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我堅持結賬。
桑晚魚拗不過我,只好笑着讓步,先到車子那邊去等着。
餐費一共一百三十塊錢,我交給服務員二百元,隨即走向桑晚魚。
距離天亮還有一小時,我們沒必要在車裡乾等着,可以去南環路附近找家酒店休息,繼續等律忠國的電話。
“先別過來!”桑晚魚猛地擡手,向我做了“止步”的手勢,又用脣語告訴我上面四個字。
我立刻停步,冷靜地注視着她。
“有殺氣,有敵人。”她繼續使用口語、脣語跟我通話。
“在哪裡?”我也用脣語迴應。
桑晚魚搖頭,轉身看着車子。
車子能夠潛伏敵人的地方無外乎座位、座位下、後備廂,我從車窗望進去,四個座位上下沒人。
我做了個“迂迴繞行”的手勢,又指了指車尾,桑晚魚立刻點頭。
服務生追上來,把找回的錢交給我,外加一包餐巾紙。
“這是小店贈送的,歡迎下次光臨。”他很有禮貌地向我鞠躬,然後轉身跑回去。
我繞了個大圈,從車子的西南方接近其後備廂,慢慢地伸手,按在後備廂開關上。
如果敵人躲在裡面,就實在是不夠聰明瞭。我和桑晚魚同時出手的話,即便裡面藏下三四個人,也會瞬間受制,沒有任何奇兵效果。
幾度與惡人谷交手,他們的智商不至於如此低下,能想出這種老套而明目張膽的伏擊辦法來。
我按下開關,咔嗒一聲,後備廂的暗鎖打開。當我抽身後退時,凌志車的後備廂就緩緩向上彈起,一直掀到九十度左右。
後備廂裡沒人,只有備胎、蠟刷、抹布等常用工具。
桑晚魚有些失望:“是我神經過敏了?我確實感受到濃烈的殺機,就在車子裡。”
我把四個車門全都打開,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
事實證明,車內、車後甚至車下都沒有人。
“上車走吧。”我說。
桑晚魚更加鬱悶,緩緩上車,發動車子。
“我對某些東西很敏感,就像緝毒犬對於***一樣,這是我們家族最大的特性之一。具體來說,只要十步以內有日本人,我就會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必須找到他,然後……”桑晚魚使勁吸了吸鼻子,臉色青白不定。
我沒有大驚小怪,此前在港島遇到過至少十起同樣的情況,都是整族人對日本人“過敏”,非但不能同桌吃飯,而且不能有任何形式上的交往,即使做筆友都不行。
心理學家將這種問題叫做“應激反應”,都是受到過重大傷害之後,人在精神上主動設置了“緩衝盲區”。一旦因任何原因聯想到那次傷害,就會產生外人無法理解的激烈反應。
這種“日本人應激反應”的來源,就是家族中五代以內有人遭受過日寇迫害引起的,唯一的治癒方法,就是拿起武器,以暴抗暴,用擊殺日本人來強化自己免於恐懼的勇氣。
我所描述的,都是心理醫生解決這個難題的理論上的權宜之策。和平年代,哪有那麼多日本人等他國人來獵殺治病呢?
“現在可以放心了,車內沒人——”我說。
不約而同的,我和桑晚魚都欠起身子,望向了擋風玻璃外的引擎蓋。
那是全車唯一沒有檢查過的地方,但卻最隱蔽、最出人意料,是極好的藏身之所。
“那裡面有人,一定藏着殺手——日本殺手!”桑晚魚低聲說。
引擎蓋下放置着車子的發動機引擎、水箱、油箱等等,雖然空間狹小,但也能容得下一兩個練習過瑜伽功的高手,畢竟瑜伽術練習到一定程度後,身體骨骼可以任意挪移,然後匪夷所思地將自己塞到任何一個狹小空間裡去。
桑晚魚的左手按在車門把手上,剛要開門下去,被我一把按住。
“先離開這裡,換地方再動手。”我在她耳邊低語。
任何一次戰鬥中,天時、地利、人和是求勝者不可或缺的三大要素。我們在美食街耽擱了太久時間,沒料到有敵人追蹤而至,故此上車之前已經失去了“地利”的要素。此刻,及時轉移戰鬥地點,破壞敵人獲得的“地利”優勢,纔是上策。
桑晚魚點頭,踩下油門,車子在空曠的美食街上轉彎,奔向南環路。
將至南環路時,我向右前方一指:“到那裡,人民商城有個頂樓停車場,平時車少人稀,可以幫我們解決問題。”
桑晚魚點頭,扭了一把方向盤,駛出主路,直奔人民商城。
我以前到過這裡,知道里面的情況。近幾年,線下商場受到淘寶等線上零售大鱷的衝擊,經營環境一落千丈,很多櫃檯即使租金壓到最低,也仍然租不出去。所以,昔日客似雲集的敦煌市人民商城已經變得門可羅雀,該頂樓停車場也乏人問津,爲某些“多情人”提供了極好的流連場所。
