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但是,肅順只能在名分上貶低“西太后”,不能在實際處理政務上討得便宜。

起初,果然如西太后所預料到的,當兩宮提出以鈐印作爲諭旨曾經過目的憑證的辦法時,肅順表示,兩位太后只能鈐印,不能更易諭旨的內容,而且各衙門所上奏摺,不先呈覽。要照這樣子辦,兩宮聽政,有名無實,西太后堅持不可,於是,第二個回合是肅順輸了。

但是肅順始終不相信西太后有什麼了不起的才具,能夠治理大政,所以雖然輸了,並不以爲意,你要看就看,你要改就改,看你能搞出什麼花樣來!西太后當然也有自知之明,不會自作聰明,胡出主意,因此表面不僅相安無事,甚至可說是意見頗爲融洽的,以至於連站在恭王這面,或者深恐肅順專擅,紊亂朝政的人,也不得不說一句:“長此以往,未始不佳。”

肅順的地位看來相當穩固的了!因此原在觀望風色的人,態度開始改變,逐漸逐漸地向肅順靠近了。自然,離恭王卻是越來越遠了。

只有西太后知道,肅順的地位並未穩固。

遷入煙波致爽殿的第一天,西太后就向東太后建議,應該正式改爲“垂簾”的體制。

沖人在位,太后垂簾,史不絕書,可是在清朝絕無此傳統,因此,謹慎的東太后,反對此議,她的理由是:“外頭有人說,如今的體制,是‘垂簾輔政,兼而有之’,這樣子不也很好嗎?”

“現在是剛起頭,肅順的形跡不敢太露,日子長了,姐姐,你看着吧!”從御口親封太后之日起,兩宮正式以姊妹相稱了。

東太后的口才不及“妹妹”,只有一個辦法:“慢慢兒再說吧!”

慢慢地,西太后發現煙波致爽殿裡的太監,不少是肅順的奸細,說話便不得不特別小心,凡涉密議,決不能讓肅順知道的,兩宮都是俯伏在後院那隻綠釉大缸上面,假作觀賞金魚時,方始小聲談論。

不曉得多少次,西太后動以危詞,東太后終於說了一句:

“這件事兒,我看非得問問六爺不可!”

西太后的腹案,原就是要聯絡恭王,內外並舉,才能一下子打倒肅順,所以東太后的話,恰中下懷。西太后從今天起,開始策劃,如何與恭王取得密切聯絡?

反覆思量,要找一條秘密通路把消息傳給恭王,還真不容易!太后向例不召見外臣,象奉派恭理喪儀,由京城趕到熱河的吏部尚書陳孚恩,面請聖安,也不過在煙波致爽殿外,遙遙叩頭而已。加以肅順防範嚴密,連王公親貴亦被認爲在外臣之列,醇王福晉,倒是常可進宮,但西太后不信任她那一位妹夫兼小叔的醇王,能辦得了這樣的大事,不敢叫醇王福晉傳話給他。同時,左右太監中有肅順的耳目在,西太后也沒有機會可以說這些話。

已經是相當苦悶焦灼了,偏偏小安子不安分,跟雙喜爲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小安子那張嘴能說會道,卻都是些歪理,遇到理路最清楚的雙喜,就不是對手了,一句話說錯,讓雙喜抓住了短處,問得他張口結舌,小安子惱羞成怒之下,罵出來一句村話。

雙喜的父親,是個內務府“包衣”佐領,說起來也算是個“官家小姐”,身分比淨身投效的太監,不知高出幾許,受他這句侮辱,尋死覓活,兩天不曾吃飯。太后最寵這個宮女,十分心疼,但以小安子是西太后的人,不便徑作處置,叫雙喜自己到西暖閣去哭訴。

西太后大怒,把小安子找了來問,果然是雙喜受了委屈。

於是吩咐傳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

陳文勝旱就知道了這件事,但當事的雙方,各有極大的靠山,那一個他也惹不起,所以故意不聞不問。這時看着躲不過去,心裡也有個計較,太后怎麼說,他怎麼辦,不作主張,便無偏袒,就誰也不得罪了。

“小安子太可惡了!”西太后問道:“你說,按規矩該怎麼着?”

“回太后的話,”陳勝文從容不迫地答道:“懲治太監,原無常法。從前康熙爺、嘉慶爺治得寬,雍正爺、乾隆爺治得就嚴。小安子在太后跟前當差多年,跟普通的太監不一樣,奴才請懿旨辦理。”

“什麼當差多年?一點兒都不長進!”西太后沉着臉說:“仗着他那點子小聰明,專好搬弄是非,也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氣!雙喜一個女孩子,人家在自己家裡,丫頭老媽子服侍,不也是個‘格格’嗎?小安子什麼東西?就敢這麼欺侮她!叫他滾回去!滾得遠遠兒的,別讓我看見了生氣!”

陳勝文心裡明白,西太后還是衛護着小安子。要照他所犯的過錯來說,應該一頓杖責,斥逐出宮,此刻聽西太后的話鋒,不過“叫他滾回去”,那就好定辦法了。

“奴才請懿旨,奴才的意思,把安得海送回京城,派在‘打掃處’當差。”

這是個苦差使,但算來是最輕的處分,“太便宜了他了!”西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說:“先拉下去掌嘴,替我狠狠打他二十,回來就把他送走。”

聽說要“掌嘴”,又是“狠狠打”,小安子嚇得臉都白了。但還得給主子碰頭謝恩,西太后理都不理,站起身來就走。

這一個還賴在地上不肯走,意思是巴望着還有“覆命”寬免,陳勝文可不耐煩了。

“快走!”陳勝文踢了他一腳,“‘發昏當不了死’!還賴在這兒幹什麼?”

“陳大叔!”小安子哭喪着臉哀求:“你替我求一求,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哼!”陳勝文冷笑道:“求一求?我求誰啊?告訴你,主子的恩典,已經便宜你了!”

說着,努一努嘴,隨即上來兩名太監,一面一個,拉住小安子的膀子,拖了便走。拖出煙波致爽殿,反綁雙手,暫且押在空屋裡,派人看守。然後敬事房辦了公文,詳細敘明小安子所犯過失以及懿旨所示處置辦法,當天下午就移送到內務府慎刑司,一頓皮巴掌,把小安子打得鬼哭神嚎,第二天一早,由慎刑司派出一名“筆帖式”,帶領兩名護軍校,把小安子押解回京。

到了京城,自然也是先報內務府。照例先訊明姓名年籍,然後,問話的一名主事拉開嗓子喊道:“來啊!把這個安德海先押起來!”說完,立即起身離座。

“慢着,主事老爺!”小安子大聲喊道,“我有話說。”

“啊?”那主事重新坐了下來,“你有什麼話?”

