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琮到底沒說出來,在他短暫的沉默中,顧衛卿闔緊雙目,神色安祥,於不知不覺中睡沉了。大手輕輕摸上她的額頭,居然有些超乎尋常的熱。賀琮低下頭,與她相抵,發覺她的體溫確實要比他高,但又不像發燒那般燙。
想也知道,她現在懷着身孕,不像從前那樣輕鬆、自在。
這個女人,這個如今貼着他的心臟,在他懷裡,是離他最近的女人,懷着他的孩子,可他們兩個卻始終戒備、提防,彼此算計,真是這世上最可悲最諷刺的事情。
可她卻貪戀這瞬間的依靠,因爲她無可依靠。他是她最大的敵人,卻能給她最安全的保護,他不僅能替她守着秘密,還能給她帶來實現她夢想的一切。
他也貪戀這瞬間的溫暖,因爲他從無溫暖可言。她是他強搶、劫掠來的獵物,曾經把仇恨、施虐當成快樂,卻不知什麼時候把這短暫的迷夢當成了慰籍,甚至不願意醒來。
顧衛卿是被賀琮抱回去的,一路王府衆僕從、侍婢都垂眸斂目,想看又不敢看。等到賀琮身影遠去,纔開始相互交頭接耳,談論的話題中心永遠只有一個:嘖嘖,這就是王爺的男寵——玉公子顧衛卿?王爺可真寵他。
到目前爲止,也沒有哪個女人有顧衛卿這樣的待遇,可見這世上的女人都白活了,憑她再妖嬈嫵媚、如花似玉,也比不過一個男人。
賀琮順理成章的在顧衛卿那兒歇下。
兩人似乎心知肚明對方在盤算着什麼,卻又默契的誰也不提。
顧衛卿仍然忙着王府生意上的諸多瑣事,以朱掌櫃爲首的王府幾位大管事對顧衛卿越發恭敬——做人留一線,以後好見面嘛,雖說王爺註定要把顧衛卿拉下馬,可到底一天對他的寵愛不衰,他顧衛卿就永遠是他們只能仰望的不能得罪的角色。
賀琮在顧衛卿孕吐漸止之後開始了情事上的不斷索求,兩人似乎又恢復了從前的相處模式。
雖說賀琮並未大肆宣揚什麼,卻仍然有風聲傳出去,知道顧衛卿要建船隊,且由賀王爺做後盾,想要有所投靠的人越發的多。蘇朗果然登記在冊,將他們一併推到顧衛卿跟前。
顧衛卿倒是好脾氣,笑笑道:“我知道的並不清楚,也不知道王爺的最後決斷,不過呢,我可以把王爺喜好的建策書的樣式賣給你們。”
她說得這樣含糊,又這樣謙虛,衆人誰信?都知道她現在是賀琮的外事大總管,連朱掌櫃都要屈居她之下,她可以說是離賀琮最近的人,也是最能影響他決定的人。只要入了她的眼,她稍加美言,何愁不被王爺看中?
退一萬步說,她真的沒有決策權,但說句好話總行吧?她總知道王爺的喜好吧?因此一聽說可以用銀子買,衆人簡直是毫不吝嗇的就把銀子砸了下來。
顧衛卿果然將她平日寫建策書的格式一人一份,做價五十兩售出。
這之後她又道:“如果你們不會寫,我可以代寫,但要價就要貴一點兒,資產多的,鋪面多的,一千兩一份。資產少的,鋪面小的,一百兩一份。”
有那持狐疑態度的,自然要觀望,可有的不缺銀子,但家裡卻沒幾個讀書人的,毫不吝嗇的就把銀票掏了出來:寫寫寫。
等到三個月後,船隊果然公開向外徵集商戶時,顧衛卿已經賺得盆滿鉢圓。
賀琮盯着顧衛卿的肚子瞧,道:“你現在不能勞累,我看這些事,你就別摻和了吧。”
顧衛卿答應的十分痛快:“草民保證不多嘴,多謝王爺體諒。”
她始終笑眯眯的,彷彿並不放在心上,等到賀琮親自帶着朱掌櫃等人將從諸多商戶裡挑出來的大商戶聚到一起,聽他們的建言建策時,顧衛卿並不主動。
賀琮卻仍是帶着她。
她私下收受銀子的事,他是清楚的,可自始至終,也不見她有越矩的地方,有很多次他給她吹枕頭風的機會,她也從未張口,那麼她如何向那些送她銀子的人交待?
顧衛卿肚子已經微微隆起,但她穿的衣裳寬大,且平日裡深居簡出,府裡諸人除了賀琮和衛剛幾個侍衛以及方源這個近侍,竟誰也沒懷疑她是懷孕婦人。
她就坐在賀琮下首,底下的商戶相繼出列,或流利或磕巴的宣讀他們的建策書,顧衛卿就支着下巴頦,頭一點一點的打磕睡。
等到這十幾個人都讀完了,賀琮問她:“卿卿有什麼意見?”
叫了半晌,她才驚醒:“啊,王爺說什麼?”
賀琮盯着她迷濛的眼睛,在那清澈可見底的泓流裡竟然失語,他微笑着撫撫她睡得嫣紅的臉頰,道:“沒事,你若累了,就回去歇着吧。”
她毫不留戀的轉身就走。
賀琮心裡極其不是滋味,他拽住她的手,將她抱進懷裡,道:“還是別走了。”
顧衛卿跟賀琮提出辭行。
賀琮忍不住道:“你胡鬧什麼,眼瞅着要生了,哪兒能有王府裡安全?”
顧衛卿卻只是笑,道:“王爺,你覺得草民還能再在建寧府待下去嗎?”
賀琮臉一沉:“怎麼不能待?”就知道她心裡不憤、不甘,果然在這兒等着她呢。是,他用完了她,將她一腳踹開,又奪了她的權,她心裡恨,心裡委屈,他都能理解,但他不是補償她了麼?船隊她可以幹抽兩成股,還少?
顧衛卿撫了撫自己隆起的腹部,道:“草民如無意外,是要在這建寧府以顧公子身份待上一輩子的,不能因爲他,就白白玷污了本公子的名聲。”
賀琮氣得頭髮都豎起來了:“你要是怕,那就萬事不理,萬事不管就好。”
顧衛卿搖頭,道:“王爺忘了,您可答應過要把茶銷權給草民的。”
賀琮一怔:“本王沒忘。”他以爲她忘了。
顧衛卿神態悠然的道:“雖說還有幾個月,可草民從未踏出過建寧府,不能不事先做萬全準備,所以草民打算順流北上,沿途到全國各地轉轉。”
賀琮失聲道:“你要離開建寧府?”他頭一個念頭不是憤怒:媽的,個混蛋玩意不是藉此機會逃跑了就不回來了吧。反倒是怨恨——你怎麼能把老子一個人留下,說走就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