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照片
那一天,言採去電視臺做一檔訪談節目。
他的新片剛剛殺青,主持人和他關係不錯,特地問了許多關於片子的問題,而把一些有涉私生活的輕飄飄地帶了過去。在工作的話題上言採素來健談,一個半小時的節目,節奏全部在自己手上控制得好好的,不該說的一個字不說,照樣能哄得現場的影迷笑聲掌聲不斷,甚至連主持人也給逗得忘記把主動權搶在手裡。
眼看着節目就要皆大歡喜地落幕,忽然眼前一暗,驚呼聲中,言採第一個念頭是斷了電,並不驚慌,只是稍稍調整了坐姿,等燈光再亮起來。
黑暗中主持人頗有些窘迫地一個勁向他道歉,讓他少安毋躁,說是正在備用電源,用不了多久就會來電。焦急的語調裡隱隱帶着不可名狀的激動和興奮,但是連續一段時間以來的超負荷工作讓言採沒有餘裕去探究這異常情緒的緣由,反而合上了眼睛,想趁機休息一會兒。
剛閉上眼睛還沒兩分鐘,他就感覺到燈光又一次亮了,隨之而來的還有音樂聲、歡呼聲和掌聲。之前主持人的反常就有了解釋,儘管一時想不到出了什麼事情,言採還是瞬間調整好坐姿,露出笑容,偏過頭去對着主持人一挑眉頭:“什麼好事?”
聽出音樂的旋律是生日歌,言採略一怔,纔想起來今天似乎是自己的生日,眼看着好幾層高的蛋糕推到眼前,他才笑着搖搖頭,語氣輕快地說:“我已經到了只想提起生日而忘記年齡的歲數了。千萬不要提醒我。”
在主持人和現場觀衆的笑鬧中,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唱生日歌,許願,吹蠟燭,切蛋糕,然後再坐回來,繼續聽主持人提問:“言採,又年長了一歲,有什麼感想?”
他看了看笑容滿面的主持人,也很配合地微笑:“我剛剛還說不要提醒我年齡,又有人犯規了。”
善意的歡笑聲再次響起,主持人似乎沒打算放過他,追問下去:“三十歲和四十歲的生日,你覺得哪個更有意義一些?”
言採不假思索地回答:“大概是三十歲吧?過了三十歲,就好像徹底和某個時代告別了,但是四十歲,只不過是向盡頭更前進一步而已,今天要不是你們給我慶祝,我都忘記了。”
“太敬業了,連生日都忘記了。”主持人又問,“那最讓你印象深刻的生日,又是哪一個呢?”
瞬間無數的影像在眼前掠過,有的比陰影還要淡,另一些則過於鮮明,反而無法正視。言採低頭看了一眼袖口,才說:“我是個健忘的人,不過我想,今天這個晚上,會讓我記住一輩子。”
這句話他說得異常真誠,配合着笑容和目光,無法讓人不信。看着主持人的目光,言採知道這個話題就算差不多過去了,他也做好準備回到之前約定好的採訪大綱上,但沒想到主持人又是一笑,說:“今天爲了慶祝你的生日,有神秘嘉賓專門爲你準備了一份特別的禮物,託節目組轉交給你。”
他故作意外地配合,可是當那份“禮物”從主持人手裡遞交到他手裡的那一刻,言採發現,自己是真的驚訝了。
大屏幕上也在同時放着此時正在言採手中的那些照片的投影,同時還配着主持人周全的說明:“……大家看出來了沒有?這是言採在拍攝《塵與雪》的時候,劇組給他慶祝生日時留下的劇照……你們猜猜看那個親吻言採的女人是誰……江綺?不對,再猜……是衛可,猜不到吧?是如假包換的衛可……這可是節目組爲了給言採慶生好不容易從《塵與雪》劇組要來的照片……”
言採垂眼看着手裡的照片,攝影師的風格未免太熟悉了,以至於一瞬間笑容都無法掩蓋住正拼命涌上的其他情緒,他不得不輕輕把照片翻過去,才擡起眼,若無其事地陪着主持人一起看大照片,甚至還能輕巧地評價一句:“衛可這身衣服的確不錯,不過如果當初他穿的是平跟鞋,大概照片裡還會更好一些。”
說話的同時言採心想,又一個年頭過去,演技也愈熟練,這樣看來,年歲漸長也並不壞。
二壽麪
錄完節目之後離開電視臺,林瑾和其他兩個助理已經在保姆車裡等着了。
言採上車後往座位上一靠,擡起手來輕輕壓住太陽穴。這個動作沒有逃過林瑾的眼睛,立刻就問:“怎麼了,頭痛?說是十點節目錄完,現在都快十一點了,錄得不順利?”
“沒。他們插了個給我慶祝生日的花絮,耽誤了。”
“哦,對啊,我今天一直顧不上問你,你也沒打電話過來,我還想說你該慶祝一下,我現在去訂餐廳的位置吧?還有,這一週裡收到的禮物怎麼辦?”
