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縣學的這場爭論,傳開了,傳訛了,不僅縣學,就連松江府學的學子也聽說了,許多學子憤憤不平,一致看法是徐階急於出人頭地,標新立異,毀謗前賢,太狂妄了。要求嚴懲徐階,以正學風。徐階承受着巨大的輿論壓力。
一天午後,松江府學的教授彭鍊把王文昌請了過去,在府學署做了一次詳談。瞭解了詳細經過,彭鍊沉吟起來。話說這彭鍊,江西人氏,是位進士,對心學大家王陽明頗爲敬重。王陽明尊孔子爲至聖,孟子爲亞聖,開創了儒家學說的一個新高峰,靠的不就是獨立思考麼?他在逆境中鑽研學問,獨立思考,打破了朱熹理學的桎梏,跳出了以經解經,以經注經的窠臼。他的《五經臆說》,開闢了陽明心學的新路徑。對此,彭鍊是深感佩服的。
眼前是兩難的局面。一方面是縣學學生“毀謗先賢”的傳聞不脛而走,傳到上頭,怪罪下來,作爲府學教授恐怕難辭其咎,這九品官的烏紗帽恐怕不保。明代教授是編入流官系列的,叫做教官,在流官中品銜最低,只是九品。一方面是徐階讀書能有自己的見解,難能可貴。但長久以來,唯上唯書的流弊根深蒂固,很難打破。兩難之間,必須做出選擇,或嚴懲徐階,以儆效尤,自己毫無風險,但卻違心;或肯定徐階,倡導獨立思考,爲國家培養棟樑之才,這符合自己本意,卻有風險。彭鍊不免有些猶豫。
看到彭鍊猶豫的神色,王文昌開口了。他說:“卑職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彭鍊神色凝重,說:但講無妨。”王文昌清了清嗓子“說:“徐階這學子,卑職以爲有些不尋常。”“何以見得?”王文昌說了五神廟神仙託夢之事,然後說:此後卑職留意蒐集過徐階的情況,發“現此子很有些不同凡響。此子生於其父浙江武義任上,週歲時,家人稍不注意,居然爬上宅中井口,跌落井中,撈上後知覺全無隻身體尚溫,家人都以爲必死無疑,殊不料三天後竟然甦醒,此其一。其二是,此子五歲時,隨其父去了括蒼,行走之時,失足從山頂摔落崖下,其父大驚失色,氣急敗壞趕到山下,遍尋不着,忽聽得兒子喊叫道‘父親不要着急,孩兒在此’。循聲擡頭,只見徐階正掛在兩丈高的崖邊樹上搖晃呢。大人你說,是不是有些怪異?”
彭鍊聽了沉思許久,說:“大凡可造之才,往往都有些怪異之處,說不定冥冥中有什麼奧秘。此子倒也有些意思。我看這樣吧,罰還是得罰,磨磨此子的棱角,讓他此後謹慎些。”“怎麼個罰法?總不至於從縣學除名吧?”王文昌有些不忍。彭鍊笑道:“無需如此,縣學不是有學田麼,就罰他到田裡勞作一旬,知道些稼穡之苦;同時以《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爲題,罰他做一篇文章,如果言之有理,予以張貼,以消除輿論之壓力。你看如何?”王文昌釋然了,連說:“好主意,好主意,卑職這就去安排。”
轉回縣學,王文昌通知學生明倫堂集中,宣佈了對徐階的兩項處罰。
徐階終於明白,有時候說真話,也有風險。
在田裡耕作,徐階倒也能夠適應,畢竟是世代農家的子弟麼。更有意思的是,繁重的體力勞動,既讓他體會到農夫的艱辛,也讓他緊繃的神經得到了鬆弛。
一天收工回家,母親顧夫人把他喚去,遞給他一封父親寄回的家書。也許是在外爲官的父親聽到了消息,信中除問候妻子顧夫人,報自己平安外,還附了幾句對兒子徐階的叮囑。大意是說,獨立思考說真話是可貴的,應該信奉不渝,但方式要注意,一是要認準人,對可說真話的人說真話,否則就叫失人;二是有個時機的問題,時機成熟則說,否則就叫做失時。失人、失時都於事無補,弄不好還會帶來無妄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