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章

回到北洋公所,已有盈門的訪客。以前李鴻章督直時,每次進京寄寓賢良寺,亦有這樣的盛況,所不同的是訪客的身分。李鴻章自同治十三年文華殿大學士去世,接替了他的殿閣,即爲內閣首輔,而且既是中興勳臣,又是翰苑前輩,所以紅頂花翎的賓客,無足爲奇。

這一層上頭,是袁世凱無論如何比不上的。他的訪客,不是京堂,便是道員,尚書侍郎大致都是前輩,聽說他來了,充其量派名聽差持名刺致意而已,翰苑中人,更是絕無僅有。較之李鴻章當年,相形遜色,自不待言。不過,這也有好處,那些來訪的京堂、道員,大致不是謀差,便是託事,可以不見,見了亦只是三五句話,便可打發。

但有位訪客,卻是不能不見,而且一見便有談不完的話,那就是外務部會辦大臣,兼內務府大臣的那桐。

“聽說一到就叫起。”那桐笑着恭維:“四哥的簾眷,可真是越來越隆了。”

“得,得!琴軒!”袁世凱撇着京腔說:“你可別給我念喜歌兒了!一到就叫起,可不是好事。”

“談了些什麼?”

“談張季直給我的一封信……。”

聽不到幾句,那桐的臉上,笑容盡斂,袁世凱本就疑心其中有文章,見此光景,越覺所疑不虛,因而亦就纖細不遺地,將慈禧太后問及此事的經過,都說給他聽。

“必是瞿子玖給你下了藥了!”那桐用低沉的聲音說:“四哥,你可得留點兒神,有兩件事,很有人在議論。”

“那兩件?”

“一文一武!文的是你跟張香濤主張廢科舉,張香濤的火候夠了,別人不敢拿他怎麼樣。你可犯不着得罪王夔老、瞿子玖他們。”

“原來瞿子玖也是主張維持科舉的?”

“當然羅!不然那裡來那麼多門生、小門生?”“啊,啊!原來如此!”袁世凱恍然有悟,接着又問:“一武呢?說我練兵太多?”

“對了!練兵就要費餉,自然有人不高興,有個說法很可怕,說是內輕外重,尾大不掉!”

袁世凱矍然而驚,“這是瞿子玖的說法?”他問。

“你不用問是誰的說法!反正上頭能聽得到。”那桐又說:“瞿子玖上次雖碰了個大釘子,簾眷未衰,所以毫無怯意,仍舊跟岑三很近,幾乎每半個月就有信件往來。”

袁世凱只點點頭說:“琴軒,你是知道我的,忝在北洋,我的責任很重。如今別的不必說,只說日俄開戰這件事好了!”

袁世凱頓一下,繼續說:“兩幫混混,在人家家裡打得一塌糊塗,作主人的倒說‘嚴守中立’,這不是笑掉人大牙的話嗎?爲了所謂‘守中立’,我不知道費了多少事,爲的是希望日本勝了,東三省還有物歸原主的希望,倘或俄國勝了,咱們就撤到山海關也還不知道守得住守不住。那時候練兵就不止一鎮、兩鎮了!”

“我知道你的苦心,可是別人不知道。練兵要籌餉,四哥,”

那桐規勸着,“你也別太自討苦吃。”

“我何嘗願意自討苦吃?時勢所逼,只有盡力而爲,兵我是得練。”

“餉呢?”那桐說道:“你可不比李文忠那個時候。”

“有土斯有財的道理是這樣的。”袁世凱說:“如果兩江、兩廣在咱們自己手裡,我怕什麼?”

“兩廣?”那桐吐一吐舌頭,“你不怕岑三跟你拚命?”

“別人怕岑三,我不怕他。”

“啊!”那桐突然說道:“我想起來了,我給你做個媒如何?”

“給我做媒?”袁世凱愕然。

“你看我,”那桐失笑了。“說話都說不利落了。我給府上做個媒,一個是人家看中了你的一位少君,一個是我聽人說起,似乎門也當,戶也對!”

“是那兩家高門?”

“先說看中五世兄的,不是外人,是陶齋。”那桐問道:

“莫非他沒有在你面前提過?”

“原來是陶齋。”袁世凱得意地笑道:“他的眼力真不壞!”

原來袁世凱這時已有五位夫人,六個兒子了。長子克定,字雲臺,是元配於夫人所出。次子克文,三子克良同母,就是袁世凱的三位“高麗太太”中的第二位金氏,在姨太太中是第三位。另外兩位“高麗太太”,一姓白,生子克權,排行第五;一姓李,生子克瑞,排行第四。大姨太沈氏無出,五姨太楊氏生子克桓,排行第六。

袁家“克”字排行的這六位兄弟之中,資質最好的是老二克文與老五克權。克文字豹岑,這年才十五歲,聰明絕頂,但與他的長兄相反,不喜經濟實用之學,而講究詞章,喜歡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謂“雜學”,無不涉獵,已頗有些名士派頭了。

克權字規庵,年方十歲,已通平仄,能夠做詩了。讀書不但敏慧,而且中規中矩,頗爲袁世凱所鍾愛。袁家的賓客,凡曾見過克權的無不譽爲跨竈之子,端方尤其讚賞,所以託那桐來做媒,說來絕非意外。

“怎麼樣呢?”那桐問道:“能賞我做媒的一個面子不?”“言重,言重!”袁世凱答說:“以我跟陶齋的交情,不是老哥所命,我還能有什麼話說?只不知道是陶齋的那一位小姐?”

“當然是最小的那個。”那桐答說:“長得很俊,家教也好。”

“那更沒話說了。”袁世凱又問:“還有一家呢?”

“是張安圃。”那桐說:“安圃多子,最小行十二,名叫元亮的那一個,頭角崢嶸,跟你家大小姐年歲相當,你看如何?”

那桐所說的張安圃,就是現任廣東巡撫張人駿。張人駿的叔叔張佩綸,很看不起袁世凱,但張人駿跟他的關係不同,袁世凱當山東巡撫時,張人駿是他的藩司。張元亮他也見過,只是年歲方幼,已不大記得起了。

“琴軒,”袁世凱對這頭親事,覺得需要考慮,便找個藉口,“兒子的親事,我可作主,嫁女兒就不同了。請讓我跟內人、小妾商量了再說!”

“當然,當然!”那桐連連點頭,“我改天來聽信兒。”

袁家眷屬都在天津,那桐總以爲袁世凱要等回去以後,跟於夫人以及他的長女伯禎的生母二姨太太商量停當,纔有迴音。那知不然,第二天便有了消息。

原來袁世凱這天晚上,通前徹後想了一遍,忽有省悟,正途出身的大老,有大門生、小門生爲之羽翼,一旦入閣拜相,勢力已遍佈京裡京外,根深蒂固,不易摧折。從前左宗棠鬥不過李鴻章,李鴻章又鬥不過翁同龢,道理都在這上頭。自來宦途中最重師門之恩、同門之誼,說是尊師重道,無非門生話,究其實際,無非富貴相共,休慼相關,門生捧老師,老師提拔門生而已。

論到這一層關係,自己決不能跟瞿鴻璣相比,不過別人有門生,自己有兒女,兒女親家之親密,決不下於師生。他在想,長子克定已經成婚,娶的是吳大澂的女兒;次子克文亦已定親,定的是籍隸安徽貴池,當過駐英公使,廣東巡撫劉瑞芬的孫女兒。這兩家都是高門,但親家與親翁,皆已下世,無足爲助。如今與端方、張人駿結成親家,彼此呼應,緩急可恃。尤其是張人駿在廣東,力雖不足以箝制岑春煊,至少可以使他稍存顧忌,若有機會扳倒岑三,張人駿順理成章地升任總督,那一來自己的勢力就非瞿鴻璣所可輕侮了。

既已作了決定,便無須再費周折,袁世凱直截了當地告訴了那桐,願以長女許配張家。爲了照顧自己所說過的話,他附帶說明,已經用電報徵得於夫人及二姨太的同意。

這對做媒的那桐來說,面子十足,當然也很高興,特設盛宴款待袁世凱,但設席不在他的頗饒花木之勝的金魚衚衕住宅,而是借慶王府的花廳,這是爲了遷就奕劻這位特等陪客。因爲照規制,親王、郡王是不赴大臣家的宴席的。

