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自知剛纔說了大話,這會兒若不同意,那就是自打嘴巴。他思索了一下,道:“請人出來倒不是不行,只是請君侯多等一刻。”
仲雪輕笑,“即是好曲,自然等得。”
把季徇從牢中帶出來要花時間,等他梳洗完,然後再是進宮,再準備獻藝,這些都是要花時間,若是中間再磨蹭點就更慢了。
季徇本來就不想前來,礙於是大王旨意,不得不從獄裡出來。心裡不免琢磨着到底出了什麼事。也因爲這樣,別人足等了一個多時辰才把他等了來。
仲雪今天是打定主意不見季徇決不罷休的,只是他等得,別人卻未必等得。一干衆人都焦急的看着外邊,恨不能人馬上就到。
大多數人都着急想回家,可大王不說走,誰敢自己先走?都在那兒乾巴巴坐等着。只覺得脖子都長了。
到了快二更天了,季徇才姍姍而來,他看起來清瘦了許多,只是表情還是從前的淡然自處,彷彿對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頭可斷血可流,氣節不可丟,一向都是他奉行的座右銘,也難爲這個時候他還能保持一貫的風姿,那一身白衣勝雪,身姿欣長優雅,神情溫和而又自若,整個人都帶着天生高貴不凡的氣息。
趙王看見他,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太子身體可見好了?”
“尚好。”季徇微微行了禮,面對他似乎已沒有原來的親近。
趙王暗歎一聲,令他撫琴、
季徇席地而坐,片刻後一陣清越之音便叮叮咚咚地響起。聽着這樂聲,似乎能感覺到自己住在高樓廣廈,天熱有人給打扇,歌舞宴會不斷。水遊乘方舟,野遊帶着人馬去馳騁平原打獵,人們對你只說阿諛逢迎的活。過着榮華富貴的生活。然後突然之間琴音一轉,這些繁華之所盡皆消失。金銀珠寶變成了石頭,阿諛奉承的人全都離去,留在眼前的只是一片荒涼墳地,祖廟荒塌,所以一切成爲幻覺,只有一抔黃土留待世人。
他彈完之後,大殿之人許多都傷心地掉下眼淚。就好象自己就是那曲中之人。終有一天富貴將會遠去,只留下淡淡的哀思緬懷過去。
仲雪暗暗冷笑,都說趙王的兒子裡六公子最聰明,依他看最聰明的就是季徇了。
他的心思。恐怕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了。趙國早晚是他的囊中物,這些傻子呆子們只瞧得見眼前堆積成山的珠寶,在他們眼裡只有富貴權勢,連最起碼的危機意識都沒有,還以爲他是要爲趙國謀福的。
季徇談完一曲。雙手停在琴上,表情沉靜中帶着一點淡淡的憂傷。
仲雪哈哈一笑,讚道:“太子的琴音真是絕妙,聽着聽着都忍不住想學了。”說着站起身對着趙王躬身一禮,“我有一事請求大王。”
“君侯請說。”
“不知大王可願讓太子在使館。教我彈琴幾日?”
“這……”趙王有些遲疑。
季嚴忙站起來,躬身道:“大王,此事大大不妥,太子目前還是戴罪之身,不宜侍奉使臣的。”
仲雪笑道:“公子此言差矣,學琴乃人生至高境界,本君在邯鄲城也留不了幾日,公子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吧。”
季嚴與他可以算是同盟,兩人私下相交很久,他也不想得罪這個盟友,只好閉口不言了。
趙王也是心疼兒子,不想他再被關進牢中,便應允了。他當即下旨,令太子暫時留在使館教城陽君彈琴,以促進兩國之間的友善關係。
也因爲這事耽擱了太久,他纔會這麼晚回來。而聽到這個消息,三春高興地差點跳起來,抓着他的手連連問道:“他在哪兒?他什麼時候能來?”
