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來臨的前一個禮拜,謝明朗同學合辦的藝術展開展。他們租了某社區文化中心的一個大展廳,高大寬敞的展廳裡明亮溫暖,有新近粉刷後留下的淡淡味道,並不刺鼻,走進來之後臨時搭起的隔間的牆壁上掛着各色展品,好像走進一個色彩的迷宮。
因爲自身工作的緣故,謝明朗只在籌辦初期來過幾次會場,還是爲了拍照,然後以此爲基礎作場地設計。開幕那天謝明朗沒有到場,一直拖到新年前一天才到場。他步入展廳的一瞬,對着眼前所見不免驚訝:回想幾個月前第一眼看到的單調乏味的景象,他真的沒敢想他的設計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就被大致落實了。
“怎麼樣,我們沒有辱沒你的設計吧?”
聽到聲音謝明朗轉身,一羣人都在對他笑。這是初進大學時候就認得的朋友了,其中幾個還和他在讀研究生時又是同學,感情自然不一樣。他和每一個人用力握手,說說笑笑地由着這羣老同學帶他在正式開展前先把整個展廳逛了一圈。
展覽的主題多半是畫和照片,這次布展的同學裡有的名氣小成,畫賣得很好,還有一些收藏家專門從其他城市趕過來。半天下來,似乎只有謝明朗一個人是大閒人,他也樂得如此,坐在一邊喝茶看相關的宣傳畫冊,要不就是拉着同學點評起畫作來。
和老同學在一起話總是說個沒完,很快就到了下午。到底是一年的最後一天,下午來的人較之前幾天和上午都要少了,但也沒別人在乎,索性聚在角落裡煮咖啡和茶來喝,暖氣就在他們身邊,談笑間每個人臉上都是紅光滿面。
謝明朗從這次交談中得知一些久不聯繫的同學的近況,倒也是在意料之外的:畢業、工作、結婚、生子,都是這條路,只是有些人迎着陽光大步走在前面,而另一些人,則被暫時甩在了遠遠的後方。
他們說起昔日的趣事,無不笑作一團,過於放肆的笑聲引得展廳裡的來訪者側目,都無人在乎。
訪客越來越少,主人們就越發說笑得肆無忌憚,像是想趁着現在這個氣氛,把一切趣事都回憶起來。這時入口處又走進來一個人,大衣領口上還沾着雪粒,原來下雪了。
他存了外套,還沒見到展品,就先聽到展廳最深處的笑語聲。他初進來時臉色還稍稍有點陰沉,但在聽到這樣的笑聲後,嘴邊也起了笑意,同時加快步伐,朝笑聲的源頭走去。
一羣人說得興高采烈,一時沒有留神來人。他也不怕殺風景,筆直走過去,一路笑:“你們聲音真大,這真是在辦展賣畫嗎,我還以爲是在開茶話會。”
衆人齊齊看向他,又在下一刻露出深淺不同的笑容來,離着最近的那個奔過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可是大忙人,季展名。我們早早發了請帖,今天總算見到尊容了!”
季展名用力握回去,又依次握了一輪下來,終於見到謝明朗。謝明朗已經愣在原地許久,季展名的手停在半空許久,纔回握過去,笑了起來:“沒想到見到你。”
這對季展名來說何嘗不是個意外,只是他和各色人物打交道多了,周旋的本領早已修煉到家。他也跟着笑:“我也沒想到,請帖上沒有看見你的名字。”
“我是來打雜工的,當然沒有我的名字。”
他們之間簡短的交談因爲其他人的加入而中斷,他們來了興致,乾脆提早結束當天的展覽,相約着一起去喝酒,慶祝畢業之後的再次重逢。
提議出來一致稱好,除了謝明朗。他面露爲難之色:“我約了別人。”
立刻有人不依:“不會是女朋友吧?就算是,老同學好幾年不見,你好意思去赴別人的約?”