※※※

飯罷茶敘,恰好外務部送來一通急電,說守旅順的俄軍,終於投降了。從遼陽大戰結束,日本對旅順發動了三次總攻擊,都是勞而無功,到了十月二十,續調援軍,發動第四次總攻擊,經過九天的血戰,以一萬七千人的前赴後繼,不死即傷,畢竟突破困境,攻佔了軍事地圖上稱爲“二○三高地”的老虎溝。經過整頓部署,將旅順東、北兩面的要地東雞冠山、二龍山、松樹山逐步佔領,旅順的俄軍司令斯圖塞爾知道無法再守了,樹白旗投降,將校八百七十多,士兵兩萬三千五百人,皆成俘虜。

日軍的捷報,等於袁世凱押中了一寶,彼此慶幸之餘,正好以此爲話題,談東三省的未來。袁世凱認爲日軍必勝,已成定局,雖然俄國決定以波羅的海的艦隻,編爲第三艦隊,東來參戰,但很難扭轉戰局。俄國同盟,波折甚多,旅順一失,德國必然見機而作,更難成盟。看樣子只要有大國如英、美出來調停,日俄很快地就會談和。

“能收回東三省,太后一定會很高興。”奕劻很興奮地說:“李少荃惹出來的大禍,從我們手裡把它料理清楚,這件事做得很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是!”袁世凱說:“王爺在日本公使那裡,還得多下點工夫。”

“當然,當然!”奕劻連連點頭,“我不會放鬆的。”

“設行省之議,不妨及早籌劃。”那桐接口問道:“不知道上頭跟王爺提過沒有?”

“提過一次。”奕劻說:“上頭似乎還是看中了趙次珊。”

那桐與袁世凱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袁世凱跟那桐隱約談過,如果東三省設行省,一總督三巡撫,最好都能派“自己人”去。如今奕劻所說,似乎一時還無從措手,只好看以後情勢再作道理。

“此事還早,倒是有件事,兩位不妨參贊一番。”說着,奕劻從抽斗中取出一份抄件,順手交給了袁世凱。

這個抄件是兩通奏摺。一是署理兩江總督端方代奏修撰張謇的條陳,建議在徐州設行省。另一個是監察御史周樹模所奏,建議裁撤漕運總督一缺,說到理由,條條是道。

漕運總督管理漕糧由運河北運的一切事務。漕船有幫,稱爲“漕幫”,由明朝的“衛所”演變而來。至今還保留着沿運河的直隸、山東、江南、江西、浙江、湖廣諸衛所,每一個衛所之下,又分多少衛、多少所、多少幫。管事的首腦,在衛稱爲“掌印守備”,在所、在幫稱爲“領運千總”。

明朝的衛所,本是一種兵農合一的制度,計口授田隸屬衛所,平時爲農,有事當兵,稱爲“屯戶”。到清朝利用衛所運輸漕糧,屯戶只管弄舟,不管打仗,本已大失原意,自從洪楊以後,一方面運河淤塞,不通全漕,一方面海運勃興,轉輸便利,南漕一半折銀繳納,一半由海道北上,運河上漕船連檣千里的盛況,再不可見。所以各省的衛所,一律裁撤,屯戶亦與一般百姓,毫無分別。

這一來,各省的糧道,也就次第裁減,漕運總督無官可轄,無船可管,不僅有名無實,簡直成了個贅疣,是故裁去漕督一缺,早就有人主張,只是周樹模形諸奏牘而已。

至於張謇的條陳,着眼不在裁漕督,而在設行省。他作了一篇文章,名爲《徐州應建行省議》,以爲當年劉邦崛起,與項羽爭天下的這一片千里無垠,莽蕩平原,一方面“控淮海之襟喉,兼戰守之形便,殖原陸之物產,富士馬之資材”,可以自成局面;一方面“俗儉民僿,強而無教,犯法殺人,盜劫亡命,梟桀之徒,前駢死而後鍾起者,大都以徐爲稱首。”久爲朝廷的隱患,而“將欲因時制宜,變散地爲要害,莫如建徐州爲行省。”

這個“省”的轄區,張謇有明確的指陳,以徐州爲衆星之月,東到海州,西至商邱,南起泗州,北迄沂水,包括蘇、皖、魯、豫四省交會之區的四十五州縣。此省新建,張謇以爲有“二便四要”。所謂“二便”實際上只有一便,即漕督可裁,由“徐州巡撫”兼理裁撤漕督以後所留下的“未盡事宜”。

另外“一便”,是練兵容易。因爲這個地區的民風,“樸嗇勁悍”,照張謇的估計,招募一萬人,練步隊六千、馬隊四千,如果訓練得法,只要三年的工夫,這一萬人便有足夠的防禦力量。這在魚米之鄉的江南是不可能的事。

所謂“四要”是“訓農、勤工、通商”,地方富庶了,自然百廢俱舉,但“農工商兵皆資學問”,所以“興學”爲要中之尤要。

“這個條陳,看起來很動人,可惜,紙上談兵,不容易做得到。”袁世凱將兩個抄件轉交那桐,淡淡的說:“我跟季直相處甚久,很知道他的爲人,如果他入南皮幕府,賓主一定相得。”

這是隱隱譏刺張謇不免書生之見。奕劻點點頭說:“我亦是這麼想。不過,張季直以狀元居鄉,過去劉峴莊很看重他,聽說他在南邊很有號召力,大家就覺得他的條陳,不能不用,而要用又實在很難。軍機處把原件轉到政務處,爲的集思可以廣益。慰庭,你是奉旨參與政務處的,不妨切切實實說一個意見,我好跟大家去斟酌。”

袁世凱對張謇的這個條陳,實在不感興趣,主要的是覺得徐州設省這件事,根本就是空談。不談“四要”之難,只說劃定轄區,牽涉到四省,便不知有幾許分歧的意見。

不過,朝廷有大政,每先諮詢北洋,他已恢復了當年李鴻章所擁有的地位與權勢,倘或緘默不言,無異自貶自削,因而想一想說:“漕督可裁是不易之論,江淮遼闊,江寧藩司照應不到,亦是實情。我以爲不妨就此兩點去斟酌折中,期於允當。至於分割四省四十多州縣,合爲一省,疆界的變更最容易發生糾紛,這在承平時期,尚且要慎重,何況當今之世。”

“對!一動不如一靜!”奕劻很起勁的說:“我的宗旨定了。”

袁世凱頗爲欣慰。但不是他的主張得以實現,而是奕劻的唯言是聽。不過口中還得謙虛一番。“我亦是想到就說,話不一定對。”他說:“請王爺再多聽聽別人的意見。”

“不必多聽,多聽反而莫衷一是。慰庭,”奕劻突然轉換話題:“我再跟你商量一件事。西苑跟頤和園的工程,陸陸續續在增添,錢總不夠。你能不能在北洋那一筆經費中,挪撥幾十萬銀子?”

這個要求在袁世凱並不感到意外,他經常想到,宮中可能會有需索,所以對那一處有餘款可以動用,亦經常有留意。

此時想了一下,從容的問道:“大概要多少?”

“至少要湊個三十萬銀子。”

“我撥五十萬好了!”

奕劻喜出望外,“慰庭,”他問:“你是從那裡撥?”

“鐵路的盈餘。”袁世凱說:“造關外通關內的鐵路,借的是英國的款子……。”

這筆英國借款,由胡襢芬經手,匯豐銀行承借,總計三百三十萬鎊。合同中訂明,“關內各路產業,並全路腳價進款,應儘先作爲借款之保”,“各路收款進款,應存天津匯豐銀行,所有經理修路應用各費,均由各局進款項下開支。俟有剩餘,備還此款之用。”因此,路局的任何收入皆須無息存放五津匯豐銀行,至今除按約分期付息拔本之外,尚積存一百八十多萬兩銀子。袁世凱幾次派人交涉要提用,匯豐銀行藉口合同限制,不肯通融。

“既然不肯通融,慰庭,你怎麼又說能提五十萬?”

“要想法子,非讓匯豐銀行就範不可。”袁世凱說:“只要上諭準我提,我一定提得出來。”

“上諭豈有不準之理?”奕劻提起匯豐銀行,便覺有氣,狠狠地說:“應該全數提出來纔好!”

