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去就行了。每次和你去醫院我都緊張。”
“嗯?”
“大概是我潛意識裡不希望有壞消息的時候你就在旁邊。”謝明朗在言採身邊坐下來,“何況你討厭醫院。所以我一個人去纔是皆大歡喜的法子。你要是願意,等我檢查回來我們可以一起吃午飯。”
言採本來還要說什麼,但謝明朗後來的話又讓他改變了主意,轉而說:“神經科的主任和我認識,剛纔我去了電話,所以我說我們一起去。”
“我一個人去也是一樣。他姓什麼?”
“賀。”
“好。”他點了點頭,看見言採的神色還是有幾分鬱郁,反而笑了,勾過他的脖子來送去一個親吻,“這肯定不會是我經歷過最壞的事情。你要往最好的情況想,搞不好只是我杞人憂天罷了。”
言採幾乎一個晚上沒睡,加之在冷風裡坐了一個早上,在送走執意要一個人去的謝明朗之後,破天荒地去睡了一個回籠覺,等他再被謝明朗的電話吵醒,一看錶,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
趕到市裡差不多是三點。看謝明朗氣色不錯,言採剛剛要詢問檢查結果,謝明朗已經先開口了:“醫生說是我某處神經受到壓迫而產生的後遺症,需要手術。那些複雜的醫學名詞我記不得了,你既然和賀大夫認識,可以直接問他。還有就是,我決定年後動手術。”
這般輕描淡寫的語氣反而讓言採心裡一沉,面上卻還是不動如山。他發動車子,同時問:“賀儀說他主刀?”
“他的原話是‘目前我手上沒有失敗的先例’,所以我想我也不會有幸成爲第一個失敗案例。”謝明朗似乎也被自己的話振奮起來,雙眼閃閃發亮地望着言採。
言採忍不住輕輕笑了:“之前擔心自己再也不能照相的,真不知道是哪個?”
謝明朗不理他,別開臉去,再一會兒轉回來,問得卻是:“我其實對一件事有點好奇。”
“什麼?”言採整個人都放鬆下來,隨口應道。
“那位賀大夫,是你的新歡,還是故交?”
言採見謝明朗滿臉都是看笑話的神情,也跟着緩緩展開一個微笑:“哦,我的新歡和舊愛,不是就在眼前嗎。”
謝明朗有心玩笑,只想看言採做什麼應對。沒想到聽到這樣一句,倒叫他有點措手不及。原先預備好的調侃頓時也沒了用處,後來匆匆說了一句“這甜言蜜語說得太職業化,還是騙你的小姑娘影迷去”,就又一次別開臉,但雙耳發紅,終究還是留下破綻來。
言採晚上還有戲,兩個人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各自回家或者去劇院。看着謝明朗搭乘的出租車消失在路的盡頭,言採的笑容慢慢卸下來,他把車停下來,找出個號碼來,過了一會兒,電話終於通了。他清了清嗓子,說:“賀儀嗎,是我。”
年末的最後一齣戲在二十七號晚上。
前一晚言採當真帶了三張票回來,全是最好的位置,但第二天謝明朗打電話約潘霏霏,才知道樑啓文不巧在外地參加學術會議,只留潘霏霏一個人在市裡過週末。三張票就這麼只去了兩個人,其中還有一個不說全然不情願,但態度勉強情緒複雜,倒也是一望而知。
謝明朗自然不會說破,在潘霏霏來接他去劇場的路上把病情告訴了她,順便也說了手術的事情。潘霏霏先是錯愕,結結巴巴問“當初不是做過腦部檢查了?不是說沒問題的嗎?”同樣的話言採也問過,謝明朗就耐心地再一次回答,轉述的也是醫生的原話:“當時檢查是擔心腦傷和有隱蔽的出血點,再說神經系統的問題也是有潛伏期的。”
這句話顯然沒有起到任何安撫的作用,潘霏霏還是很快陷入了自我恐慌之中:“到底有多嚴重?明朗,你不能瞞我。”
謝明朗自從見過賀儀之後,反而成了一羣人裡面最輕鬆的一個,見到潘霏霏緊張得握方向盤的手指都彷彿要痙攣了,也只是微微笑了,拍拍她的肩膀說:“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我也沒有那麼好的演技來瞞你。大夫說只是個小手術,你輕鬆一點。”
潘霏霏依然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動這種手術,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你最近還要去醫院嗎?我陪你一起去,看看醫生怎麼說……還有啓文他們學校,是有醫學院的……”
“如果手術也治不好,那估計我只能去找心理醫生燒錢了……”察覺到潘霏霏愈發驚恐的目光,謝明朗終於收起玩笑神色,正色說,“霏霏,我比任何人都愛惜自己這雙手,你相信我,不要多想了。”
潘霏霏驀地僵住,瞪大眼睛盯了謝明朗好久,才緩緩說:“上次你要我不要多想,大概是從埃及回來之後。”
這是在算舊賬嗎。謝明朗暗自苦笑,嘴上卻說:“這不是一回事情。”
潘霏霏抿着嘴不再說話,悶聲悶氣一路開到劇院。她想到舊事,心裡尤其憋氣,啓動剎車的時候手都特別重。到了劇院門口,才重新開口:“好像沒車位了,我換個地方停車。”
週末找車位總是格外艱難。等他們把車停好再趕去劇院,大廳裡已經沒什麼人了。驗票時工作人員看到票,擡起頭來看了一眼謝明朗和潘霏霏兩個人,問:“你是謝明朗?”