“當然有話。可是不能跟你說!”

主事大怒,拍案罵道:“混帳東西!你這是什麼意思?”

“主事老爺別生氣!”小安子陪笑道,“我不瘋不癲,不敢拿你老開玩笑。可實在的,我的話不能跟老爺說,說了,你老也辦不了。”

堂上的主事啼笑皆非。但內務府的官員都知道,太監的花樣最多,而且小安子是“懿貴妃”面前的紅人,內務府早就知名。這主事靈機一動,便即揚着臉吩咐:“都替我退出去!”左右辦事的“筆帖式”和奔走侍應的“蘇拉”,遵命退出,小安子卻又搖搖頭:“就讓他們迴避了,我還是不能說。”

“那麼,你要跟誰說呢?”

“我要見你們堂官——寶大人。”

“寶大人”是指寶鋆,留京的內務府大臣之一。這一下,那主事知道關係重大了,隨即答道:“好!我先替你找個地方歇着。等我去回了寶大人再來招呼你。”

於是小安子被安置在一間內務府官員值宿的屋裡,雖有茶水招待,其實卻是軟禁。約莫過了有個把時辰,那主事親自來帶領小安子,坐上一輛遮掩得極其嚴密的騾車,由便門出宮而去。

到了一處大宅門下車,小安子被領到一處極其幽靜的院落,寶鋆一個人在書房裡坐等,見了面磕了頭,他開門見山地問道:“安德海,說你有話,非要見了我才能說,是什麼話?

快說!”

“有張字兒,先請寶大人過目。”小安子一面說,一面從貼肉小褂子上,縫在裡面的一個口袋內,取出來一封信,由於汗水的浸潤,那封信既髒且爛,並有臭汗,寶鋆接在手裡,大爲皺眉。

等把信箋抽了出來,寶鋆纔看了第一句,頓時肅然改容,站了起來,轉身面北,恭恭敬敬地把那張信,高捧在手,小聲唸完。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是太后的親筆懿旨。原來應是硃筆,國喪期間,改用墨筆書寫,只是簡簡單單幾句話:

“兩宮皇太后同諭恭親王:着即設法,火速馳來行在,以備籌諮大事。密之!特諭。”

書法拙劣如蒙童塗鴉,而且“籌”字筆畫不全,“密”字也寫白了,變成“蜜”字,但措詞用語,確是詔旨的口氣。特別是有起首和押腳,鈐用藍印的“御賞”和“同道堂”兩方圖章,更可確信旨意出自親裁。

可是,“這是那位太后的手筆呢?”寶鋆重新坐了下來,這樣發問。

“是兩位太后商量好了,西面太后親自動手寫的。”小安子一面扣着衣鈕,一面回答。

“喔!”寶鋆坐了下來,揚一揚手,“你起來說話。”

“是!”小安子站起來,垂手站在寶鋆身旁,又說,“兩位太后吩咐:到京以後,最好能見着六王爺,面遞密旨。倘或不能,交給寶大人或者文大人也一樣。如今見着了寶大人,我就算交差了!”

“好,好。回頭我親自轉交六王爺,你放心好了。”停了一下,寶鋆又說,“我還問你一句話,這道密旨,爲什麼交給你送來?”

這一問,正好問到小安子得意的地方,“回寶大人的話,”他揚着臉侃侃而談:“這道密旨,關係重大,兩位太后得派一個親信妥當的人專送,可是要公然派這麼個人回京,肅中堂一定會疑心,誤了大事。爲此,西面的太后,纔想了這麼一條苦肉計。

寶大人,你看,”小安子拿手指一指他的張大了的嘴,“慎刑司二十皮巴掌,打得我掉了三個牙,滿嘴是血。話說回來,這也算不了什麼!安德海赤膽忠心保大清,只要辦成了大事,就把條命賠上也值。寶大人,你說是不是呢?”

這傢伙得意忘形,竟似朋輩晤談的語氣了。

寶鋆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時還不能不假以詞色。寶鋆年輕時,也是鬥雞走狗,賭酒馳馬的旗下絝袴,這時便索性出以佻撻的姿態,站起來一拍小安子的背:“好小子,有你的!記上你大功一件,等兩宮迴鑾,一名總管太監,跑不掉你的!”

“全仗寶大人栽培!”小安子笑嘻嘻地請了個安。

“可有一樣,”寶鋆立刻又放下臉來說,“不準把你這一趟的差使,跟人透露一個字!”

“我決不敢!”

“好!你今天就進宮去當差,派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寶鋆再一次提出警告:“你要自以爲立了功勞,不把別人放在眼裡,鬧出事來,我可救不了你!”

等把小安子送走,寶鋆隨即吩咐套車,一徑來訪文祥,密室相晤,出示太后的親筆,文祥頗感意外,等寶鋆細說了經過,他越覺驚奇,“想不到‘西面的’,頗具幹才!”他點一點頭說,“是位可以共事的,那個摺子上的正是時候。”

原來恭王早就上了一個請求叩謁梓宮的摺子了。

那是根據曹毓瑛的報告和建議,經過縝密研究以後的決定。

在曹毓瑛的,“套格密札”中,對於西太后堅持章奏呈覽,以及用御賜兩印代替硃筆的經過,曾有所陳敘,同時他也概述了行在官員的觀感,認爲西太后的舉指應該刮目相看,肅順,怕的是遇到了一個難惹的對手。因此,他建議恭王,不妨奏請叩謁梓宮,章奏即由太后親覽,自然就會准奏,相信恭王到了熱河,西太后一定會有指示,那時見機行事,可進可退,不失爲當前唯一可行的途徑。

這個建議經過文祥、寶鋆與朱學勤多方研究以後,認爲有利無弊,所以奏請叩謁梓宮的摺子,在三天前就用“四百里加緊”的驛遞,專送熱河。原意只是觀望風色,所以並無準備,而且也不必急着動身,但此刻奉到了機密懿旨,情勢大變,一切便都要重新估量和安排了。

恭王左右的智囊,有一套極有效率的辦事程序,寶鋆多謀,文祥善斷,機密文件的草擬和策應聯絡的工作,則歸朱學勤,有時也幫着出主意,而恭王的老丈人,歷任封疆的桂良,見多識廣,在疑難之際,是個最好的顧問。當時,文祥寫個“乞即顧我一談”的名片,派人套了車去請朱學勤,朱家回說主人不在家,於是輾轉追蹤,終於在宣武門外琉璃廠的一家古玩店裡,把朱學勤找到了。

等他趕到,文祥與寶鋆,已經將那道密旨,通前徹後地研究過了。西太后想抓權,又與肅順不睦,召恭王去“籌諮”的“大事”,當然是密議去肅之計,值得重視的是,東太后的態度,既有“兩宮同諭”的字樣,又鈐有“御賞”印,則此密旨,自然是東太后所同意的。但疑問也不是沒有,到底是東太后衷心贊成,還是因爲秉性忠厚和平,卻不過西太后的情面,甚至逼壓,勉強蓋了那個“御賞”印的呢?