“那是決計辦不到的事。”那桐笑道:“匯豐銀行不講理,王爺又不是不知道。”

皮裡陽秋,話外有話,只爲彼此關係太深了,那桐這近乎開玩笑的話,奕劻自然不會計較,付之苦笑而已。

“王爺,”袁世凱問道:“還有什麼吩咐沒有?”

“一時想不起,明後天再談吧!”

“本意想多住幾天,”袁世凱說:“日本攻下了旅順,恐怕東三省的局勢會急轉直下,我想明天一早就遞牌子,請了訓,馬上趕回天津去。”

“啊!”奕劻被提醒了,“倒不是要緊的。你明天就回去吧!

那筆款子,請你馬上辦。”

“是!上諭亦請王爺趕緊發。”

※※※

轉眼年下了。徐州設省這件事,必須在年內辦出一個結果,因爲分劃疆土,改變建制,正好趁改歲之初,除舊佈新,自成段落,辦理一切改隸移交的手續,以光緒三十年年底爲準,界限分明,可以省好多事。

就是爲了省事,不但王文韶、鹿傳霖與新補不久的軍機大臣榮慶,聽從奕劻的意見,瞿鴻璣亦覺得改漕督爲巡撫,不失爲綜覈名實,順理成章的事。於是援引史實,親自擬了一個奏片,駁張謇之議。

張謇特重徐州,所以要駁他就得講個徐州並不重要的道理。“徐州在江蘇,地居最北,若於平地創建軍府,既多繁費,所分割江蘇、安徽、山東、河南四十餘州縣,亦涉紛更。今昔形勢,遷變無常,漢末迄唐,淮徐代爲重鎮;宋及金元之際,徐已降爲散州。至明以來,則重淮安,歷爲前代漕督及國初廬鳳巡撫,後改漕督駐紮之地。及江南河道總督裁撤,漕督移駐淮城迤西之清河縣,實爲綰轂水陸之衝,北連徐海,南控淮陽,地既適中,勢尤扼要。”

接下來是論漕督原有管理地方之責:“伏查前明初設漕運總督,即兼巡撫地方。國朝順治六年,裁廬鳳巡撫改漕運總督,仍兼巡撫事。漕督之兼巡撫,原爲控制得宜,現漕務雖已改章,地方實關重要,與其仍留漕督,徒攤虛名,不如徑設巡撫,有裨實用。”

理由說明,奏陳辦法:“臣等共同商酌,擬將漕運總督一缺,即行裁撤,改爲巡撫,仍駐清江,照江辦巡撫之例,名爲江淮巡撫,與江蘇巡撫分治,仍歸兩江總督兼轄。一切廉俸餉項,衙署標營,均仍其舊,但改漕標副將爲撫標副將,以符定章。”

定了江淮巡撫屬下的官制,再定江淮巡撫的轄區。這比定官制更容易,原封不動地轉一轉手就可以了。

因勢利便,亦由江蘇的建制與他省不同。他省都是一省一藩司,唯獨江蘇有兩個,一名江蘇藩司,隨江蘇巡撫駐蘇州,一名江寧藩司,隨兩江總督駐江寧。江蘇藩司管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四府及太倉直隸州、海門直隸廳。江寧藩司亦管四府,江寧、淮安、徐州、揚州,另轄兩個直隸州,南通、海州。涇渭分明,久如劃疆而治。如今在長江以北設巡撫,與蘇鬆常鎮的關係淺,而與江淮徐揚的關係深,所以,“應將江寧布政使及所轄之四府二州,全歸管理。巡撫所駐,即爲省會。江寧布政使應隨總督仍駐江寧,總督在江南,巡撫在江北,既無同城逼處之疑;江寧六府前隸蘇撫者,即改隸淮撫,亦無增多文牘之擾。”

寫到這裡,瞿鴻璣自覺這番更張,解消了一個棘手的難題,得意之餘,奮筆直書:“不必添移一官,加籌一餉,而行省已建,職掌更新,建置合宜,名實相符。”他這樣自誇,同官亦紛紛表示讚許,於是在封印以後的十二月二十二,明文頒發上諭,如奏施行,並規定新建行省,由兩江總督兼轄。

消息一傳,江蘇的京官奔走相告,譁然惶然,新年團拜,無不以此爲話題,大致憤慨,決定上疏力爭。其時江蘇京官名位最高的是兩個狀元,一個是同治元年壬戌狀元,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徐郙,嘉定人;一個是同治十三年狀元,都察院左都御史、南書房行走陸潤庠,蘇州人。徐郙年紀大了,不願多事,便由陸潤庠領銜出奏。

江蘇人,尤其江南的江蘇人,最不滿的是將江蘇無端分隔爲兩省。譬如前堂後軒一座成格局的住宅,忽而爲人封閉中門,割去了一半,門面依舊,堂奧已淺,自然不能甘心。不過,這層理由,列爲有“關係者三”。第一有關係是“江淮、江蘇,若合爲一省,則名實不符。昔有控扼兩省設爲重鎮者,如國初偏沅巡之例,至一省兩撫,向無所有。現在湖北、雲南本有之巡撫,甫經議裁,而江南一省忽然添缺,未免政令分歧。”

其次,“蘇淮若分兩省,則要政首在定界。自古經劃疆裡,必因山川阨塞,以資控制,設險守國,蓋在無事之時,溯自蘇皖分省,亦非復舊時形勝,而蘇省跨江,尚有徐淮得力,據上游之勢。今劃江而治,江蘇僅存四府一州,地勢全失,幾不能自存一省,較唐之江南道,統州四十二,宋之江南路,統州十四,亦復懸殊。”

“惟南宋浙西一路,僅有三府四州,此偏安苟且之圖,非盛朝所宜取法。至巡撫藩司,專管地方之事,例駐省城,今設省清江,舍臨江扼要之名城,就濱河一隅之小邑,似亦未甚得勢。”

接下來的“其有關係者三”,其實是最有關係的一個理由,即爲省分的大小,省大不在幅員,而在戶口,戶口繁密,稅賦旺盛,地小亦爲大省,倘或地廣人稀,幅員雖廣何益?但戶口繁密,總亦須有地可養,過於侷促,施展不開,亦不能其爲四方觀瞻的大省。江蘇之不宜,亦不應分割,由此處着眼,自然振振有詞。

這段文章,先由規制講起,論省分之大小:“國朝經制,分省三等,蓋因戶口之多寡,亦視幅員之廣狹。各行省中,惟山西、貴州兩小省,幅員最狹。今蘇淮分省,江淮地勢較寬,僅及中省,江蘇則廣輪不足五百里,較山西、貴州,殆尤褊小,勢不能再稱大省。”

江蘇不成其爲大省,後果如何?簡單明瞭地說:“若改爲小省,則一切經制,俱需更改,而籌餉攤款,尤多窒礙。”所謂“一切經制,俱需更改”,首先是吏部籤分候補人員,江蘇便容納不了那麼多!而最厲害的是:“籌餉攤款,尤多窒礙”這八個字,因爲朝廷若有徵斂,不管是額內正用如練兵經費等款項的籌措,或者臨時需要集資,如慈禧太后萬壽,舉行慶典,各省被責成必須依限繳納的“攤款”,江蘇總是高居首位,即以江蘇膏腴之區,而又爲大省,怎麼樣也推託不了。如果江蘇改爲小省,則前面已經說過,“因戶口之多寡,亦視幅員之廣狹”,雖爲膏腴之區,無奈幅員太狹,儘可據理力爭。

其“有關係者四”,說來亦是氣足神定:“漕運總督所委漕務人員,皆系地方官吏,又有屯政軍政與地方相附麗。定例兼管巡撫事者,所以重其事權,初不責以吏治。”這是隱然駁斥漕運總督兼有巡撫職責之說,以下便正面談到,江寧藩司,力足以顧江北。“淮徐之去江寧,遠者僅數百里,不爲鞭長莫及。而三府二州之地,特設兩道一鎮,固已控扼要區,佈置周密。其地方要政,向由藩司秉承總督,以爲治理,歷久相沿,未聞有所荒脞。今之改設,似出無名。”

“無名”猶在其次,難在執掌權限,有所衝突。“若江寧辦事,悉仍舊貫,則江淮巡撫,虛懸孤寄,徒多文移稟報之煩,無裨吏治軍政之要。”