“我是。”
對方遞還票,笑說:“一直沒見到這幾張票,還以爲你不會來了呢。言採託我們轉話給你,請你和同伴下了戲去後臺。”
謝明朗稍稍意外,先是看了一眼潘霏霏,這時頂燈熄了,只有壁燈,暗得看不出來她的表情,單從站姿上來看明顯有些僵硬。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
說完就拉着潘霏霏一道進場去了。
劇院裡面燈都滅了,他們前腳落座,後腳周藍拎着菜籃緩步走上舞臺。因爲換了劇院,佈景有了不小的變化,整個舞臺的色彩感似乎比初演濃烈一些。
言採出場之後謝明朗覺得他的目光飛快地朝這邊偏了一下,接着自己的餘光則瞄到本來還心不在焉窩在椅子上的潘霏霏坐直了;謝明朗順勢轉過臉去,她正盯着舞臺目不轉睛,絲毫沒有留意到有人在看她。
謝明朗就想起過來的路上他問潘霏霏是不是看過這齣戲,後者猶豫了一下,不情願地說:“你車禍之前想去沒時間,後來也一直沒看。”
他忍不住鉤起嘴角,重新把目光轉回舞臺上。
這齣戲已經演了四個月,又到了演出季的最後,如何在保證演技的同時,且不流露出隨着演出週期拉長而變得難以避免的那種因爲重複和圓熟而起的疲憊感,對任何一個演員都是考驗。謝明朗重看這齣戲,心裡不是沒帶着一點考量的意味,但從始至終再看一遍下來,他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三個主演的哪一個,都沒有陷入那麻木的熟練之中。
散戲之後謝明朗發現潘霏霏又一次熱淚盈眶,就不做聲地遞過紙巾去。潘霏霏接過之後有點窘,勉強笑一下:“我倒是希望玉紋和志忱兩個就這麼遠走高飛算了。”
謝明朗不由笑了:“這話呢,是像潘霏霏小姐說的,卻也不像眼看就要結婚的潘霏霏小姐說的。”
潘霏霏狠狠拍他一下:“你又在扯嘴皮子。”
本來留給樑啓文的那個位置中場時候也有人來坐,只是這次等到謝幕時候謝明朗纔看清對方的長相。這不由得讓他想起當年認得衛可的往事來,就在兀自出身的當口,潘霏霏說:“明朗,走吧,人都在往外走了。”
謝明朗回過神來,說:“我看着你身邊的位子,想起當年我們看蜘蛛女之後,你和衛可大吵的事情了。”
潘霏霏愣住,接着竟然臉都熱了:“這事尤其丟臉,你想舊事就不能想點別的嗎。”
說完就推着謝明朗往外面走。出了劇院之後潘霏霏立刻說要走,謝明朗一把拉住他:“後臺的入口不是這個方向。”
“我不去。”
“戲既然看得,人有什麼見不得?”