言採還是沒有放下手,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如果不是做節目,我根本就忘記了。”
林瑾笑着搖頭:“你這個人也奇怪,總是記不住自己的生日。”
言採跟着輕輕笑了一下:“怕老。”
車裡的其他人聽到這句話都無聲地笑了,氣氛寬泛之後,林瑾又說:“那我訂座去了,想去哪間餐廳,壽星公,今天你最大。”
“我今天有點累,想先回去,改天我再請過大家。”
林瑾跟在言採身邊這些年,還是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累”字,整個人都呆了一下,才猛地醒過神:“……哦,這也好。那明天錄音棚那邊,就不去了吧,我打個電話過去。你最近也是,應該多休息……”
言採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再沒表態,一直到車子開到家門口,纔看似無意地問了一句:“賀卡和信都拆了沒有?”
“拆了。”眼看言採轉過臉來,林瑾搖頭,“幫你看過了,大多是影迷寄來的,沒什麼需要你親自去回的。”
“知道了。還有去查一查,今晚的點子是誰想出來的。”
打開客廳的燈,言採首先看見桌子上偌大一捧的鮮花。他知道多半是公司的安排,也沒仔細看,脫了外衣去廚房,想給自己弄點東西吃。
下午的時候爲了提神,他貪喝了幾杯咖啡,胃不怎麼舒服,晚飯沒吃就直接上了節目,直到現在才覺得餓了。他記得冰箱裡還留了點東西,打開一看發現全是酒水,才反應過來,已經有快三年的時間沒有在這套公寓裡開伙了。
但飢餓偏偏是那種一旦想起就開始迅速蔓延叫囂的玩意,沒有食物的安撫,絕對不肯平息。言採在一塵不染的廚房裡翻找了半天,竟然還真的給他從櫃子裡找出一袋泡麪,一看保質期,恰巧就是明天。
泡麪的時候言採想起若干年前的某一天,在《塵與雪》劇組鬧到下半夜,又在謝明朗的公寓裡纏綿到快天亮,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起來,謝明朗忽然端出面來,說是給他補過生日。鯽魚背一樣的麪條臥在煮得雪白的魚湯裡,湯里加了蝦子牡蠣還有其他什麼海鮮,滿滿一大碗,吃到最後,發現最下面還藏了一隻荷包蛋。
從那一天開始,每一年的這一天,非要等到謝明朗煮好面,兩個人對坐在桌前吃完它,言採才能想起來自己的生日又到了。
所以今天他忘記了並不稀奇。
謝明朗去非洲都是兩年多前的事情,連加了防腐劑的泡麪都快過期。言採瞄了一眼泡得筋骨酥爛的麪條,在洋溢着人工添加劑那特有的喧鬧的香味裡,他挑了一筷子面,吃了一口。
這是他吃過最難吃的一碗麪,但還是吃完了。
三拼圖
從埃及回來的時候,他帶回來一盒五千塊的拼圖,拼了快三年,還是隻拼出一個角,就丟在一邊,讓它和這房子裡的許多東西一起慢慢地落灰。有一次他想過重新開始,看着金字塔尖上落日的餘暉,卻怎麼也找不到與之相匹配的顏色了。
四錄像帶
幾天後林瑾找出了這一期訪談的編導,居然是認識的人。
言採和戴隱芙曾經同在好幾個電影劇組裡——也包括《塵與雪》,當年她演的都是一些很小的角色,統共三兩句臺詞的龍套,但一直很能吃苦,也很敬業,所以言採記住了她的名字,有一次有個不錯的女配的角色,想過推薦她,卻被告知她早就在這個圈子裡消失了。沒想到居然轉行到電視臺做起了編劇。
他本是隨口一問,聽說是戴隱芙,也就算了;反而是電視臺那邊以爲出了什麼事情,專門打了電話過來詢問,後來更是讓戴隱芙和節目的製片人一起到公司來,解釋生日當天那個脫離原定腳本的“插曲”。
言採印象裡的戴隱芙一直是一個嬌小的女人,留很長的頭髮,這次見面發覺她比記憶裡高了不少,頭髮也剪短了,還架起了金絲眼鏡,幹練凌厲之氣撲面而來。
寒暄完幾句言採就笑:“我沒想到你去電視臺了。昨天上節目的時候還在想到底是誰編的問題。”
戴隱芙也跟着笑了,一笑,整個人似乎又甜美起來:“難得約到你上我們節目,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準備。節目的收視率出來了,同期最高,不愧是你啊。”
除了收視率表,她還留下了一份節目的錄像。送走戴隱芙之後言採也沒去別的地方,就在會客室裡把帶子看了。看到一半林瑾進來,陪着他看完,說:“哦,節目做得不錯嘛,問題提得也還有點意思,這個戴隱芙轉行倒是轉對了,要是當初硬撐着留下來演戲,纔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頭。”
言採按掉電視的開關,才接話:“是還可以。”
林瑾瞥他一眼,終於還是忍不住彎起嘴角:“不過我看還是你最行,又進步了,簡直和真的一樣。我和電視臺打過招呼了,這種‘意外插曲’僅此一次,下不爲例。”
什麼叫和真的一樣。言採心裡想,這麼多年來,臺前的真真假假,早就沒有任何分界了。
五血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