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後來太陽出來了,鳥也都醒過來,河灘上一羣羣的各種鶴、鸛、天鵝,雁還有其他五顏六色的水鳥,漂亮得要命。特別是朝陽映在湖面,一片的白鶴踏着水飛起來……我們在那個又潮又冷的棚子待了大半天,等再鑽出來,腳都不會走路了。不過那個時候還是太興奮,出來之後就往湖灘上衝,驚得附近的鳥全部飛開,我們就踏進水裡繼續拍,瘋了一樣,之前當地人提醒的不能下水啊什麼的,統統都不記得了。”
衛可就笑:“老季,原來當年你爲了藝術這樣肯獻身啊。”
謝明朗這時徹底安靜下來,嘴角的弧度固定住,聽着季展名藉着酒力手舞足蹈給衛可說故事。季展名說起舊事時異常專注,也像是忘記了謝明朗就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看也不往這邊看一眼。說到最後他微微嘆了口氣:“那個時候機子不夠好,拍出來的片子現在看看,可取的也就只有熱情了。”
“老季,你對工作從來都不缺熱情,缺的倒是和人友善相處的覺悟而已。你曉得,如果今天我再不拉你出來喝酒,其他人都要逃了。”衛可嘻嘻哈哈轉過頭去問謝明朗,“謝明朗,老季是不是從大學時候就是這樣的撲克臉?我們可是畏他如虎豹。”
好像聽到這個名字,季展名才記起原來謝明朗還在。他遲鈍地移過目光,眼中除了酒精形成的霧氣,還有其他因爲那些前塵往事帶來的痕跡,都統統揉在一起,蒸騰出來。謝明朗看着衛可,也笑:“江山易改。”
衛可大笑,又斟滿了酒:“那就爲本性難移乾杯。”
他們喝到晚上十一點,謝明朗看了表,說:“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今天就喝到這裡吧。”
衛可微笑,指着季展名說:“反正他明天起不來了,我的目的也達到了。”
謝明朗一站起來,立刻覺得頭重腳輕,就知道是喝得過分了,撐了桌子一把,還是站定了;衛可倒是看上去和平時一樣,除了臉上稍微添了點顏色;最嚴重的是季展名,他臉色看起來倒是很正常,就是剛站起來,立刻又坐了回去。
“這下是真的醉死了。”衛可搖搖頭,“老季,我扶你吧。”
他很好心地攙住季展名,架着他站起來。謝明朗看見這般場面,也搖頭:“叫出租車吧。”
“酒店就幾分鐘的路,我帶他走一走,散散酒。”
然而他個子太高,這樣架着季展名,兩個人都走得費勁。謝明朗本來已經道別了,見到這般景象還是追過去,拍了拍衛可的肩膀:“你們這樣下去走回去都要累死。我來扶吧。”
季展名沉甸甸掛在他肩膀上,每一步都像在拖。謝明朗沒走幾分鐘就開始冒汗,又立刻被風給逼回去。衛可守在一邊,說:“我好久沒看到老季喝成這樣了。”
謝明朗周遭都是酒氣,早已分不出是他自己身上的還是來自季展名。聞言謝明朗說:“是嗎?我以前沒有看過他喝酒。”
“不過今天難得,他太太居然沒有打電話來,不然又有故事看了。”衛可笑眯眯地說,“季太太真是個非常有趣的人。”
姑且不論他口中的有趣該怎麼定義,謝明朗想到另一件事情,趁着酒力乾脆問出來:“你和季展名很熟?”
“當年我在酒吧打工,他忽然跑過來,問我要不要做模特。這種場面好像只有老的連續劇裡纔會碰到了,根本沒放在心上,他留下的名片也早就扔了,誰知道是真的。後來也就是這樣了,我入行了,合作的機會很多,而我畢竟欠他這個人情,反正慢慢就熟了。”
“原來是這樣。”謝明朗隨口一應,“原來他是你的伯樂。”
“可以這麼說吧。”
謝明朗玩笑一般說:“那這個時候,你就算把他揹回去也是應該的。”
衛可還真的來了勁:“要不然我們試試?你再照下來,等他清醒過來之後我貼在他工作室外面,這個場面肯定很壯觀。”
謝明朗笑了出來,這個動作引得之前已經差不多連知覺也沒有的季展名短暫地清醒了片刻,沒頭沒腦地口齒含糊地低聲問了一句:“你關節還痛嗎?”
