些默哀的淒涼。
過了一會兒,大家又是禁不住八卦的樂趣,將頭湊在了一起:“巧?也不見得,聽說那個相好,已經在幽冥司裡等了幾年了呢。”
“有這事兒?”
“千真萬確。”
“那相好的也太癡情了。”
“主上可真是厲害啊,我就沒那命。”
“主上和那相好的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主上根本就不見她。”
“不見?”
“是啊,那樹妖在汀蘭殿門外等了數日呢。”
“啊?那不得傷心死啊。”
“這算什麼啊,那些年的時候,主上不定有多少相好呢,主上要是一個個搭理過來,累都累死了。”
“可不是麼,現在可是消停了。”
有一個找死的感嘆:“真是難得呀。”
“咱們就只能是羨慕的份,想有那些個桃花運,也得有主上的相貌不是?”
“噓,”一個殿王聲音低的不能再低:“有些話咱們可不能瞎說。”
接着一片附和之聲:“是啊,不要多事,這事少說爲妙。”
流口水的那位殿王推推一旁的陸緒:“我說陸殿,咱們這些兄弟就不說了,還是你有福氣啊,竟然主上親自指婚呢,梓蘿雖說潑辣了一些,模樣也不差,對你一直一心一意的,你可賺大發了。”
陸緒喝的迷糊,根本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拿起海碗,眼睛倒是晶亮:“來,繼續喝,不醉不歸。”
旁邊坐着的殿王不解道:“陸殿喝了這麼多年的酒,怎麼就練不出來呢?”
其他的殿王都沒接話,想到陸緒眼看就要成親了,反觀自己,卻是孤家寡人一個,內心中都是有些零丁的自憐,狗血的感慨着自己的情路有多麼坎坷,哀嘆一腔皎潔的明月心,連個溝渠也照不得。
好在他們也都只是心裡想想的,這種話要是說出來,一旦月亮知道了,一個想不開,月亮少不得找根繩子,把自己給吊死在星星上,方能以完此劫。
第二天一早,陸緒在泰山殿的客房醒來,頭痛欲裂。
揉揉漲疼的額頭,陸緒坐直了身子,努力回想清醒着的最後一刻。
昨天晚上又喝多了,結果直接醉倒,後面的事情,陸緒便記不得了。
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那件,陸緒揭開被子,走到窗前,擡手推窗。
夢清喜歡牡丹花,客房臨着的花圃裡,種滿了各色的牡丹。
枝幹斜直不一,花瓣也聚散兩相宜。
牡丹嬌豔,名冠羣花,唯此一點,確實羞殺百花。
陸緒曾經在墨訓仙府見過一幅《瑤池硯墨圖》,火紅色的大片花瓣,含着嫩黃色的嬌蕊。
雖然他並不太懂,但也知道,確實很美。
墨訓說是遙汀所畫,並且求之不易。
畫上沒有題款,只是署着遙汀名諱。
論起字來,陸緒還頗有些見地。
平日裡陸緒眼中的幽冥司司書,不過是端莊方正,可運筆卻見蒼勁,墨意酣暢。
陸緒有些看不懂,從他第一眼看到遙汀的那刻,他便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不知爲什麼,陸緒總有一種感覺,司書不喜歡他,而且相當的排斥。
遙汀對誰都是彬彬有禮貌,起碼在表面上。
可陸緒總覺得,對於自己而言,這後面還有四字潛臺詞,拒之千里。
如果說是因爲梓蘿,又不太可能,梓蘿在幽冥司中也不過千年,可遙汀對她的態度,卻是始終如一的。
陸緒正思索間,房門推開,夢清走了進來,胳膊上懸着食盒。
看到陸緒站在窗前,夢清笑得溫和:“陸殿喝了那麼多酒,竟然還能醒的如此早,身子可還好?”
陸緒有些不好意思:“又讓夢清你見笑了。”
夢清捂着嘴,眉眼盡帶着笑意:“哪裡的話,陸殿醉了就睡,酒品可是很好,”說着從食盒中拿出幾碟時令小菜,一碗赤豆蓮子粥。
陸緒誇讚的真心實意:“夢清的廚藝真是沒得說,在我殿中,每日吃上這樣的飯食,絕對不現實。”
夢清被誇,顯然心情大好:“比起廚藝,其實梓蘿也不差哪去。”
回憶着梓蘿的諸般手藝,陸緒有些想滴汗。
夢清見陸緒不說話,以爲陸緒是在想梓蘿:“尚未恭喜陸殿呢,聽書主上指的婚,三個月後就要成親了,這在人世,可是人生一大事。”
大事是大事,只是不知是憾事,還是樂事罷了。
陸緒風輕雲淡笑了笑,並沒說什麼,專心的吃飯。
粥中的蓮子心去的很乾淨,清香可口。
杏仁芹心的辣椒油淋的不多不少,是下飯的極佳小菜。
有次梓蘿也做過這粥給他,結果蓮子心摘的馬馬虎虎,吃起來挺敗火的。
這道小菜梓蘿也不是沒試過,鹽和辣椒油都放的極多,又齁又辣,喝了十多碗水。
其餘的吃食不提也罷,全都是眼淚。
梓蘿對他可謂是真正的用心良苦,但要是能再仔細一些,便能讓他少受些折磨。
其實這些也並不算什麼大事,陸緒只是,真的對梓蘿無情。
如果真要說有,那愧疚,也便是一種。
幽冥司中無數個日日夜夜,漫長的沒有盡頭。
白日中有公務纏身,沒有時間胡亂思考。
每到夜晚來臨,便盼着下一個白天。
墨訓不時會去他那裡坐坐,他也得空去墨訓仙府偶爾拜訪幾次,其餘時間,很是難以打發。
他不記得前生,沒有可以憑弔的過往,他不知道,他的無慾無求,究竟源於何種事端。
幽冥司嚴法重規,十殿王無權查閱生前數世命薄。
他一向循規導矩,絕對不會逾越半分。
何況即便知道,也真是沒什麼意思,都已經如此長久,真的能看到命薄,指不上,還以爲是寫的他人。
他對梓蘿全然無情,沒有一丁一點。
爲了這事,他也不是沒有苦惱過。
梓蘿爲他盡心盡力,對他死心塌地,是真的全心全意對他好,沒有水分的在乎他。
如果撕開曖昧的僞裝,他告訴梓蘿,其實,我不過是捨不得放棄,丟不下你那一絲溫情,事情會如何?
這樣的結果,其實比起梓蘿來說,他恐怕,是更承受不起。
小心翼翼的自私,如履薄冰的保護自己。
他鄙視自己,也是真的心疼梓蘿的用心。
如今法天爲他定下了婚約,以他的名義,不負梓蘿,唯負自己,這樣也是好。
陸緒扯出一個微笑,答的很由衷:“梓蘿很好,我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