察覺到有目光時不時飄過來,謝明朗並沒有看回去,抱歉地笑着說:“真的有約在先了,何況也不缺我一個。”
他們不肯放謝明朗走,謝明朗也不肯留下來,如此拉鋸了好久,一直在一邊沒吭聲的季展名忽然說:“你們就不要爲難他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還是要走,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改天喝也是一樣。我們喝我們的。”
“季展名你總是幫明朗說話。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放過他,那,明朗,今天我們放過你了,下次可不準溜啊。女朋友固然重要,但我們可是一起睡了四年的。”
說這話的是他大學的室友,謝明朗聽了就笑:“和你睡四年的人多了,你就只惦記我?”
“別人都乖乖沒意見,偏你要跑,我不記掛你記掛哪個?”
嘻嘻哈哈之中大家取了衣服各自出門。七八個人倒有三四輛車,都說要送謝明朗一程,謝明朗還是不肯,攔了輛出租車,就準備走了。
上車之前季展名攔了他一下,默默遞過去一把傘。雪其實已經停了,但天空依然一片鉛灰,隨時都可能再下雪。謝明朗手沒動,還是在笑:“謝了。我下車就到,不用走路,傘還是你們留着吧,萬一哪個醉了摔在雪面上還能當柺杖用。”
聽到這裡季展名擡起眼看他,謝明朗已經朝着還不死心勸他留下來的朋友們揮完手,再沒往季展名這邊多看一眼,離開了。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果然又下起雪來。謝明朗先一步在附近的超市外叫停出租車,買了點菜和零食,步行完剩下的一段。
雪來得又急又快,沒多久地上就積了淺淺一層,灰白灰白的。街面上人跡罕見,偶爾一兩個和謝明朗擦肩而過,也是飛一樣走過去。雖然雪一個勁地往眼睛和領子裡撲,謝明朗倒不覺得特別冷,一面走一面想還要買點什麼,不知不覺就到了言採公寓樓下。
他們在一起不到兩個月,倒是聚少離多,也沒有住在一起,相處的模式完全不像一般定義上的熱戀中的情侶。這一方面固然是顧及言採公衆人物的身份,而謝明朗在試了幾次打間諜仗一樣去言採的公寓之後,覺得實在太受罪,自己先多少有些不耐煩了;另一方面也是兩人性格使然,好像都熱不起來,就算在一起,也可以不怎麼說話就消磨過去一天。
在一點一滴的細節中,謝明朗覺得自己又在重新認識言採。那些細節乍看是瑣碎的毫不相關的,譬如他抽什麼牌子的香菸、閒暇的消遣是什麼,每週去幾天健身房,週末清晨起來晨跑的路徑等,然而也就是這些東西,讓他莫名覺得心安。當然細節也不是全然美好,他留心言採從來不一個人吃飯,再去回想當初他執意請自己去餐廳的往事,忍不住想深一層又無法問出口的是,他是不是也從來不一個人過夜。這類似的念頭雖然只是偶爾浮現,又被迅速壓下去,但一旦想起,就是陰影。謝明朗並非沒有考慮過兩個人的現狀,但左思右想,總是不得法。畢竟他從來沒有和言採這一類的人有過交集,無論是要適應目前這種模式,還是再建立出一種新的相處模式出來,都需要更長的時間,或者,更堅定的信心。
雪愈發大,放眼望去,四下再無旁人。謝明朗不由得心想如此惡劣的天氣之下,再敬業的娛記也知道知難而退。
言採看見謝明朗一身是雪的樣子愣了一下:“你走了多久?雪都要結冰了。”
“我看到下雪,不想再出門,就臨時去超市買了點兒東西。”
言採側開身子讓謝明朗進門,順手接過他手裡的袋子:“這麼冷的天,虧你想得出來。要不要先去洗個澡?”