看起來,還是後者的成分居多,因爲大行皇帝剛賓天的那幾天,外間傳言,兩宮爲了禮節細故,不甚和睦,而肅順又極尊敬東太后,依常理來說,她不可能幫着西太后來對付肅順。

“這一層一定要弄清楚。”文祥在寶鋆把整個經過情形,跟朱學勤約略說明以後,緊接着提出了一個辦法:“修伯,你把小安子找到什麼嚴密的地方,仔細再問一問,兩宮日常相處的情形。如果兩宮同心,諸事好辦,倘只是‘西面的”一頭兒熱,那就得步步爲營,先留下退身的餘地。”說到這裡,他轉臉看着寶鋆:“佩蘅!你覺得我的話如何?”

“高明之至!”寶鋆隨即向朱學勤說:“事不宜遲!小安子此刻大概還在內務府,我派人陪了你去。”

“二公老謀深算,自是智珠在握。不過我有個看法,此事兩宮同心,似無可疑。”

“何以呢?”寶鋆極注意地問。

“聽說宮女雙喜,是東太后的心腹?”

“啊!”文祥與寶鋆同時發出輕呼,他們都領會了這出“苦肉計”的配角是雙喜,若非東太后同謀,雙喜就不可能“上場”的。

“修伯的心思比你我都快。”文祥滿意地向寶鋆說。

寶鋆是個爽利心急的性子,隨即便說:“疑團既釋,該怎麼處置,索性讓修伯好好想個辦法出來,今晚就好跟六爺去說。”

“不必如此!”文祥看一看向晚的天色說,“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飯。且杯酒深談,從長計議!”

於是就在他書齋中設下杯盤,旗人講究飲饌器用,國喪期間不張宴、不舉樂,雖只家常小酌,依然精緻非凡。一主二賓淺斟低語,就在這一席之間,把朝局的大變化,朝政的大舉措,談出了一個概略,只待恭王出面去進行。

他們準備要向恭王建議的,第一,是立即啓程赴熱河,奏請叩謁梓宮的摺子,必可邀準,不必等批了回來再動,免得耽誤工夫。第二,密召勝保進京,以備緩急。這兩點,三個人的意見是一致的,所以並未引起爭端。

談得最多、最深的是太后的意向。實際上是西太后的意向,她的本意不僅在於廢斥甚至翦除肅順,更着重在代替她的六歲的兒子,掌握大權。但是,清朝的家法,只有顧命輔政,並無女主垂簾,貿然提出這個主張,可能會招致重臣的反對,清議的不滿,反有助於顧命八大臣,使得他們的地位,益加穩固,豈非弄巧成拙?

щщщ▲ttka n▲¢O 如果僅僅是垂簾與顧命這種制度上的矛盾,或者西太后與肅順之間爲了爭權而起衝突,都還有調和解決的辦法,麻煩的是,既要除去肅順,又要使不在顧命之列的恭王,得以執政,那就難辦了。罷黜肅順可以辦得到,但重視祖制,則大權仍舊落在顧命大臣手中,驅逐肅順,無非爲載垣、杜翰他們帶來擴張權力的機會而已。

這樣一層層談到後來,便自然而然出現了一個結論,只有一個辦法,能使恭王重居樞要之地,那就是盡翻朝局,徹底推倒顧命大臣的制度!

幼主在位,不是顧命輔政,便須太后垂簾,那也是非楊即墨,必然之勢。於是,話題便集中在如何做法上面。

文祥力主慎重,而且有不安的神情,不知是他想到違反祖制,心中愧歉,還是覺得女主臨朝,非國家之福?寶鋆處事,一向激進,而且特別看重恭王的利益,所以主張不顧一切,放手去幹。這一來,地位最低的朱學勤,反倒成了這兩個大老之間的調人了。

他是贊成文祥的態度的,但話說得婉轉中肯,他認爲最重要的是,要爭取元老重臣的支持,此時不妨先做探測、疏導的工作,等清議培養成功,再提出垂簾的建議,則水到渠成,事半功倍。這是很切實的話,寶鋆亦深以爲然。

就在他們密議的這一刻,恭王的摺子也正到了行在。章奏未定處理辦法以前,先呈內覽,這一點已爲西太后爭到了。因此肅順一見是恭王的封奏,頗爲注意。等發下來一看,才知道是奏請叩謁梓宮,他千方百計地想阻止恭王到熱河來,卻未料到恭王有自請入覲的這一舉!一時計無所出,只捧着奏摺發愣。

“想法兒駁回去!”端華大聲說。

“這怕不行!”載垣比較明白事理,“沒有理由駁他。”

這道理是非常明白的,恭王與大行皇帝是同胞手足,哥哥病危的時候,不能見最後一面,死後還不準做兄弟的到靈前一哭,這是到那裡都講不過去的事。肅順也想通了,遲早總得跟恭王見面,反正自己腳步已經站穩了,也不必再忌憚他什麼!因而用不在乎的語氣,大聲說道:“他要來就來吧!”接着又說:“咱們替國家辦事,別把精神花在這些不相干的事兒上面!好好兒商量商量‘年號’,纔是正經。”

“不是已經規定了嗎?”端華愕然,“還商量什麼?”

“他們兩位,”肅順指着穆蔭和杜翰說,“還有異議。”

“雖有異議,可不是反對中堂。”杜翰趕緊聲明,“我只是怕京裡有人說閒話。中堂不知道,現在專有一班窮京官,讀了幾句書,號稱名士,專愛吹毛求疵,自鳴其高。未登基,先改元,不合成例,可有得他們羅嗦了!”