行文到此,下面這段結論,自然擲地有聲:“江蘇跨江立省,定製已久。疆宇宴安,官吏無闕。朝廷本無分省之意,江督亦無廢事之虞。顧以裁漕督而添巡撫,而設巡撫而議添行省;辦法既超乎倒置,定章必歸於遷就。”

以下引用同治三年御史陳廷經條陳“變通疆輿”,曾國藩駁倒此舉有兩句警語:“疆吏苟賢,則雖跨江淮,而無損乎軍事吏事之興。疆吏苟不賢,則雖劃江分治,而無補於軍事吏事之廢。”

其時江南初定,一切庶政頗多興革,大致地方督撫自己認爲可行,往往先付諸施行,然後奏報朝廷,皇帝批個“知道了”,或者“該部知道”,便成定案。

但如陳廷經此奏,是少數慎重處理的大政之一,奉旨先交兩江總督曾國藩等,“酌度形勢,妥籌具奏”。

曾國藩主稿的復奏,亦是十分經意之作,引據古今,斟酌至當,才得出一個“此等大政,似不必輕改成憲的結論。”

陸潤庠領銜的這個摺子,特爲引述這段往事,恭維當時君臣:“仰見廊廟之虛懷,老臣之深識”,認爲前事不遠,可備稽參。

結論是要求重議。政務處奏定的會議章程,共計七條,第二條規定:“查內政之關係者,如官制裁改,新設行省等類,由各衙門請旨會議,或特降諭旨舉行。”與此正相符合,所以奏摺上很委婉的說:“立法期於必行,更制亦求盡善。可否援照新章,恭請飭下廷臣會議,並飭下沿江督撫一體與議,復奏請旨遵行,俾見朝廷有博採羣言之美,無輕改成憲之疑。臣等籍隸該省,情形稍悉,不敢有所見而不言,謹繕折具陳,不勝待命惶悚之至。”

奏摺一遞,當然發交軍機。奕劻事先雖有所聞,只當江蘇京官是因爲無端失地而不滿,可以用一頂大帽子把他們壓了下去,及至細看原折,頭頭是道,不由得愣住了。

其餘的軍機大臣,傳觀了這個摺子,亦都面無表情,唯有瞿鴻璣,不便裝聾作啞,想一想,大聲說道:“江淮設省,原是爲了漕督已裁,地方不可無大員主持,事非得已,江蘇京官應該體諒朝廷的難處。如今明詔已發,通國皆知,何況漕督亦已改授爲淮撫,朝廷莫非還能收回成命?”

“只有暫時壓一壓再作處理。不過,”奕劻問道:“上頭問起來,該有話交代。”

“上頭問起,我有話答奏,只要江蘇京官不鬧,慢慢兒可以想法子。”

“子玖,”奕劻問:“請你告訴我,這個法子怎麼想?”

“無非顧全朝廷的威信,慢慢兒想法子補救。”

“好!”奕劻想得了一個辦法,“你我分任其事,上頭問道,請你擔當,江蘇京官,我去想法子安撫,請他們別鬧。”

“是了,我聽王爺的吩咐。”

於是帶着原折進見,慈禧太后第一件事就是問這一案。

“他們的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她說:“當初是辦得太草率了一點。”

“是!”奕劻回頭望了一下。

“原折自然言之成理,不過有些話是避而不談。江淮一帶,南北要衝,民風強悍,從前是出捻子的地方。漕督、河督兩標兵,加上淮揚鎮總兵的各營,亦不見得能應付得了,如今漕督一裁,漕標移撤,江淮之間,伏莽四起,將成大患,所以不能不設巡撫鎮守。至於江蘇雖分割爲兩省,就兩江總督而言,仍是整體,一切錢糧徵派,應該不受影響。地猶是也,民猶是也,倘以省分大小爲藉口,對徵派故意推諉規避,其心就不可問了!”

這番振振有詞的話,慈禧太后覺得亦很不錯,便即問道:“且不說誰對誰錯,江蘇京官既然有這麼一個奏摺,總得處置纔是!”

“是!”瞿鴻璣答說:“原折亦只是奏請會議商酌,並飭沿江督撫一體與議,本來亦是件從長計議,一時急不得的事!”

“好吧,你們先商量着看。”

一件大事,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讓瞿鴻璣暫且敷衍過去了。

接下來便是奕劻去安撫江蘇京官了。

他是採取的擒賊擒王的辦法,傳個帖子專請陸潤庠吃飯,不提正事。飯罷又看奕劻的收藏,到得起更時分,陸潤庠起身告辭,奕劻方始問道:“鳳石,我想起件事,你們遞那個摺子,是怎麼打算着來的?”

“王爺明鑑,茲事體大,總期斟酌至善,庶無遺憾。”

“誠然,誠然!不過,鳳石,我要請教,如果你我易地而處,我該怎麼處置?”

這句話將陸潤庠問住了,想一想答說:“似乎不能不召集會議。”

“召集會議的上諭怎麼說?要皇上認錯,收回成命?”

這一問不難回答!“召集會議就是。不一定要見上諭。”

“是了!謹遵臺教。”奕劻拱拱手說:“鳳石,咱們就此約定,會議我一定召集,上諭可是不發了!”

“是!”

“只怕貴省有人等不得,又遞摺子來催,如之奈何?”

“請王爺釋懷,王爺肯全我江蘇疆土,大家自然耐心等待,我回去告訴同鄉就是!”

“好!請你務必都通知到,尤其是貴省的那班都老爺,我實在惹不起。”

陸潤庠笑了,忍不住說一句:“王爺大概吃過都老爺的虧!”

“不談,不談!”

彼此打個哈哈,一揖而別。

※※※

克魯巴特金自遼陽撤軍後,屯守渾河,當旅順陷落時,正好有一團哥薩克騎兵開到,爲了振作士氣,他決定以這一團騎兵作一次奇襲。

選定目標是牛莊、營口。克魯巴特金用了一條聲東擊西之計,佯攻“遼西中立地”。清軍助日攻俄,已成公開秘密,俄國且曾不斷提出照會抗議,而外務部及北洋皆不理,所以俄軍之攻遼西,被視爲兵敗遷怒常有之舉,日本亦不以爲應該加強戒備。

奉命守遼西的馬玉昆,卻不免膽戰心驚,正規軍不能渡河至遼東,唯有利用一稱“正義軍”、一稱“民團”的馮麟閣等人,以牛莊、海城以東的山地設防據守。此地名爲千山,岡陵起伏,地勢很好,但民團的火力不足,要想擋住以驃悍出名的哥薩克騎兵,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於是馬玉昆的幕府中,有人建議設疑兵。用二十四輛大車,改裝成炮車,自北而南,分佈在千山的大小山頭上。其實,只有最衝要的兩處,設有老式的前膛炮,其餘二十二輛大車上,擺的都是木製的野炮模型。

及至哥薩克騎兵,一陣風似地捲了過來,自然不等迫近,便開炮示威。俄軍的前衛司令用望遠鏡一看,才知道部下已誤入敵軍炮兵陣地,急急下令後退。但不是退回原處,而是放棄了佯攻遼西中立地的任務,一脫出野炮射程,折而往南,由海城以北往西疾馳。守牛莊的日軍猝不及防,很吃了些虧。

接着,克魯巴特金動用八萬兵力,攻日本第一軍於遼陽附近的黑溝臺,日軍調第二、第四、第八師團增援苦戰,才能守住原來的陣地。

經此兩仗,日俄兩國都調大軍馳援,俄國集中了可調之兵,總計四十萬,日本已傾巢而出,與俄軍相差無幾。三十多萬兵,分爲五個軍,旌旗相望,自東北至西南的戰線,綿亙數百里之遙。

光緒三十一年的元宵節,日軍發動總攻,以精銳的第五軍攻瀋陽之東的撫順,以拊其背,另遣第一軍渡沙河,爲第五軍接應。正面則由第二、第四軍,自遼陽往北攻擊。克魯巴特金誤認日軍的主力,分兵大半,北向擊敵,同時堅守正面。南北兩陣地,打得都不算壞。