“今日天晚,明日我派人去接他,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他打了個哈欠,爬上牀要睡覺,三春給他脫鞋,又幫他把外衫脫下來。仲雪笑道:“你現在可是越來越有我夫人的感覺了。”
有感覺嗎?三春也不知道,就只當是他辛苦之後的補償吧。她嫁他之時,雖是形式所逼,但若她一心不願,別人也強迫不了她,說到底,還是她對仲雪動了心。
她喜歡他,逐漸逐漸,一點一點,這種喜歡在日益加深。她是真的愛上了他。
多少人想辦法說服趙王,都沒成功,卻被他輕描淡寫幾句話就解決了。仲雪在琢磨人心思方面的造就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一個教琴就逼得別人沒話可說,逼得趙王不得不把兒子放出來。雖然這裡面有着他對兒子的憐憫和愛護,但若沒有仲雪這個坡,他也順坡下不了驢。
再次看見季徇,三春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正所謂世事多變,她由他的妻子變成仲雪的夫人, 其間變化終成今日的尷尬。
季徇一身白衣,嘴角掛着淡淡的笑容,望着她時,眼神中隱隱有一絲欣喜。
“沒想到你會在這兒。”
三春低下頭,“是我求城陽君救下你的,你身子不好,需要好好調養。”
他遲疑了一下,“你和他……”
“我和他已成夫妻。”
他怔了怔,隨後長嘆口氣,“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倒省得我到入土之日,還要爲你牽腸掛肚。”
這話似是解嘲,又帶着濃濃的失落,還有一些欣慰和安心,幾種情緒交雜起來,把他這個溫和自若的俊雅公子,硬是逼成了一張眉角微蹙病怏怏的西施臉。
三春忽覺很對不起他,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道歉的話,只喏喏道:“你不會死的,我已經找到了玉真,他說不日就會來使館。”
季徇苦笑,“活着於我還有什麼意思嗎?”
三春笑得也有些發苦,“只可惜世事難料,天意弄人,有些事不是誰想怎樣就怎樣的,我愧對與你的,定會補償,只求你好好保重身體。”
季徇道:“你放心,我會想好好活着的,哪怕是爲了你,也堅持活下去。”
三春心愈發苦了,他活着只是爲了她,只是爲了不讓她太過愧疚。
兩人說着話,仲雪突然從外面進來,他身後跟着風間,手裡抱着一具瑤琴。
看見屋裡一男一女的距離越來越近,連根針都插不進去,仲雪一張口就滿嘴酸溜溜的味道,“你們兩個說完了嗎?若說完了,那太子是不是可以教本君彈琴了?”
季徇笑了笑,能看見別人吃他的醋,的確是一件讓人心情好的事,尤其這個人還是無所不能的城陽君。
他道:“君侯當真要學琴嗎?”
仲雪冷哼,“不學琴,你以爲我找你來做什麼?”難道看他和自己夫人打情罵俏嗎?
看着屋裡越來越濃的煙火氣,三春不禁搖搖頭,她知道有仲雪在,今天想和季徇多說幾句是不可能了。
她道:“你們聊,我有事先告辭了。”
兩人誰也沒說話,誰也沒看她,似當她不存在一般,彼此眼中只有對方。
她不由嘆口氣,這兩人鬥了一輩子,沒想到到了現在還會這麼孩子氣。
從屋裡出來,她心裡想的全是季徇身上的病,這個玉真說若待時機成熟定會登門,他到底什麼時候登門啊?
她讓人到門房處等着,只要見到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頭在使館門前,無論是誰都給帶進來。
因爲她這句話,每天使館裡不知抓進多少個老頭進來。
而終於在季徇進使館的第三天,把玉真給抓進來了。
這位大師真是位神人,也不知在方圓五百里之外的他,從哪裡打聽到的消息,就走着趕來了。他一進門就吸吸鼻子,“丫頭,你答應請我吃的好菜呢?”
三春欣喜之極,忙讓廚下準備了幾樣小菜款待。
玉真是個美食家,普通菜色根本入不了他的口,索性仲雪也好吃,他的廚子都是從各國蒐羅來最好的,倒讓這位大師頗多夾了幾筷子。
三春看他吃得差不多了,問道:“先生怎麼今日想到上門了?”
“人出來了自然就來了,反正我是不肯去大牢裡看人的。”
他放下筷子,問道:“你要讓我看的人呢?”
“在前廳練琴,先生請跟我來。”
三春引着玉真往前廳走,本以爲仲雪說練琴只是說說就算的,誰能想這幾天他真的在練琴,從宮商角徵羽開始學,每一樣都很是專心。
只是他本來就沒什麼音樂天分的,當年爲了配合燕丹,下過苦功夫練簫,練了好幾年,後來最多隻能吹幾首簡單的曲子,還是很難聽的那種。
三春以前聽他吹過幾回蕭,以爲那已經是人間絕品,但沒想到他彈出來的琴竟比簫難聽不止十倍,還沒靠近前廳就聽一陣刺耳的聲音,就好像兩根青銅兵器在一起使勁磨着,那聲調讓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玉真笑了笑,“這就是那位公子的琴音嗎?倒是有趣。”
三春忙道:“季徇琴技天下第一,他不可能彈出這天外之音的,這是城陽君的琴音。”
玉真點點頭,“以音喻人,這位君侯果然大氣,以後成就定會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