“哼!”肅順冷笑答道,“名士我見過,讀通了書的我更佩服,郭嵩燾、王闓運、高心夔他們,難道不是名士,難道不是滿腹經綸?我敢說,他們要知道了我何以要先定年號的緣故,一定會贊成,一定會說我這是匡時救世之策。要說那些除了巴結老師,廣通聲氣以外,就知道玩兒古董字畫的翰林名士,或者打秋風、敲竹槓,給少了就罵人的窮酸,他們瞧不起我肅老六,我還瞧不起他們那些王八蛋呢!”

看肅順是如此憤慨偏激的神情,杜翰不敢再說,穆蔭也保持沉默。這樣,年號的事也就不必再商量了。

於是全班進見太后——兩宮並座,一東一西,皇帝偎依在東太后懷裡,等磕過頭,照列由載垣發言陳奏,但他只陳述些簡單的章奏,稍涉重要的政務軍情,以及官員調動,便都讓肅順來奏答。而發問及裁決的,往往是西太后,東太后把大部分工夫花在小皇帝身上,只聽她不斷小聲地在說:“安靜些!”“別鬧!”“別講話,聽肅順說!”

肅順說到年號上來了:“皇帝的年號,奴才幾個共同商酌,定了‘祺祥’兩個字。”說着,他把正楷寫了“祺祥”二字的紙條,放在御案上面。

西太后看了看,略顯驚異地問道:“這麼急呀?‘回城’再辦也不晚嘛!”

“回太后的話,這有個緣故。”肅順從容答道:“如今官錢票不值錢,銀價飛漲,升斗小民,全是叫苦連天。奴才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官錢票不是不值錢嗎?咱們就不用票子,用現錢。那一來,銀價馬上可以回平,銀價回平,物價一定往下掉,物價一掉,人心自然就安定了。”

“哎!”難得開口的東太后,不由得讚了一聲:“這話不錯!”

西太后看了她一眼,徐徐說道:“話是不錯。可是,就沙殼子的小錢,也得拿銅來鑄啊!那兒來啊?”

“奴才已經有準備。派人到雲南採辦去了。”

“我怎麼不知道?”西太后的臉色不好看了。

“這是戶部照例的公事。”肅順的語氣也很硬:“不必請旨。”

西太后見駁不倒他,只好忍一口氣,就事論事發問:“雲南這麼遠,路上又不平靜,能有多少銅運來?只怕無濟於事!”

“太后說的是。”肅順緊接着這一句相當有禮貌的話,下了轉語:“可是太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現在京裡不是沒有銅錢,無非有錢的人藏着不肯拿出來!只要新錢一出,他們那‘奇貨可居’四個字就談不上了,自然而然的,市面上的銅錢就會多了。這是一計,叫做‘安排玉餌釣金鰲’!”

“這一計要是叫人識破了呢?”

“那怎麼會?”肅順搖着頭說:“誰也不知戶部採辦了多少銅?沒有人摸得清底細,倘或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必是有人泄漏機密,壞了朝廷的大計,奴才一定指名參奏,請旨正法!”

看他如此懍然的神色,表現出一片公忠體國的心情,連西太后也有些動容,“我這算明白了!”她點點頭說:“你要想把年號早早定下來,就是爲了好鑄新錢。是這個意思嗎?”

“是!等年號一定,馬上就可以動手敲鑄,奴才的意思,要鑄分量足的大錢,稱爲‘祺祥重寶’,這才能取信於民。”

“慢着!”西太后揮一揮手,打斷他的話問:“祺祥’兩個字,怎麼講?”

“就是吉祥的意思。”

“嗯!”西太后微微擡頭,用一雙炯炯生威的鳳眼,看遍了顧命八臣,然後問道:“改元是件大事!年號是怎麼來的?可也是象上尊諡那樣子,由軍機會同內閣擬好了多少個,由硃筆圈定?”

這一問,包括肅順在內,一時都愣住了!他們都沒想到西太后居然對朝章典故,頗有了解,於是領班的載垣,只好硬着頭皮答應一聲:“是!”

西太后沒有說什麼,只死盯了肅順一眼,把放在御案上,寫着“祺祥”二字的紙條,用一隻纖長的食指撳着,往外推了開去。

這個軟釘子碰得不小,肅順有些急了,“啓奏太后,奴才幾個,商量了好久,才定了這兩個字,其中有個說法兒。”說到這裡,他回頭望着匡源:“你把這兩個字的出典,奏上兩位太后。”

匡源不象肅順那樣隨便,先跪了下來,然後開口:“‘祺祥’二字,出自《宋史·樂志》:‘不涸不童,誕降祺祥。’水枯曰涸;河川塞住了,也叫涸;童者山禿之貌,草木不生的山,叫做童山。‘不涸’,就是說河流暢通,得舟楫之利,盡灌溉之用;‘不童’,就是說山上樹木繁盛,鳥獸孕育。如是則地盡其利,物阜民豐,自然就國泰民安了,所以說‘誕降祺祥’。”

“祺祥”二字是匡源的獻議,得肅順的激賞,這一番陳奏也還透徹,無奈咬文嚼字,兩宮太后只能聽懂一個大概,所以沉默着未有指示。

於是肅順又開口了。一開口就是“先帝在日,常跟奴才提起”,提起國庫空虛,民生凋敝,軍需政費,支出浩繁,大亂不平,如何纔是了局?然後盛讚胡林翼在湖北,處長江上游,居天下之中,“協餉”各省,曾國藩因此而無後顧之憂,多由於胡林翼的苦心籌劃,功勞最大。

話鋒一轉,談到朝中,肅順隨即說到他自己身上,講了許多職掌度支,應付軍費國用的難處。他說他曾奉先帝面諭:“務必量入爲出。”爲了遵行旨意,不能滿足各方面的需索,因而捱了許多罵,受了許多氣,真是道不完的委屈。但是,他表示他不在乎,只記着古人的兩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顯然的,這些話多少是爲現在上坐的太后,從前的懿貴妃而發,所以忠厚的東太后,頗有不安之感,頻頻投以眼色。無奈肅順正講得起勁,以致視而不見,等發完了牢騷,又發議論。

他的那番議論,倒可以說是爲民請命。他認爲軍事已操勝算,復金陵不過遲早間事,但大亂平定的善後事宜,異常艱鉅。在民間,重整田園,百廢待舉;在軍中,驕兵悍將,須有安置。這一層關係重大,數十萬百戰功高的將士,解甲歸田,必將有妥善的佈置,否則流落民間,爲盜爲匪,天下依然不能太平。

而這一切,都要有錢才辦得了。所以今後的大政,唯在利用厚生,大亂以後,與民休息,即是培養國力。年號用“祺祥”,就是詔告天下,凡百設施,務以富民爲歸趨,這不但是未來的大計,在眼前,也是振奮人心的絕大號召。

肅順這一番陳奏,足足講了兩刻鐘之久,指手劃腳,旁若無人。西太后要駁也無從駁起,而且冷靜地想一想,他的話中,也不無有些道理,便轉臉以眼色向東太后徵詢意見。

東太后倒是頗爲欣賞肅順的見解,但卻不能作何評論,只說:“既是吉祥的字面,我看,就用了吧!”