誰知攻旅順元氣大傷的第三軍,重整旗鼓,繞出俄軍西北,直撲瀋陽以西的新民,手到擒來,然後疾馳而東,在鐵嶺以南割斷了鐵路。

這一下,克魯巴特金才知道已爲敵軍大包圍,急急下令突圍。於是日軍先得旅順,後入瀋陽,這一場大會戰歷時二十天,俄軍死傷九萬有餘,日軍損失亦不相上下。

然而戰事並未結束,克魯巴特金兵敗被黜,左遷爲第一軍團長,總司令用李尼維齊接任。日軍則乘勝進據開原、鐵嶺,但強弩之末,無力再進,彼此成了僵持的局面。

其時報章喧騰,都道日本的民心士氣,如何興奮激昂,在奉天的日軍,必將乘勝而北,直搗俄京。此時中日休慼相關,京中的士大夫跟日本的人民抱着同樣的想法,以爲東三省收回在即,如何料理善後,應該及早籌劃。於是軍機處奏請,派署理戶部尚書趙爾巽,到天津跟袁世凱先作初步的商談。

抱着滿腔熱望的趙爾巽,興沖沖到了天津,跟袁世凱一見了面,提到報上的那些話,見他是無動於衷的神氣,趙爾巽不由得泄氣了。

“次翁,”袁世凱說:“日本的勝局已成,誠然!若說直搗俄京,那是癡人說夢,而且戰事一時不能結束。”

“何以戰事還不能結束?莫非俄國還不服輸?”趙爾巽問道:“日本縱不能直搗俄京,逐俄軍出東三省的力量,綽綽有餘,俄國難道看不出這一點?”

“俄國的看法不同,日本當政者跟百姓的看法又不同。日本陸軍損失慘重,雖非強弩之末,可也動彈不得了,起碼要幾個月的休養整補,才能重整旗鼓。如今急於求和的,倒是日本,而非俄國。”

趙爾巽益發詫異,不信地問:“日本想求和?”

“是的。”袁世凱清清楚楚地答說:“日本的重臣都主張適可而止,及時謀和,明治天皇召開御前會議,打算請美國出來調停。不過,日本的民氣方張,這些決定,一時不便宣佈而已。”

“有這樣的話?”趙爾巽好半晌作聲不得。

“俄國不服輸,當然亦有他自己的盤算。陸軍,日本已無力再進,而俄國還有後備隊可調;海軍,俄國的第二、第三兩支艦隊,至少有五十條兵艦,從波羅的海往東調,要跟日本海軍見個高下。次翁,莫聽報上的浮議,俄國並非一敗塗地。”

“照此而言,戰事結束,遙遙無期?”

“反正不會近就是。”

“那麼,咱們收回東三省,亦是可望而不可及羅?”

“‘可望而不可及’這六個字,形容入妙。不過,凡事豫則立,倘有大才如次翁這樣的能先銜命出關坐鎮,將來在接收方面,就會方便得多。”

“是的!”趙爾巽深深點頭,接着又問:“慰翁,我是不是就拿你這番話,據實覆命?”

“是!是!煩次翁面奏,東三省是本朝發祥之地,我決不敢掉以輕心。”

※※※

果然,趙爾巽回京不久,駐日公使楊樞、駐美公使樑誠,分別有密電打回來,日本已將願與俄媾和的意向,告知美國。而美國的羅斯福總統,認爲做調人的時機尚未成熟,不願貿然出面,只是發佈了一個聲明,勸日俄直接談和,同時要求日本維持滿洲門戶開放,並將主權交還中國。

這些消息與袁世凱的話相印證,情勢已相當明瞭,收回東三省確是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但有美國聲明中的仗義執言,收回東三省似乎也有把握。慈禧太后及軍機大臣,都象服了一粒定心丸,且不管東北,先管東南。

※※※

奕劻實踐他的諾言,主張裁撤江淮巡撫,但支持出自袁世凱而由署理江督周馥出面所奏的建議,另設統兵大員鎮懾梟盜。上諭中說:“現據各衙門說帖,改設巡撫,諸多不便,擬改設提督駐紮者居多。復經查覈周馥所奏,亦以分設行省,不如改設提督駐紮爲合宜。該署督身任兩江,更屬確有所見,擬請即照該署督所請,改淮揚鎮總兵爲江淮提督,文武並用,節制徐州鎮及江北防練各營。”

江淮提督之設,既然重在鎮懾梟盜,自必加重法治,因而又規定,“以淮揚海道兼按察使銜,凡江北梟盜重案,應即時正法,軍流以下人犯,歸其審勘,毋庸解蘇,以免遲滯。似此江北文武均有綱領,江淮巡撫一缺,自可無庸設立,舊有漕標官兵,即作爲提標,以重兵力。惟淮、徐各屬,向爲盜賊出沒之區,現既裁撤巡撫,改設提督,應即令該署督將營伍重新整頓,認真訓練,以重地方。其餘未盡事宜,應由兩江總督、江蘇巡撫,悉心酌議,分別奏諮辦理。”

這道上諭擬得不甚高明,支離含糊,條理不清,加以這天正碰上慈禧太后情緒不佳,因而大挑毛病。用字不妥的,自然即時改正,辦法有出入的,便很費一番口舌了。

“怎麼叫‘文武並用’?”

爲了“文武並用”四字,在軍機處便起過一番爭執。“提督”的全名是“提督軍務總兵官”,尊稱“軍門”,依綠營編制,爲一省最高的典兵官。品級與總督、駐防的將軍相同,都是從一品,但身分職掌不但不能比總督、將軍,甚至連從二品的巡撫都不如。因爲總督、巡撫照例帶兵部尚書、兵部侍郎銜,掌管軍政,便可節制武將,提督見了比他低兩級的巡撫,亦須“堂參”,更無論總督。

總督、巡撫照例又帶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身分等於都察院的堂官,提督若有不聽指揮,不遵調度情事,可以指名參劾。封疆大吏參屬下文官,容有不準之時,如參武將,那怕是戴紅頂子的提督、總兵,無有不準的。爲此同治六、七年間,捻匪初平,宿將紛紛解甲,如已封男爵的直隸總督劉銘傳堅臥不起,就因爲覺得武職官太委屈的緣故。

如今說是提督可以文武並用,在瞿鴻璣看,即等於文武不分,身分相等,是屈辱了文官,就象徐世昌以翰林帶獅子補那樣,不倫不類,自貶身價,所以提出反對。

這“文武並用”的主意,是袁世凱想出來的,作用是:首先,幕僚中知兵的文士,亦可放出去自張一軍;其次,提高武職官的身分,亦就等於提高他這個並無功名,幾同行伍出身的總督的身分。有此兩層重要關係,所以奕劻堅持原議。瞿鴻璣雖蒙慈禧太后賞識,到底敵不過奕劻是軍機領班,只得讓步。

此時慈禧太后亦以此爲問,瞿鴻璣自是暗暗稱快,側耳聽奕劻答奏:“文武並用,不拘資格,調度比較靈活,亦容易獎進人才。”

這“不拘資格”四字說壞了。“任官當差,豈可不講資格?”慈禧太后問道:“文武異途,各有所長,混雜不分,將來要整頓吏治就吃力了!”

“回皇太后的話,”奕劻的口才亦不壞,從容說道:“文武異途,是因爲從前的武將,大多行伍出身,目不識丁,所以不能混雜。自新建陸軍以來,將弁都是學堂出身,留學東西洋的亦不少,不比從前的武官。如今整軍經武,爲了鼓勵人才從軍,似不妨量予優容。再者,各省練兵,主事者雖爲武將,每每以道員任用,名實不副,無如文武並用,量才器使,反倒比較切實。”

這番話不易駁倒,慈禧太后以不再往下談作爲默許,但另外又挑了一個毛病,“江淮提督的轄區是那些地方?”她問。

“西起徐州,東到海邊,都是江淮提督的轄區。”

“海州不包括在內?”

“包括在內。”

“海州是直隸州,既然包括在內,就不該叫做江淮提督。”

慈禧太后振振有詞地質問:“這不也是名實不副嗎?”