“這裡暖得很,我坐一下就好。”謝明朗脫下外套,頭髮上的雪融了,他甩頭的時候水滴濺到言採臉上,言採皺眉說:“你這是自己找感冒。”
謝明朗笑笑,轉頭瞄見地板上的拼圖,說:“新的拼圖?”
“這張是三千塊的。吃完飯一起來拼啊。”
拼圖是言採的朋友和影迷皆知的他的最大愛好。謝明朗以前聽說言採平時沒有別的通告或者應酬的時候最喜歡窩在家裡玩拼圖,還不太信,直到兩個人在一起了,才知道原來言採拼圖的癮比傳說中還要重,好在謝明朗自己也喜歡,常常陪着他一起拼,或者兩個人拿兩套一樣的比賽誰更早拼完,得勝的那個,往往都是言採。
聽到這裡謝明朗也笑,點頭:“好,如果我們吃晚飯不做別的什麼的話,完全可以在拼圖中慶祝新年的到來。”
“好主意。”言採不動聲色地附和。
謝明朗暖和過來,聽到這句話白他一眼,從沙發中起身:“我做飯去。”
他其實是第一次用言採家的廚房,裡面照例是一塵不染的乾淨,冰箱裡也照例是隻有那幾樣言採喜歡的水果和飲料,再看看廚具的擺放方式和新舊程度,一看就知道這間廚房的使用率極低。
言採立在廚房門口看了一會兒謝明朗的動作,笑得很愉快:“還是出去吃吧。”
謝明朗有些尷尬地怔了一下,堅定地搖頭:“天黑雪大,我不要出門。我只是刀工差了一點。”
言採若有所思看了眼窗外的天氣,也的確是糟糕得很。他今天心情很好,於是說:“你要切什麼?我來切。”
說完不由謝明朗多說就從他手裡接過那把嶄新的菜刀,刷刷刷開始切菜,手起刀落,甚是熟練。眼見各種蔬菜在言採手下逐步變成理想的形狀,謝明朗目瞪口呆:“原來你會做飯。”
“不會。當年我演一個片子,爲了拍幾個在廚房切菜的鏡頭,對着一筐土豆練了三天,總算勉強過關。”
謝明朗剛把言採和切土豆聯繫在一起,立刻笑得坐在最近的一張椅子上,樂個不停。言採一邊切菜,一邊還能扭頭和謝明朗聊天,手上一點也不見慢:“你不要笑。沒聽說當年韓真拿影帝,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幾分鐘裁出一條褲子。你知道他爲這個練了多久?”
“這部電影我看過。”謝明朗插話,“當時就在想,能演到讓外人一眼看上去覺得就是個熟練的裁縫,這要練上多久啊。怎麼,難道你想說你只切了三天土豆,已經算是省事的了?說起來,切一筐土豆是什麼感覺?”
“刻骨銘心。”言採被謝明朗這句話勾起往事,輕輕笑了笑,停下手來,“都切好了,餘下的你來。”
謝明朗雖然刀工欠佳,做出來的菜味道卻不錯,吃完之後兩個人各自倒了酒,真的開始拼圖。兩人拼一張圖難免起爭執,這小小的爭執對於此時的氣氛來說實在不算什麼,謝明朗爭到一半總是會先忍不住笑場,如此一來言採也覺得沒奈何,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消磨着時光,倒是難得的清閒靜謐。
謝明朗瞄到壁爐,順口一問:“這個壁爐能用嗎?我總是好奇這些老東西。”
“市區防火,所以壁爐的煙囪都堵住了。當年我剛剛搬進來的時候不知道,還買了柴火……”這次忍不住笑出來的是言採,“結果可想而知。”
“什麼叫可想而知。你這個故事講得太差。講結果。”
言採坐起來,看着壁爐說,“當然是煙霧大作,幸虧沒有引來火警,但鄰居都來抱怨過。然後就是煙把整間客廳薰得變了顏色,要重新裝修。沒被起訴在老建築物內縱火,已經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