這個答覆在西太后意料之中,她所以要向東太后徵詢,是要暗示肅順,她本人並不以爲然。於是便用硃批中的用語,說了兩個字:“依議!”

依是依了,西太后在私底下對肅順大表不滿,等顧命八大臣退出以後,她立刻向東太后說了她的感想。

“看他那個目中無人的樣子,飛揚浮躁,簡直就沒有人臣之禮。滿口‘咱們、咱們’的,把咱們姐兒倆,當什麼人看了?”

東太后默然。她想替肅順辯護兩句,但實在找不出理由來說。

“象今天這個樣子,他說什麼,咱們便得依什麼,連個斟酌的餘地都沒有。姐姐,你說,大清的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這……,”東太后不能不說話了,“肅六就是太張狂了一點兒,要說他有什麼叛逆的心思,可是沒有的事。”

聽口風如此,西太后見機,不再作聲,心裡卻不免憂慮。

召恭王到熱河來的密計,雖爲東太后所同意,但看她始終還有迴護肅順的意思,顯得有些優柔寡斷,倘或到了緊要關頭,必須下重手的那一刻,她忽然起了不忍之心,那就大糟特糟了!在西太后看,肅順是一條毒蛇,非打在他致命的“七寸”上不可,稍一猶豫,容他回身反噬,必將大受其害。

不過她也知道,東太后迴護肅順,實在也有迴護她的意思在內,怕真個鬧決裂了,她會鬥不過肅順。這是好意,卻難接受。肅順是一定鬥得過的,只要上下同心,把力量加在一起,一拳收功,這番道理,得要找個機會,好好跟東太后談一談。所謂機會,是要等肅順做錯了什麼事,或者說錯了話,東太后對他不滿的時候,那樣借勢着力,進言才能動聽。

然而西太后對於經緯萬端的朝政,到底還不熟悉,因此,肅順雖做錯了事,她也忽略過去了。

錯處出在簡放人員上面。原來商定的辦法,各省督撫要缺,由智囊政務的顧命八大臣共同擬呈姓名,面請懿旨裁決,兩宮商量以後,盡用“御賞”印代替硃筆圈定。其餘的缺分,由各衙開列候選人員名單,用掣籤的方法來決定。

第一次簡放的人員,是京官中的卿貳和各省學政。預先由軍機處糊成七八十支名籤,放入籤筒,捧上御案,兩宮太后旁坐,小皇帝掣籤。這是他第一次“執行”國家政務,自然,在他只覺得好玩,嘻笑着亂抽一氣,抽一支往下一丟。各省學政,另由顧命大臣抽掣省分,是令人豔羨的“廣東學政”、“四川學政”等等肥缺,還是被派到偏僻荒瘠的省分,都在小皇帝的兒戲中定局。

既是碰運氣的掣籤,那應該是什麼人,什麼缺都沒有例外的。可是,肅順偏偏自作主張,造成例外,他把戶部左侍郎和太僕寺正卿兩個缺留了下來,不曾掣籤。戶部左侍郎放了匡源,太僕寺正卿放了焦祐瀛。西太后竟被矇蔽了過去,局外人亦只當是掣籤掣中,只有軍機處的章京,明白內幕,這是營私舞弊,背後談起來,自不免有輕視之意。

在曹毓瑛看,不止於輕視,他認爲這是肅順的一種手段,不惜以卑鄙的手段來籠絡匡源和焦祐瀛,應爲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因此,散播這個消息,可以作爲攻擊肅順的口實。

於是,他作了密札,習慣地用軍機處的“印封”,隨着其他重要公文,飛遞京城,送交朱學勤親啓。

密札的內容,雖不爲人所知,但以“印封”傳遞私信,卻是衆目皆見的事。有個看着肅順獨掌大權,勢焰薰天,一心想投靠進身的黑章京鄭錫瀛,認爲找到了一個巴結差使的好機會,自己定下一個規矩,逐日稽查印封,每一班用了多少,立簿登記,口口聲聲:“查出私用印封,是革職的罪名。”

話雖如此,而自有軍機處以來,從無那一個人因爲私用印封而獲罪的。爲了掌握時效,取用方便起見,歷來的規矩,都是預先拿空白封套,蓋好了軍機處銀印,幾百個放在方略館,除了公務以外,私人有緊急或者秘密事故,需要及時通信,也都取用印封,標明裡數,交兵部提報處飛遞。這雖有假公濟私之嫌,但相沿成習,變做軍機章京的一種特權。現在讓鄭錫瀛擺出公事公辦的面孔,跟曹毓瑛一作梗,害得別人也大感不便,因此人人側目冷笑,暗中卑視。

不過鄭錫瀛雖是個兩眼漆黑,什麼也不懂的黑章京,而立簿登記印封這一着,對曹毓瑛確是個有效的打擊,不僅秘密通信,大受影響,而且因爲他的舉動,也提醒了杜翰、匡源、焦祐瀛這些人,知道他一向擁護恭王,不免有所戒備。本來不管何等樣的機密大事,凡是軍機章京領班,沒有不知道的,如今卻很少使曹毓瑛與聞,發各省督撫的“廷寄”,多由焦祐瀛親自動手,寫旨已畢,親填印封寄發,誰也不知道其中內容。這一來,曹毓瑛就很清閒了。他自己也是個極善於觀風色的人,見此光景,格外韜光養晦,一下了班,不見客,更不拜客,只與幾個談得投機的朋友,飲酒打牌,消遣苦悶的日子。

自然,有時也不免談到軍機處的同事,提起鄭錫瀛,有人笑道:“此公的近況,倒有一首詩可以形容:‘流水如車龍是馬,主人如虎僕如狐;昂然直到軍機處,笑問中堂到也無?”