奕劻語塞,唯有碰頭。於是瞿鴻璣向上說道:“江淮提督名不副實,似乎可以改爲江北提督。”

“對了!”慈禧太后是嘉許的語氣:“這個名稱就醒豁了。”

這一關總算過去了。緊接着江淮巡撫裁撤改設江北提督的上諭之後,先以淮揚鎮總兵署理江北提督。過了幾天,奕劻奏請簡派練兵處軍政司正使,候補道劉永慶署理江北提督,賞給兵部侍郎銜,所有江北地方鎮道以下,均歸節制。武能管總兵,文能管道員,無異別設一巡撫。此人是袁世凱特保過的,自然算是北洋一系,袁世凱的勢力,彰明較著地伸入了兩江地界了。

※※※

俄國的第二、第三兩支艦隊,自波羅的海繞好望角東來,到處不受歡迎,最後在黃海遊弋,打算着俟機遁入海參崴。

日本的海軍司令東鄉平八郎,看出這兩支艦隊的動向,由黃海入日本海到海參崴,必須經過朝鮮與日本九州之間的對馬海峽。而九州西南方的佐世保、長崎、鹿兒島,皆爲海港,可以停泊鉅艦,稍後的福岡與廣島,又爲兵站。因此,東鄉平八郎以逸待勞,決心一舉擊潰俄國海軍。

俄國的兩支艦隊,有家歸不得,十分焦灼,如果入東海,繞日本東面回海參崴,行程太遠,燃料、糧食無法支持。迫不得已只有冒險越過朝鮮濟州島北向航行,進入對馬海峽,戰艦、巡洋艦、海防艦、驅逐艦及補給船等,大小二十九艘,首尾相接,以全速鼓輪北上。

於是日本海軍傾全力截擊,日夜兩戰,俄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司令官海軍中將羅哲斯特溫斯基投降,而日軍僅損失水雷艇三艘,同時日本並派兵佔領了北海道以北的庫頁島。

日軍的戰果頗爲輝煌,但俄國的陸軍,正自西伯利亞鐵路,陸續增援。在俄無勝日之望,日無續戰之力的情勢下,美國總統羅斯福認爲雙方議和的時機趨於成熟,因而世面調停。日本首先響應,俄國亦終於接受勸告,約定在美國的樸次茅斯舉行和議。日本派全權代表是外務省大臣小村壽太郎,俄國則以總理大臣爲全權,正就是那個玩弄李鴻章父子於股掌之上的威德。他一到美國就發表先聲奪人的聲明:“俄國所損失的,不過是殖民地,並不影響本國的安危。日本的要求,如於俄國國威有損,決不承認。”及至羅斯福親自陪兩國全權,乘“五月花”號遊艇,到達樸次茅斯開議,威德又宣示俄皇的勅令:“不割寸土,不賠一盧布爲堅持到底的原則。”因此,和議幾度瀕於破裂。

在會議席上,威德咄咄逼人,小村忍不住出言譏刺:“聽閣下的發言,彷彿是戰勝者的代表。”威德立即回敬:“此間並無戰勝者!因之,亦無戰敗者。”日俄樸次茅斯條約,確實證明了日本未勝,俄國未敗,除了轉讓東三省的利益之外,俄國唯一的損失是以北緯五十度爲界,割讓庫頁島南部與日本。但附帶約定,兩國不得妨礙宗谷海峽及韃靼海峽的航行,日本亦不得在南庫島構築任何軍事設施。

※※※

當日俄醞釀談和之時,從天津到南京城,冠蓋往來,有好些大事正在發端。

這些大事都屬於新政。從辛丑迴鑾以來,花了三四年的工夫,慈禧太后才被說服,實行新政爲奮發圖強的不二法門。但新政經緯萬端,有些可以不受局勢的影響而逐步推行的,如廣設學校、振興商務等等,而有些經世立國的大計,非局勢相當穩定,不能舉辦。

如今日俄戰爭行將結束,東三省的收回,在美國的支持下,似更有把握。所以軍機處、北洋大臣衙門、湖廣總督衙門都大忙特忙,定方針、擬條陳、立計劃,函電交馳,一些被有意、無意所擱置的大事,開始發動了。

不過,在發動這些大事之先,估量前途,各有各的看法,也各有各的顧忌。袁世凱與張之洞的看法接近,實行新政,首須排除障礙,如王文韶在位,徹底廢除科舉則不可能,因而士林多觀望之心,學校難期普遍設立。結果是王文韶被開去軍機大臣的差使,而徐世昌因爲瞿鴻璣對他的印象還不壞,在奕劻的力保之下,成了“打簾子軍機”,在軍機大臣中“學習行走”,並署理兵部左侍郎。

另有些人,主要是一班親貴及滿漢之見甚深的人,對袁世凱的疑忌,日深一日,但有奕劻爲他暗則撐腰,明則揄揚,動輒問說:“去了袁慰庭,誰能替他?尤其是練兵,更少不得此人!”這話很能塞人的口,想來想去,唯一的善策,是找一個可以接替袁世凱的人。當然,這個人要從旗人中去找。

於是,日本士官第一期出身的鐵良,得以脫穎而出。先由未任實缺的道員,一躍而爲戶部右侍郎,上年四月轉任兵部左侍郎,不久便奉到密旨,在自京至江蘇各省中,清查庫藏及武備。此行歷時半年,經過江蘇、安徽、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六省,所至之處,盤查藩庫,校閱營伍,附帶考查炮臺、水師及武備學堂,回京覆命時,上了一個數萬言的奏摺,細陳各省軍隊的實況,從慈禧太后到兵部的司官,沒有一個能把這個拖沓瑣碎的奏摺看完,但有這樣一個印象:鐵良辦事很認真。

此外,對於各省的收支,亦有詳細奏報,且有整頓稅收的建議。最有關係的是,奏請兩湖設在宜昌的土膏稅捐局,改組爲兩湖、兩廣、江蘇、江西、安徽、福建的八省土膏總局,徵收土產、鴉片的統捐,“一稅之外,聽其所之”,如非“落地銷售”,不另徵稅。較之以前的厘金,逢關過卡,節節抽收,輕得太多。稅輕則私減,稅收必可大增。練兵處奏定,各省只照未設土膏總局以前的額數提撥,溢收之數,專案存貯,作爲練兵之用。

因此,鐵良又予親貴一個印象:不但知兵,亦善理財。這便可以賦練兵籌餉的重任,將來取袁世凱而代之。所以緊接着徐世昌的任命以後,慈禧太后派鐵良署理兵部尚書,與徐世昌會辦練兵事宜,而且已內定派在軍機大臣上行走。

除此以外,還有些緊要的差缺調動,最令人矚目的,一是趙爾巽外放爲盛京將軍,準備接收東三省,一是八省土膏總局總辦,簡派貴州巡撫柯逢時充任。

這個職位,一望而知是日進斗金的好差使。在鐵良的原奏中說:“總辦八省稅捐,責任綦重,現充該局總辦補用道孫廷林,雖稱熟悉情形,究恐難資統攝,應請特派大員管理。”話雖如此,總以爲所謂“大員”也者,無非外任監司、內任京堂的三品官而已。因此,自問有此資格的人,紛紛活動,削尖了腦袋往上鑽,卻未想到會落在當過封疆大吏的柯逢時頭上。

原來其中別有作用。這柯逢時是光緒九年癸未的翰林,字遜庵,湖北武昌人,做京官時是個正人君子,但一任陝西學政,再遷兩淮鹽運司,素行頓改,揣摩風氣,多用心計,參劾屬員。條舉新政,一時有能員之稱。因此,岑春煊一到任,將廣西巡撫王之春攆走,朝廷即以柯逢時繼任。

其實岑春煊移節廣西,指揮剿匪。“督撫同城”往往勢如水火,何況是岑春煊當總督?