車子通過收費處的時候,收費員探出頭來,向車裡瞄了兩眼,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一小時十塊,累積,無優惠。裡面的自動售貨機壞了,如果需要買東西,我們——”
我直接擺手:“不需要,我們只是談業務,不用麻煩了。”
桑晚魚不清楚這其中的隱情,只是沉着臉專心開車。
車子斜向上去,過了一條四折坡道,向右一拐,便進了停車場。
按面積計算,該停車場至少能容納三百輛普通轎車,但現在視野之內僅有二十幾輛車子,遠端角落裡堆着高高低低的紙箱,看來停車場只能改變性質,變身貨倉,以求苟延殘喘。
我們一直向裡面開,避開其它車子,繞到一根水泥方柱後面去。
“我遇見日寇從不手軟,我家族裡的長輩四人戰死於臺兒莊,三人戰死於長沙,全都是打光最後一顆子彈、拉響**與日寇同歸於盡。身爲後輩,我能做的,就是殺光每一個膽敢與黃花會爲敵的日寇。”桑晚魚目視引擎蓋,決絕地自言自語。
她的眼神十分冷峻,但眼底卻又盛放着紅色的火苗,如同一爐即將噴發的血色岩漿。
臺兒莊之戰、長沙之戰是國仇,更是家恨,既是中華民族鐵血抗日之碑,也是中國飽受日**蹄踐踏的恥辱柱。每一個讀過中國抗日曆史的人,都應該記住兩場血戰中留名的、沒留名的報國男兒們。
“不要太難過了,那畢竟是歷史,英雄已經作古,後輩做自己該做的,足矣。”我低聲勸慰。
“你不會想要阻止我出手吧?”桑晚魚慘淡一笑。
我皺眉搖頭:“你錯了,我也是中國人。只要是中國人,對那兩場戰鬥的感受就完全一致,恨不能化身九天雷神,奮霹靂之聲,將所有日寇轟得粉身碎骨。”
在這裡,其實我不僅僅是替我自己澄清對待日寇的態度,更要爲港島所有幫派澄清,即使是古惑仔,也絕對有愛國之心,打擊日寇,絕不手軟。四十多年以來,日本山口組幾度想把觸角探到港島來,在這裡落地紮根,開花結果。爲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幾乎用盡了所有方法,政治滲透、輿論轟炸、色情過渡、金錢誘惑等等等等,都被港島這邊的幫派大佬們一一化解。
抗日,是全中華民族決不含糊、不打折扣之大事,是每個中國男人安身立命的根本,絕對馬虎不得。
“有你這句話,我就可以大開殺戒了!”桑晚魚說。
我見識過她使用各種武器花樣殺人的手段,但這一次她只是從工具箱裡拿了一把中號羊角錘出來,便按下了引擎扣鎖,然後開門下車,繞到車前去。
用羊角錘殺人是一種笨辦法,不過我知道,只有用笨辦法殺人,才能發泄桑晚魚心中堪堪爆發的憤怒。
我不禁記起一位著名法國作家所寫的一本二戰傳記文學,在寫中日之戰的那一章開頭,她就寫下過這樣一段話:“日本軍隊犯下的最重要的錯誤,就是他們錯誤地度過了鴨綠江。相比這個錯誤,我相信如果給東條英機一次重新開戰的機會,他一定會好好打造一支越洋海軍,遠征美加。因爲,他終將會知道,即使跟兩個美國開戰,大和民族所遭受的苦難也比不上攻打一箇中國。中國是沉睡的獅子,而日本卻是爬上獅子後背撕咬的跳蚤,非但不能殺死獅子,而且將獅子徹底喚醒,世界隨即爲之顛覆。”
中華民族若愛,就把愛灑遍五洲四海;若恨,就恨一萬年直至地球末日來臨。
很不幸,日本應驗了後一條。
引擎蓋緩緩擡起,遮擋了我的視線。
桑晚魚下車後沒有關門,於是羊角錘與人體接觸時發出的沉悶響聲清清楚楚地傳進我的耳朵裡。
十下、二十下、三十下……直到我數完了六十下,桑晚魚仍然沒有停手的意思。
我開門下車,繞到車頭。
“好了,結束了,結束了,停手吧!”我沒向發動機上看,鼻子裡就已經被血腥味塞滿了,可見現場有多狼藉。
桑晚魚的揮錘動作完全變成了機械式的,即使我已經抱住了她,奪下羊角錘,她的右臂仍然一次一次揮動着。
“住手,桑小姐,住手!”我轉了個身,背對車子,把她推開。
“這條……命,不夠償還……我桑氏一族抗日戰爭中戰死的長輩萬分之一……”桑晚魚喘着粗氣低語。
我只能好言勸慰:“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做,不是爲殺人而來。現在,先上車,我們找地方把身上弄乾淨。”
這是一個意外,之前根本沒考慮到會有日本人介入,我更不會想到桑晚魚對日本人有如此深仇大恨。
“好,好,我今天很愉快,能爲桑氏祖先報仇,我很欣慰,好極了,好極了!”桑晚魚踉踉蹌蹌地倒退幾步,雙手合十,高舉過頂,做了個遙拜上天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