這是相傳已久的一首打油詩,形容紅章京的氣焰,頗爲傳神,但是,“那也只是他自以爲紅而已!”在鄭錫瀛一班中的蔣繼洙,不屑地說,“其實,‘宮燈’又何嘗把他擺在眼裡?”

“不談,不談!”曹毓瑛搖着手,大聲阻止,“今宵只可談風月。”

賓客們相與一笑,顧而言他。到得定更以後,客人紛紛告辭,曹毓瑛暗暗把蔣繼洙和許庚身拉了一把,兩人會意,託故留了下來。

延入密室,重新置酒宵夜,曹毓瑛低聲問說:“兩位在京中的親友多,可有什麼消息?”

“有個極離奇的消息。”許庚身答道,“我接到京中家信,語意隱晦,似乎小安子的遣送回京,是一條‘苦肉計’,藉此傳達兩宮的密諭。”

“可知道密諭些什麼?”

“那就不知道了。”

“我也有消息。”蔣繼洙緊接着說,“聽說京中大老正在密商,垂簾之議,是否可行?”

“這就‘合攏’了!”曹毓瑛以手輕擊桌面,“如有密諭,必是發動垂簾!而且必是‘西邊’的主意。”

“這……,”許庚身俯身問道:“這觸犯,‘宮燈’的大忌,能行嗎?”

“誰知道行不行?走着瞧吧!”

在片刻的沉默中,許庚身與蔣繼洙同時想到了一個疑問:小安子果真銜兩宮之命,口傳密詔,那麼在京的朱學勤,必有所聞,難道密札中竟未提及?

“是啊!”當許庚身把這疑問提出以後,曹毓瑛困惑地答道:“我就是爲這個奇怪!修伯的信裡,應該要提到的,而竟隻字不見。誠然,我曾通知修伯,近來有人在注意,書札中措詞要格外留神,但無論如何,象這樣的事,總該給我一個信啊!”

“會不會是‘伯克’截留了?”許庚身問蔣繼洙,“你跟他一班,想想看,有此可能否?”

“我倒不曾留心。不過我想不至於。”

“何以見得?”

“修伯如果提到這些話,自然是用‘套格’,你想象他這樣的草包,一見‘套格’,有個不詫爲異事,大嚷而特嚷的嗎?”

曹毓瑛和許庚身都同意他的看法。鄭錫瀛是個淺薄無用的人,倘若拆開京裡來的包封,發現一通語不可曉的“套格”密札,自然會當做奇事新聞張揚開來。照此看來,不是朱學勤特別謹慎,故意不提,便是小安子口傳密詔之說,根本就無其事。

“我看消息不假。而且寧可信其有,不必信其無。”許庚身又進一步申論,“就算是無其事,也該朝這條路上去走!”

曹毓瑛深深點頭,舉杯一飲而盡,夾了塊蜜汁火方放在嘴裡,慢慢咀嚼着說:“星叔這話有味!我也常常在想,我輩當勉爲元祐正人。但老實說,我亦不敢自信我的見解,現在聽星叔也如此說,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元祐”是宋哲宗的年號,哲宗也是沖齡即位。宣仁太皇太后臨朝稱制,起用司馬光,重用呂公著、呂大防、範純仁,天下大治,史冊稱美。但許庚身、蔣繼洙都明白,曹毓瑛的所謂“當勉爲元祐正人”,意在言外,第一是贊成太后垂簾,第二是把肅順比做呂惠卿,顧命八大臣比做王安石的“新黨”。借古喻今,是個極好的說法,尤其是無形中把大行皇帝比擬爲“孝友好學,敬相求賢”,“想望太平求治而不得”,憂悸致疾,英年早崩的宋神宗,絕不構成誹謗先帝的“大不敬”的罪名,真妙極了!

於是,許庚身也浮一大白,擊節稱賞:“好個“元祐,之喻!”

“對了!”蔣繼洙也很興奮地說,“有此說法,‘朝這條路上走’,可算得師出有名了!”

“二公少安毋躁!”曹毓瑛卻又換了一幅極謹慎的神色:“別人熱,咱們要冷。凡事不妨冷眼旁觀,莫露形跡,而且諸事要小心,須防有人挑撥。‘宮燈’是王敦、桓溫一流人物,殺大臣立威,尚且無所顧忌,何況我輩?挑個小毛病,也不須有別的花樣,只諮回原衙門好了,這個面子就丟不起!”

“是,是!”比較忠厚的蔣繼洙,深深受教。

在許庚身,當然也記取了曹毓瑛的告誡,而心裡又另有一種想法。被“諮回”——軍機章京例由內閣中書及各部司員中舉人、進士出身的,考選補用,“諮回”則仍回原衙門供職,表面未見貶降,實際上是逐出軍機,自是很丟臉的事,但面子還在其次,主要的是此時一出軍機,就無法真正看到一出熱鬧的“好戲”了!這纔是許庚身願意聽從曹毓瑛勸告的最大原因。

巧的是曹毓瑛恰好也有此“戲”的感覺,他一半正經,一半玩笑地說:“‘宮門帶’加‘大寶國’這一齣戲開鑼了,正角兒快上場了,你我雖是龍套,也得格外小心,按着規矩走,別把這齣戲唱砸了!”

所謂“正角兒”,不言可知是指恭王。就在下一天一早,軍機處接到宗人府轉遞和碩恭親王府長史的諮文,通知恭親王自京啓程的日期,太常寺接到王府司儀長的諮文,以恭親王叩謁梓宮,通知預備祭典。此外,內務府接到諮文,要求爲恭親王及隨從人員,代辦公館,行營步軍統領衙門,接到諮文,通知恭王行程,須派兵警衛。

這種種動作,似乎是旗人口中的所謂“擺譜”,予人的印象,彷彿恭親王有意要炫耀他的身分。京中和行在共有十個親王,禮、睿、豫、鄭、肅五親王,是開國八個“鐵帽子王”中的五個,莊親王爲順治時所封,怡親王爲雍正時所封,這七個親王都由承襲而來,“老五太爺”惠親王和“五爺”惇親王,則是由郡王晉封,只有和碩恭親王奕訴,是宣宗硃筆親封,特顯尊貴。