岑春煊當然不會將柯逢時放在眼裡,遇事獨斷獨行,根本就沒有巡撫參與的餘地。柯逢時心想,廣西巡撫不比廣東巡撫,自己的權柄無端爲岑春煊所奪,這口氣實在有點咽不下,一直在找機會,想辦法,要給岑春煊一個難堪。

辦法想出來了。岑春煊是貴公子出身,儘管動輒參劾屬下貪污,他本人只是不拿錢回家,起居享用,並不委屈。行轅中經常有宴會,亦經常傳戲班子以娛賓客。

柯逢時便是在這件事上想出來的辦法。有一天遇到岑春煊傳戲,他親自帶着撫標兵丁,守在路上,戲班子經過,問明去向,即以“時值用兵,益禁戲劇”的理由,勒令戲班子中途折回,岑春煊得知消息,氣得暴跳如雷,可是一時竟無計可施。

睚玭之怨必報的岑春煊,由此開始,多方面打聽柯逢時的劣跡,準備拿住把柄,狠狠參上一本,不但革職,還要查辦,不但查辦,還要下獄,方解心頭之恨。

照他的估量,柯逢時必有貪墨之行,因爲他在未調廣西巡撫以前,曾以江西藩司署理過十一個月的巡撫,政聲甚劣,相傳他離任時,江西人以一聯一額贈行,對聯集句:“逢君之惡,罪不容於死;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平頭嵌“逢時”二字。橫額則是大聲疾呼,羣起而攻:“伐柯伐柯!”罵得刻毒,足以解恨。又有人說,這一聯一額出自王湘綺的手筆,柯逢時對他,亦猶如岑春煊之於柯逢時,恨之刺骨而無可如何。

但是,在廣西竟抓不住他的把柄,於是有人爲岑春煊解嘲:“柯遜庵震於大帥的威望,想貪不敢貪。節杖所至,真足以廉頑立懦。”這話自然能使岑春煊得意,但還是饒不了柯逢時,在奏報軍情時,夾了一個附片,說柯逢時“遇事執拗,不達軍情”,人地不宜,奏請開缺。這與貪污瀆職不同,只能調任,不能處分,便拿他與貴州巡撫對調。廣西是中省,貴州是小省,這一調無形中等於作了懲罰,在岑春煊當然快意,而柯逢時則大感委屈,因而託病不肯到任,卻攜了在江西所積的宦囊,遠遊京津,由同年榮慶的介紹,搭上了奕劻的一條線。不過,他之能夠巴結上這個多少人垂涎的好差使,一半固得力於對奕劻的孝敬,一半卻由於他膽敢捋岑春煊的虎鬚,袁世凱認爲應該獎勵的緣故。

※※※

就在上諭:“大學士王文韶,當差多年,勤勞卓著。現在年逾七旬,每日召對,起跪未免艱難,自應量予體恤,着開去軍機大臣差使,以節勞勩。”的第三天,由袁世凱領銜,會同湖廣總督張之洞、署理兩江總督周馥,聯名入奏,請於十二年後實行立憲政體。接着,下了一道上諭:“方今時局艱難,百端待理,朝廷屢下明詔,力圖變法,銳意振興。數年以來,規模雖具,而實效未彰,總由承辦人員,向無講求,未能洞達原委。似此因循敷衍,何由起衰而救顛危。茲特簡載澤、戴鴻慈、徐世昌、端方等,隨帶人員,分赴東西洋各國,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擇善而從。嗣後再行選派,分班前往。其各隨事諏詢,悉心體查,用備甄採,毋負委任。”

旨意中不提憲政,袁世凱等人奏請立憲的原折亦留中不發,朝廷的意向就很明顯了。好些自命識時務的功名之士,爲了東西洋的立憲政體,尤其是日本“明治維新”,繼以立憲所獲致的實效,買了好些書日夜鑽研。“虛君制度”、“責任內閣”、“上下院議員”、“行使同意權”等等名詞,琅琅上口,滿以爲重臣會奏的摺子一發抄,必是廣諮博議,那時應詔陳言,平步青雲,富貴可期。如今是都落空了。

幸好,上諭中有“嗣後再行選派,分班前往”的話,可見朝廷對遣官考查政治,視作經常應辦之事,不論如何,出洋去走一趟,總是好事。所以仍舊有些人很起勁,上條陳、上說帖,都在“洞達原委”這句話上大作文章。奉派考察的四大臣的書桌上,無不堆滿了這些文章。

可是沒有一個人肯下工夫去細看,因爲都知道朝廷此舉,是搪塞民意,根本沒有什麼“還政於民”的打算。那些“離經叛道”的文字不看沒有事,看了難免印入腦中,一不小心,形諸口頭,尤其是在奏對之時,更爲不妙,所以是不理會的好。

因此,這一下各有各的打算,有的是巴結差使,有的爲了長身價,有的志在廣見聞,其中端方是想到海外去搜購古董,而載澤則另有深心。

原來自載灃赴德謝罪歸來,談起瀛海之遊的見聞,親貴中都憬然有悟,歐洲的王室,安富尊榮,長享太平歲月,都有一套維繫地位的巧妙手段,譬如德國是由親貴典軍,將兵權抓在手裡,才能保證政權於不墜,所以載灃已經奏明慈禧太后,將他的兩個胞弟,老六載洵、老大載濤,送到德國去留學,一個學海軍,一個學陸軍。

除此以外,當然還有別樣方法,但非實地考察,不能明瞭。考察又非與王室交遊,不能悉其底蘊,而交遊必須地位相當,是故非派親貴不可。但派到載澤,卻別有緣故。

載澤是疏宗——聖祖第十五子愉郡王胤禑,四傳爲

“奕”字輩,其中有個奕棖,有七個兒子,頂小的就是載澤。幼年隨母入宮朝賀,以偶然的機緣,頗得慈禧太后的憐愛。其時,“老五太爺”惠親王綿愉的第四子奕詢病歿無子,慈禧太后便指定以五服之外的載澤,爲奕詢的繼嗣。

這一來立刻就有好處。因爲載澤的爵位,照宗室封爵之例,最多隻得一個“奉國將軍”,服飾同於三品武官,是所謂“閒散宗室”,一爲奕詢的嗣子,襲爵爲輔國公,入於“王公”之列,身分便大不相同了。

到得光緒初年選秀女時,載澤更蒙慈禧太后賞識,指婚都統桂祥之女,成了皇帝的連襟,皇后的大姐夫,也就是慈禧太后嫡親的內侄女婿,關係更自不同。

載澤的婚期在光緒十三年四月十九,佳禮以前已得知本生父奕棖病重,危在旦夕,可是載澤不敢奏請改朝。及至喜事正日,這面擡進花轎,那面貼出殃榜,奕棖就死在這一天,而吉期不改。一時賀喜的漢大臣如翁同龢等,詫爲聞所未聞奇事,而慈禧太后卻說他“孝順有良心”,越發另眼相看。這一次派出洋,在慈禧太后是替他混個資格,預備要好好用他了。

※※※

考察政治四大臣變成五大臣,輔國公載澤、兵部侍郎徐世昌、戶部侍郎戴鴻慈、湖南巡撫端方以外,另外又加了個商部右丞紹英。

選隨員、定旅程、辦行裝、定船票,一切齊備,八月十九請訓,二十六黃道吉日啓程,乘火車南下,預備在上海坐太古輪船放洋。

鐵路局預備的專車一共五節,前面兩節供隨員乘坐,第三節是五大臣的花車,第四節僕役所乘,最後一節裝行李。一大早就在前門車站,八點剛過,送行的人陸續到達。首先到的是徐世昌,接着是紹英、端方、戴鴻慈,最後到的當然是載澤。

送行的人自然分成三等,第一等是王公大臣,上花車寒暄,“一路順風”、“旅途保重”,說過了下車,川流不息地此來彼往;第二等的站在車窗外的月臺上,得便才能賠笑跟五大臣表達送行之誠;第三等的便只是遠遠站班,但望車中人能一顧盼,發覺他也來送別,便不虛此行了。

“各位大人!”專車的車長在花車門口高喊:“專車準九點鐘開,還有一刻鐘,送行的大人們請下車吧!”

此言一出,紅頂花翎來送行的人,紛紛下車,而前面的隨員,後面的僕役,或者巴結上司,或者伺候主人,便紛紛涌向花車。前面還好,後面卻有載澤所攜的侍衛,守住車門。有個瘦瘦小小、三十來歲的漢子,身穿藍布薄棉袍,足登皁靴,頭上戴紅纓帽,兩手虛虛護着腰間,正待跨過兩車相接之處的鐵板,爲侍衛攔住了。

“你是幹嗎的?”

“徐大人的跟班。”那漢子是安徽安慶府的口音。

“這會兒快開車了,別往裡擠吧!”

“不行啊!我家大人會找我。”那漢子說:“剛纔我上錯車了。”

後面這句話令人不解,“你該上那一輛車?”侍衛問。

“自然是花車,我得跟着我家大人。”

“那麼,剛纔怎麼不跟了上去呢?”