潘霏霏語結,謝明朗見她猶豫,二話不說拉着她,繞到另一條街上,往後臺去了。
他們走的門是演職人員的出入通道。後臺那邊言採想來也是關照過,見到陌生人推開門後門房只是探頭出來看了一眼就再不問,倒是謝明朗不知道言採的化妝間在哪裡,專程去問,搞得對方這次倒是反覆打量了幾次,終於忍不住問“你是謝明朗吧”,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又再次上下打量一遍,才忍笑指路,“樓梯上去左拐,左邊第三間,門口貼了名字的就是。”
散戲之後,這後臺反而忙碌起來,人流穿梭,每個人都在忙,也個個都走得又快又急,無暇他顧;謝明朗出入後臺也是常事,但對於潘霏霏來說,後臺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進來之後她也收起之前那不情願的難堪表情,情不自禁地左顧右盼起來。
謝明朗走出幾步發現潘霏霏人沒跟上來,回頭一看,見她定在角落裡看工作人員搬着道具從舞臺上下來。謝明朗就走回去叫她:“霏霏,這邊。”
潘霏霏一邊上樓一邊說:“我還是第一次進到後臺來,有點兒像工廠。”
聽到她的比喻,走在前面的謝明朗回頭,正要接話,不料樓梯拐角轉過一個人,急匆匆正和他撞上。雙方都沒提防,彼此退了一大步,尤其是謝明朗是上樓那個,正好被撞了個滿懷,差點栽下去,慌得潘霏霏一把拉住他,也不管是誰,當即皺起眉頭說:“怎麼走路……”
話沒說完另一方擡起頭來,眉頭也皺着,不過想來是痛得。潘霏霏見到來人頓時愣在當地——原來是周藍,妝沒卸服裝也沒換,就裹了件大衣,釦子還沒扣上,完全是匆忙要出門的樣子。她站穩之後,也不管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連連道歉說“對不起我趕時間,沒看見你們,實在對不起”,又在得到回覆之前等不及似的風一樣繼續往外趕。
莫名其妙碰見這一出,無論是謝明朗還是潘霏霏都沒搞明白究竟是出了什麼事。目送着周藍衝出門去,又過了好一會兒,潘霏霏才恍然想起自己和謝明朗還站在樓梯上,她趕快回神,問:“明朗,你沒事吧,有沒有撞到哪裡?”
謝明朗其實被撞狠了,又不願意讓潘霏霏知道,笑着擺擺手,扶着樓梯繼續向上走,走了兩步好一些,這才又說:“我不要緊。”
潘霏霏猛地鬆了口氣,趕上去走到謝明朗身邊,繼續抱怨:“她這麼着急做什麼,又沒有人在後面追。還有哪裡有人道歉連個頭都不回的?”
“恐怕有急事。你看連妝都來不及卸。”
“那也不能……”
說話間兩個人上了樓,按之前門房的指點去找言採的化妝間,途中經過鄭曉的,門雖然關着,音樂聲卻隱隱傳出來,是普契尼的歌劇。潘霏霏撲哧笑了,壓低聲音說:“原來化妝間裡還有音響。”
謝明朗笑笑,沒接腔。很快他們來到寫着言採名字的化妝間外面,就在他伸手敲門的前一刻,潘霏霏抓住他的袖子:“要不然我去向鄭曉要個簽名……晚一點過來。”
這話未免太底氣不足,謝明朗就說:“你人都上來了,現在逃,就說不過去了。霏霏,你真的這麼不願意見言採?”
躊躇片刻,潘霏霏低下頭,說:“我覺得很尷尬……”
話說到一半,門開了,言採裹着浴袍,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目光掠過徹底呆住的潘霏霏,浮起慣常的笑容:“我聽見你們的聲音。對不起,還沒來得及換衣服,進來吧。”
這化妝間裡乾淨得嚇人,鏡子邊貼着演出的日期表,演完的場次都被劃去,桌面上除了必要的化妝品外幾乎別無他物,收拾服帖的演出服掛在一邊,再一張單獨的茶几,上面放着點心和茶水,除此以外,就是一張沙發。謝明朗草草打量一圈,笑說:“奇怪,一般化妝間裡不是貼滿影迷寄來的信和賀卡的嗎?”
“那你要去鄭曉的房間看。”言採領他們坐下後就去浴室換衣服,沒幾分鐘人出來,已經換上淺色單衫和黑色的褲子,只有頭髮還是溼的。他看了眼侷促地坐在沙發一角的潘霏霏,走近她身邊,加深笑容的同時伸出手:“我聽謝明朗說你要結婚了,恭喜你。”
這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真誠且不過分親暱,潘霏霏卻近於受驚一般從沙發上彈起來,遲疑了一會兒,才握住言採的手,一字一句迴應:“謝謝。”
言採笑一笑,等潘霏霏鬆開手,就轉向謝明朗說:“你手機沒開,我就讓他們轉個消息給你。只你們兩個?”
“出門之後手機沒電了。”謝明朗這才明白爲什麼是別人轉話,“啓文出差去了,只我們兩個,你這是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