因此,鄭親王端華大爲不滿,一面抹着鼻菸打噴嚏,一面斷斷續續地說:“恭老六也是!這是什麼時候?還鬧這些款式!你要排場,到你自己府裡擺去,在這兒是逃難,那裡給你去找大公館?我看,跟老七說一說,他那兒比較寬敞,讓他給騰兩間屋子,他們是親哥倆,應該商量得通。”

“不必,不必!”肅順搖手笑着,顯出那得意的慷慨,“恭老六也就剩下這一點兒排場了!咱們就依了他。”隨即下令,給恭親王辦差,禮數要隆重,供應要豐盛。

肅順的那“得意的慷慨”,提供了一個看法,覺得恭親王的故意“擺譜”,找這個衙門、那個衙門的麻煩,無非失意的負氣而已。比較看得深一點的,認爲恭親王的這些動作,意在表示他此行,純粹以大行皇帝胞弟的身分,到靈前一慟,略盡手足的情分,與他“特授留守京師、督辦和局、便宜行事、全權欽差大臣”以及“管理總理各國通商事務大臣”的頭銜無關。但不管持何看法,恭親王未到熱河之前,先驅的聲勢,已輕易地造成了,文武大小官員以及宮內的太監,宮女,都在談着恭親王,也在盼着恭親王,要一瞻他的威儀丰采。

他是七月二十五從京裡動身的,按着驛程,一站一站毫無耽擱地行來,正是七月底的那一天,“避暑山莊”所在地的承德府衙門,接到前站的“滾單”,說是恭親王已到了六十里外的欒平縣。

第二天就是八月初一。欽天監事先推算明白,這天“日月合璧,五星聯珠”,是一大吉兆,卻不知正是大行皇帝的“二七”,行“殷奠禮”的日子。

爲了趕上殷奠禮,恭親王半夜裡就從欒平縣動身,先驅的護衛,一撥一撥地趕到“避暑山莊”大宮門前,由此知悉恭王的行蹤,由欒平北上,經雙塔山,過三岔口,到廣仁嶺,再有十里就是承德府,但由府城到行宮,還有半個時辰的途程。

王公親貴,文武大員,原都在行宮附近等着迎接的,無奈“殷奠禮”行禮的時刻,早經擇定,看看恭王的八擡大轎,尚無蹤影,只好先趕到奉安梓宮的澹泊敬誠殿去站班,伺候皇帝行禮。宮門外,留下內務府的一些司員,等着照料恭王。

澹泊敬誠正殿中,這時早就陳設妥當,靈前供列饌筵二十一器,酒尊十一個,羊九隻,紙錢九萬,內外白漫漫一片縞素,清香飄渺,素燭熒然,王公百官,按着爵位品級,由殿內到門外,列班鴰立。辰正將到,御前大臣引着小皇帝駕臨,隨即開始行禮。

太常寺的“贊禮郎”司儀、“讀祝官”讀祭文,於是事先受了教導的小皇帝,腳一頓,“嗬嗬嗬”發出哭聲,皇帝一哭,殿內的王公親貴也哭,丹墀上的文武大員跟着哭,這樣一路一路哭過去,稱爲“傳哭”。

哭完了,贊禮郎又贊“奠酒”,然後皇帝領導三叩首。再一次大聲舉哀。殷奠禮到此已成尾聲,下面就只剩下“焚燎”一個節目了。

九萬紙錢燒完,也得有一會工夫,就在火光熊熊之中,照見宮門外一條頎長的白影子,直撲了進來,一路踉蹌奔趨,一路淚下如雨,正是那半夜從欒平動身趕來的恭親王。

這時,他也想不起什麼叫失儀了,顧不得擅闖朝班,也顧不得叩見皇帝,奔上丹陛,踏入殿門,門檻太高,走得太急,一絆跌入殿內,就此撲倒,放聲大哭!

事出突然,把皇帝搞得手足無措,也不僅是小皇帝,所有御前的王公大臣,都不知該做些什麼,事實上也無可措手。恭王那一哭,聲震殿屋,悲痛出自肺腑,旁人無從勸阻,也不忍勸阻,只心裡酸酸地陪着他垂淚。

君臣之義,手足之情,生死恩怨,委屈失意,都付之一慟,所以恭王越哭越傷心,哭聲甚至傳到煙波致爽殿。

兩宮太后都在東暖閣閒坐,東太后惦念着小皇帝,怕他會失儀,而西太后則記掛着恭王。等隱隱聽見前面舉哀的聲音有異,兩人不約而同地問道:“怎麼啦?”

“等奴才去問。”雙喜這樣回答。

她剛跨出門口,有太監來報:“六爺到了!”

當然,這是說到了熱河了!不問可知,此刻正在澹泊敬誠殷叩謁梓宮。西太后極深沉地點一點頭,然後轉臉望着東太后,等她發話。

東太后不甚瞭解內外體制,躊躇着問道:“咱們倒是什麼時候,可以跟六爺見個面啊?”

“這會兒就可以。”西太后回答得極其爽利。

“那,那就‘叫’吧!”

“慢一點兒,姐姐!”西太后一面說,一面投以眼色,顯然的,她要有所佈置。

這十幾天在一起共事,東太后已頗能與西太后取得默契了。

見此光景,便微微點一點頭,起身回到東暖閣,叫雙喜裝了袋煙,慢慢抽着想心思,要好好想一想,該跟恭王說些什麼話。

人在屋裡,外面的動靜仍舊聽得見,她聽見西太后在吩咐新調來的總管太監史進忠,派出好幾個太監去幹不急之務,而且要去的地方都相當遠,來回起碼得一兩個時辰。聽得被派的太監的姓名,東太后心裡明白,那都是平日被認爲形跡可疑,有肅順的奸細之嫌的,要“調虎離山”,召見恭王時的奏對詳情,纔不致泄漏出去。

等把該攆出去的人攆走了,西太后威嚴地喊一聲:“史進忠!”

這是有要緊話吩咐,史進忠不敢絲毫怠忽,響亮地答一聲:“喳!”

西太后的聲音卻又變得十分和緩了:“有件事要差你去辦,你能辦得了最好,要是覺得自己辦不了,你就老實說,我不怪你。”

“喳!”史進忠說:“奴才請旨。”

“你去傳旨:召見恭親王!”