“月臺上人多,擠散了。”

侍衛起疑了,瞪着眼一打量,指着他腰際問:“你懷裡揣着什麼?”

一語未畢,“哐啷”一響,倒退車頭接上了車廂,力量猛了些,五節車一齊大震,“哐啷啷”一連串的響聲。站着的人都立腳不住,侍衛已倒向那人身上。就這時砰然巨響,車廂頂上開了花,硝煙之中飛起來碎木片、鮮血、斷手、斷足,嘩啦嘩啦地落在車廂頂上,好一會才停。

五大臣魂飛天外,載澤用一隻受傷的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問:“我的腦袋呢?”

※※※

此行當然中止了。五大臣之中,只有載澤、紹英受輕傷,死了三個五大臣的隨從。刺客死得最慘,下半身炸掉了,卻留着上半身,嵌在兩節車廂之間。臉上血肉模糊,看得出一雙眼睛鼓得銅鈴似的。

刺客的姓名不知道。只是有內行指出,刺客所帶的炸彈,簡陋異常,並無引線,一撞即炸,所以有此結果。

“兇手是誰啊?”從慈禧太后到宮巷小民都在這樣問,卻無答案。而有個人,卻非找到答案不可。

這個人叫趙秉鈞,字智庵,直隸人,出身不高,據說幼年是官宦家的書僮。爲人極工心計,且善逢迎,因而以一個佐雜官兒,爲袁世凱所賞識,連連升官,五六年工夫就當上了道員。

他這個道缺叫作“巡警道”。辛酉之亂以後,袁世凱創辦警政,由天津推及京城,收編聶士成的潰卒,訓練成巡警,即由趙秉鈞主持其事。

在京師的巡警,隸於工巡局,歸肅親王善耆管理,實際上是趙秉鈞在當家。如今輦轂之下,有此用炸彈謀害大臣的情事發生,自然朝野震驚,非追究個水落石出不可,而居然連兇手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件事如果沒有交代,趙秉鈞自知丟官是丟定了,所以親自策劃監督,寢食俱廢地展開搜索。

幸而刺客的面目猶自完好,用藥水洗淨了,攝成照片,印了數百份,分發給所有的便衣偵探,到客棧、會館、廟宇,以及任何可以作爲旅客逗留之處去查、去問。

問來問去,終於問出結果來了。在桐城會館有個小女孩,認出他就是在會館住過的“吳老爺”,桐城的世家子吳樾。

於是,桐城會館的執事被捕,帶到工巡局,由趙秉鈞親自審問。這個執事自道叫吳士祿,從照片中認出吳樾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兒。

“這吳樾是幹什麼的?”

“不知道。”吳士祿答說:“同鄉很多,沒法子去問底細。”

“他平日來往的,有些什麼人?”

“這吳老爺孤僻得很,沒有什麼朋友來往的。”

“哼!”趙秉鈞冷笑一聲,“你倒很夠義氣,同鄉同宗,處處替人家瞞着。不過,義氣兩個字也不是那麼容易得的,我叫你嚐嚐講義氣的滋味!”

說罷,吩咐行刑,最輕的一種,掌嘴五十。套上皮手套的五十巴掌,打得吳士祿滿嘴流血,不能不說實話了。

“常來的是一位張老爺。八月二十五那晚上,跟吳老爺睡一屋,兩個人悄悄談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一起出去,從此沒有回來過。”

“是這個人不是?”趙秉鈞取出一張從吳樾屋子裡搜出來的照片,讓吳士祿指認。

“不錯!就是這位張老爺。”

“還有呢?”

還有一個“楊老爺”。吳士祿問過他的車伕,知道這“楊老爺”名叫楊篤生,湖南長沙人。現任譯學館教員,乃是戶部尚書張百熙所推薦,但也常到軍機大臣瞿鴻璣家。五大臣考察憲政,他也是隨員之一。這樣一個有來頭的人物,將他牽涉入內,吳士祿認爲可以惹上殺身之禍。所以斬釘截鐵地說:“有是有,一兩個,來過兩三回,我不知道姓什麼?”

見此光景,趙秉鈞覺得不必再問。最要緊的是抓住這個關外口音姓張的人,他與吳樾悄悄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相偕出門,自然是一案共犯。抓住此人,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於是拿這張照片,翻印了許多,分發各處懸賞查緝。天津探訪局當然也接到了。

這個探訪局的總辦,名叫楊以德,原來是天津老龍頭火車站的司事,職掌剪票。辛酉之亂,趁火打劫,很發了些財,一時官興勃發,捐了個佐雜官兒,派到探訪局當差。其時袁世凱正在大抓革命黨,楊以德知道唯此邀功爲升官的捷徑,所以自己花錢,廣佈耳目,只要行跡稍微可疑,立即逮捕到局,動刑拷問,冤狂的雖多,真正革命黨人死在他手裡的亦不少。因此,大得袁世凱的賞識,不過三四年工夫,連捐帶保升到了道員,當上了探訪隊的管帶。及至探訪隊改組爲探訪局,楊以德居然擁有總辦的頭銜了。

由於久任車站剪票,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陌生面孔,因此楊以德養成一樣特長,識人之面,過目不忘,只要看過這張臉,是胖是瘦,是圓是方,有何特徵,立即深印腦中。在他的“簽押房”裡,書桌對面懸着好多照片,孫中山、黃興、康有爲、梁啓超、章炳麟等等,閒來無事,諦視不休,一面看,一面在想:“這裡面只要抓住一個,三品堂官指日可待。”

從五大臣被炸一案發生,楊以德便已怦怦心動,認爲這是一個絕好的立功機會,所以早就派出人去,明查暗訪,看看有什麼行跡詭秘的人出現。及至姓張的照片到手,一經入眼,不覺狂喜,原來他已經查到了四個來歷不明的人,在秘密監視,這姓張的便是其中之一。

楊以德有個得力的手下,是探訪第三隊的隊長,姓麻,恰好又是麻子,因而麻麻子的外號,格外響亮。那四個來歷不明的人,就歸這一隊監視,所以楊以德便找了他來問。

“你看!象不象姓餘的?”

“象!”麻麻子答說:“餘本強一定是化名。”

“現在還在不在?”

“怎麼不在?剛纔還有報告來,中午在侯家後的窯子裡。”

“那還等什麼?”楊以德問。

“不行!這傢伙扎手,會把式,沒有五六個人,動不了他。”麻麻子說:“而且腰裡總是鼓鼓的,說不定也揣着個炸彈,逼急了一鍋煮,抓不住活口,反饒上幾個,不合算。”

“那麼,你說該怎麼辦呢?”

麻麻子認爲只可智取,到深夜出其不意,悄然掩捕,方能成擒。楊以德自然同意。這晚親自出馬,翻牆入內,將這個酒後酣臥的“要犯”從牀上揪了起來。

“何必如此!”那人神色泰然地說:“我又不是鼠盜狗竊,跟你們走就是。”

“好!你是條漢子。不過,朋友,聽說你手底下很來得,咱們只好先個人後君子了。”楊以德吩咐手下,將張榕雙手反剪,外面替他罩上長袍,扶上車直駛探訪局。

在楊以德的簽押房中,姓張的坐着受審。他說他叫張榕,字蔭華,撫順土著,還是個漢軍,累世充任福陵的“守護役”。他也承認跟吳樾是好朋友,知道他的一切計劃。吳樾向主暗殺,這次進京本想不利於鐵良,其後因爲朝廷決定立憲,怕民心受了盅惑,不願革命,所以改爲向考察政治五大臣下手。

“八月二十五晚上,你們是不是談了一夜?”楊以德問。

“是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起出的門?”

“不錯!”

“那麼,行刺五大臣當然也有你的份羅!”

“不!”張榕從容不迫地否認:“沒有我。我前一天勸了他一夜,不必用此手段,我那裡會跟他一起去幹這種傻事。”

“既然你知吳樾有這種計劃,而且你也不贊成,那麼,爲什麼不去自首呢?”

“那不是出賣朋友了嗎?”張榕露齒而笑,態度輕鬆得很。

楊以德語塞。再問他炸彈的來源,張榕知道是譯學館教員楊篤生所制,卻搖搖頭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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