這句話衛可也聽見了,目光立刻掃到謝明朗身上,只是不說話。謝明朗抿着嘴,沒有做聲,這樣沉默地走到酒店門口,他把季展名交還給衛可。經過這一番折騰,季展名總算是勉強有了點兒意識,很艱難地擡起頭,目光渙散地看着謝明朗,卻說不出話來。
謝明朗知道他有話要說,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聽到聲音。他也知道季展名實在醉得太厲害了,決定不再等下去,轉而對衛可說:“那就這樣吧,我回去了。”
“明朗。”
季展名終於出聲,他的嗓音很奇怪,一時也沒人計較。衛可是最愛說笑唯恐天下不亂的,此時也只是扶着他,好像想幫他站直一些。見狀謝明朗笑笑:“怎麼像個老女人一樣婆婆媽媽了?不能喝就要曉得適可而止,什麼話下次再說吧。再見。”
“再見。”季展名怔怔良久,眼中的瘴氣消去一些,很清晰地吐出這句話。
謝明朗攔了出租車,回去的路上想起來,那一天他們傍晚才從湖邊筋疲力盡地回到借宿的村莊。兩個人一身泥水,渾身冰冷,狼狽不堪。他自己回來的時候被草根絆倒,又摔了一跤,磕到石頭上,膝蓋破了,腳踝也扭傷了,還是季展名連拖帶扶拽着他回來,只恨實在背不動。兩個人在路上極力打起精神說笑話,到住地的時候,才癱倒在地,連話都說不出來。不知道過了多久謝明朗覺得四肢有了點兒知覺,掙扎着要去看傷口,卻被季展名搶先一步。他的手輕輕按在謝明朗腳踝上,那隻後來腫了好幾個月的腳踝當時還未顯露徵兆,只是手壓上去,就抽筋一般地痛。當時季展名問的,好像也是那麼一句。
謝明朗就笑了,心想,都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還痛。
第10章猶在鏡中ThroughAGlassDarkly
入春之後《塵與雪》開拍,言採就像徹底變了一個人。
早在電影開機之前謝明朗就隱約察覺到言採的變化,當時他沒怎麼放在心上,全當他揣摩角色,入戲太深。當然早在那時他也知道這個“權當”有點自欺欺人,兩個人在一起這麼久,謝明朗從未見到言採爲了什麼角色這樣刻苦,但在言採決定接演這個片子的時候,他自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他甚至還玩笑一般暗自許諾,要把接下來幾個月的言採的狀態記錄下來,到時候片子拍完,再和言採一起來看這些照片。
那段時間謝明朗也忙,但自從他察覺到言採的狀態,就盡力多抽出時間來和他待在一起。他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有意義,因爲言採絕大多數心思都在這部電影上面,待在公寓的絕大多數時間不是在研究劇本,就是躲在書房裡看資料,好幾次謝明朗默默站在門口陪他看了很久,言採都察覺不到。
他開始劇烈地消瘦,睡得很少,常常陷入自我沉思中,也不太願意說話,但是精神上應該是極度滿足的,每天離開住處去片場的時候,都是雙眼發亮步履輕快,如赴盛宴,並樂此不疲。
言採的這種狀態謝明朗暗中觀察了很久,也再三猶豫,想和他談一談,卻總覺得找不到機會。某一天他在言採的公寓留宿,晚飯吃得太鹹,半夜口渴得醒了,發覺言採那半邊是空着的。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了,謝明朗並不意外,自己倒了杯水喝完,本來準備繼續睡,但頭剛一沾上枕頭就被門外傳來的模糊的重物墜地聲驚得坐起來。他擔心言採出事,跳下牀鞋子也沒有穿就跑出去,衝向此時唯一還亮着燈的書房。他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倒是把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了一地的書和電影資料的言採嚇了一跳:“你做什麼?”
見言採沒事,謝明朗愣住了,半晌後想起來接話:“我聽到響聲,過來看看。”
“我看你這麼着急,以爲失火了。”言採收拾好東西站起來,笑說,“剛纔對劇本對得入神,不小心撞翻小茶几了。沒事,已經收拾好了。”
“你當心鄰居上來投訴。”
說完兩個人屏氣凝神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任何響動,言採就說:“這個時候還不上來,再投訴也要等到天亮了。”
從窗戶看出去,天邊已經變成了黛青色,下半夜了。謝明朗定下心來,才聞見房間裡的煙味,他咳了幾聲,問:“你幾點鐘起來的?”
“不記得了。”
一旁的小電視上正播着不曉得什麼紀錄片,謝明朗瞄了一眼,是他沒看過的片子。他看着言採發青的眼圈,無言地嘆了口氣:“不再去睡幾個小時?”
“睡夠了。你去睡吧。”言採坐回椅子上,開始倒帶。
謝明朗站了片刻,沒有離開,而是說:“你介意我留下來一起看這張碟嗎,我也睡不着了。”
言採扭頭看他一眼,點頭:“隨便你。”
謝明朗關了燈,拖過書房裡另一張椅子,坐到言採斜後方。書房裡再度安靜下來,只剩下影片本身的聲音。這片子對謝明朗來說沒頭沒尾,他用了好一會兒才理解到這是某部電影的拍攝記錄,畫質不太好,不知道是從什麼攝影器材上轉錄下來的。
畫面中心的那個導演模樣的老人謝明朗並不認得,最初以爲是沈惟,但是仔細一想年紀不對,就更摸不着頭緒。這部短片的風格很輕鬆,都是一些在謝明朗看來很瑣碎的鏡頭:比如工作安置道具和燈光,演員在午休時候喝茶聊天,總之看不出任何主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