史進忠這才明白西太后的意思,她已經顧慮到召見恭王,肅順可能會設法阻攔,所以纔有“辦得了,辦不了”的話。但身爲總管太監,說是連找個人都找不來,這當的是什麼差?所以明知差使棘手,也只得硬着頭皮答應:“是,奴才盡心盡力去辦。”

“好。快去。”

於是史進忠三腳並作兩步,半跑着直奔澹泊敬誠殿。走到半路,遙見皇帝駕回,便即避在一旁,跪着等皇帝經過,等行列將完,他悄悄招手,截住走在最後的一個太監,小聲打聽:“六爺可還在那兒?幹些什麼?”

“剛纔還在那兒。大夥兒正在勸他,跟他見禮。”

“肅中堂呢?跟六爺怎麼樣?”

那太監愣了一下才答:“肅中堂跟六爺很客氣啊!沒有什麼。”

一聽這話,史進忠略略放了些心,腳下加快,趕到澹泊敬誠殿,只見文武官員正在站班,一羣王公大臣,簇擁着恭親王向外行來,史進忠心想這是個好機會,當着這麼多人傳旨,誰也不敢不遵!於是拉開嗓子,鄭重地喊一聲:“奉懿旨……。”

步伐從容在走着的王公大臣,聽見這話,很快地站住腳,退到一旁,讓出一條路來。

史進忠匆匆走到上方站定,面向恭王道:“皇太后召見恭親王。”說了這一句,走到他面前請個安又說:“六爺請吧!兩位太后等着呢。”

恭親王不答,緩緩地轉臉看着載垣。

“這個儀注禮節,我就不明白了。”他略顯躊躇地說,“幾位陪我一起去見吧!”

王公親貴謁見后妃,有一定的時節,等閒不得見面。至於兩宮皇太后召見贊襄政務的顧命大臣,是爲了諮商國事,又另當別論,此外都算外臣,無召見之理。所以恭王纔有那一問。載垣心想,禮節不合規矩是小事,兩宮與恭王談些什麼不可不知,陪他一起進見,確有必要。但是,他對講究禮節、會找毛病、並且常愛在細故小節上挑剔的西太后,存着怯意,怕貿貿然跟了進去,兩宮不見,碰個大釘子,面子上下不來。吏部尚書陳孚恩,就是如此,前幾天從京裡到行在,給太后去請安,太監上去稟報,連句“知道了”的話都沒有,僵在那裡半天,最後只好自己在院子裡趴下來,磕了個頭退下。這個教訓不可不記取。

因此,載垣便說:“請懿旨吧!”

“也好。”恭王點一點頭,轉臉問史進忠:“我跟怡王爺所說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是。”

“那就託你去回奏吧!”恭王指着澹泊敬誠殿外的朝房說:

“我跟‘八位’在那兒候旨。”

於是史進忠銜命回到煙波致爽殿去復奏。顧命八大臣,還有惇王、醇王,陪着恭王一起在朝房中歇腳,紛紛以京中的近況相詢。恭王只就他所管的“洋務”,扼要的談了些。肅順向他徵詢迴鑾的日期,他表示要聽兩宮和贊襄政務大臣的決定,他本人並無意見,但希望定了日子,早下“明發”,京裡好作準備。

談了有兩刻鐘左右,史進忠又來傳旨了,說太后召見恭王,只是想問一問京中和宮裡的情形,又說:“聖母皇太后還有話,說惦念着‘方家園’,也要跟六王爺打聽一下子。”

“聖母皇太后”是仿照前明萬曆的故事,在目前對西太后的正式尊稱,“方家園”則是她的孃家。看來只不過垂詢家屬私事,則雖未明諭單獨召見恭王,意思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載垣便拱拱手說:“六爺請吧!等下來了,咱們再詳談。”

“老六!”肅順與恭王平輩,年紀較長,一直是這樣稱呼他的,“晌午,我替你接風。回來看看我替你預備的公館怎麼樣。”

“那一定是好的。”恭王很謙恭地說,“多謝六哥費心。”

說完,恭王就隨着史進忠走了。肅順又當面邀了在座各人,午間作陪,然後各自散去。怡、鄭兩王和杜翰跟肅順一路走,杜翰表示,不該讓恭王單獨謁見兩宮,又說:“其實要攔住他也容易,只說年輕叔嫂,得避嫌疑。這不就是光明正大的理由?”

“那你何不早說?”載垣不悅地質問。

“是啊!”端華也附和着:“馬後炮,不管用!”

“得、得!咱們自己人先別生意見。”肅順亂搖着手,又以極有信心的語氣說:“用不着這樣子!恭老六有什麼可以玩的?”

第三十一章第七三章第四七章第五十章第三十三章第十三章第一○七章第十六章第六六章第一章第二十九章第二十八章第九六章第七章第七章第七十章第六五章第五十章第四六章第九五章序 清文宗與恭親王第七章第七七章第五五章第十章第一○一章第二十九章第二十三章第八一章第三十章第八六章第九九章第四三章第十八章第三九章第六章第三十二章第八三章第四五章第八三章第八八章第七三章第三十章第二章第八四章第五五章第三章第七十章第四章第六一章第七三章第一○一章第一○六章第七六章第六三章第二十章第五三章第四七章第七七章第六六章第九三章第十二章第十四章第一○四章第九七章第四十章第四五章第四六章第二十三章第五十章第七一章第三十一章第五七章第四章第九四章第七一章第五九章第二十一章第一○一章第二十六章序 清文宗與恭親王第三十章第八六章第八十章第二十章第七八章第二章第七章第二十六章第九章第六三章第四六章第十一章第三七章第九十章第一○一章第五七章第八七章第二十四章
第三十一章第七三章第四七章第五十章第三十三章第十三章第一○七章第十六章第六六章第一章第二十九章第二十八章第九六章第七章第七章第七十章第六五章第五十章第四六章第九五章序 清文宗與恭親王第七章第七七章第五五章第十章第一○一章第二十九章第二十三章第八一章第三十章第八六章第九九章第四三章第十八章第三九章第六章第三十二章第八三章第四五章第八三章第八八章第七三章第三十章第二章第八四章第五五章第三章第七十章第四章第六一章第七三章第一○一章第一○六章第七六章第六三章第二十章第五三章第四七章第七七章第六六章第九三章第十二章第十四章第一○四章第九七章第四十章第四五章第四六章第二十三章第五十章第七一章第三十一章第五七章第四章第九四章第七一章第五九章第二十一章第一○一章第二十六章序 清文宗與恭親王第三十章第八六章第八十章第二十章第七八章第二章第七章第二十六章第九章第六三章第四六章第十一章第三七章第九十章第一○一章第五七章第八七章第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