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雲雨之後,兩人相擁而臥,嘻嘻哈哈的說了會兒閒事。無語披衣下來倒水。閆傲身上傷口未愈,剛纔又使了力氣,她在水裡加了些東西,令他睡得更安穩些。
少頃那雙有力的臂膀摟在身上,閆傲呼吸漸重,陷入夢鄉。無語透過紗帳裡淺薄的光線凝視他的臉,那麼近的距離,他長眉飛揚,濃密的睫羽覆蓋住了動人的眼眸,髮絲墨黑帶着一些薄汗,從臉頰上一路糾纏到她的手上,像它的主人,愛的深沉又無聲。
無語情不自禁靠近,親吻他的脣。
窗外夜色寧靜,月光鋪撒了去路。
她起身着衣,也將一頭長髮挽起,取了他送她的木簪彆着。臨去時回頭看他,他還半側身體,保持着擁抱的姿勢,睡顏寧靜而溫柔。
她轉身,輕輕帶上門。
連接院子的月洞門下,站着一個人。
無語想起方纔的動靜,臉上有些燙,但見笪碩手裡拿着的東西,所有的郝然又都變成了感動,她迎着他的目光走上去。
笪碩遞上包袱,“裡面的藥,按照你來回的日子算好了分量,車在外面,保護你的人也都準備好了。”
無語忍不住道,“有個哥哥果然是極好的,什麼都不用操心。”
笪碩難得露出一絲不好意思,道,“其實你可以等人醒了在一起走啊。”
“閆傲還要忙鐵礦權的事。”夜風拂面,無語摸了摸臉龐,上面似乎還滿是他親吻的溫度,她微微一笑,“我會快去快回的。”
笪碩點點頭,送她到門口,蹬車的時候,忽然道,“你們走以後,我們也要走了。”
無語並不意外,也知道他說的‘我們’是誰。齊王取向不同,未來無後,楚赴晨也該安心了。就是樑家二老猶在,不知會不會對兒子這次帶回去一人,大發脾氣。
她認真的拍拍笪碩的肩,“老樑要欺負你,就來找我哭。”
笪碩嘎嘎怪笑,“閆傲要欺負你,我把他打哭。”
兩人相視一笑,一聲‘珍重’心中默唸。車簾落下,離別在路上。
天都春晚,繁花四開。
幽靜小巷深處,碩大的宅院裡就一個小廝,每天自是一堆忙不完的事。小鄧今天又起了個大早,先把裡裡外外的地掃了。
後院樹下,有座小小的墳。他掃到附近的時候,邊掃邊發牢騷,“昨天好多人來瞧您,給您擺了這麼多瓜果,您吃不掉怎麼不帶走。放在這兒叫我嘴饞。”話着停下來,把蘋果糕點之類的貢品重新整齊,又點了三支清香恭敬的豎在碑前,然而咧嘴一笑,“少爺今天休沐,這皇帝兒好生欺負人,忙了那麼久,纔給一天歇息。您要有空託個夢給少爺,叮囑他注意身體啊。”
提起掃帚,小鄧繼續往外掃。日出東頭,他剛要去廚房把早飯解決,突然聽見敲門聲,小鄧心裡道着怪哉,家裡一向沒什麼客人。
打開門來,是位年輕的女子,面生,長得好生漂亮。她衝小鄧微微一笑,小鄧眼前一亮,連朝陽都失了顏色。
這傢伙呆呆的,看起來像是新來的,無語疑惑,“伍伯不在?”
一聽這名字,小鄧迴歸神來,“原來您是來祭拜伍伯的。”
無語還沒問伍伯怎麼過世的,小鄧已道,“忌日是昨日,好些街坊過來。夫人過去也住附近?”
伍伯沒有親人,難怪小廝會將她看做街坊。無語心中一嘆,“過去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後來離開了。”
小鄧點點頭,返身往裡走,“難怪看着夫人像外地趕回來的,請跟小的這邊兒走。”
宅院還是過去的模樣,鄴城還是不喜歡身邊人多,這一路走來,與她記憶中一樣空蕩蕩的。
小鄧跑的快,無語步步留戀,反而一眨眼把他跟丟了。她也不急,一步步隨心而行。
忽而前方一抹粉色入眼,帶着陣陣芬芳,她看見一支桃樹伸出牆,便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桃樹下坐着一個人,背對着她,拿着水壺在給桃樹澆水。
那身影熟悉又陌生,衣衫青青,連頭髮都梳的一絲不苟,如他的一言一行,處處規矩嚴謹。
忽然一段對話在腦中響起。
“做什麼把桃樹種我院子啊?”
“你不是說薔薇樹太密,桃樹長不出來嗎?那種你這裡太陽最好,就長得最快啦。”
“離窗戶太近啦,桃樹很多蟲的。”
“近有什麼不好,我會幫你抓蟲啊,等它將來長大,你一推開窗戶就看到一樹桃花,然後是一樹桃子……我會每天都來吃。”
…………
她眼前浮現的是當時的畫面。
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那棵還沒長大的桃樹,那個溫潤修長的青年,那個活潑不羈的女孩。那時候他們沒有經歷後來種種,拋卻了身份和煩惱,走的很近,笑的開懷……
有什麼模糊了眼睛,讓她呼吸不得。
也許是聽到了聲響,桃樹下澆水的人輕笑了出來:“小鄧,這幾天你沉穩了,走路也不跑了。”
無語看着他,一句話說不出來。
他發覺不對,轉過身。
桃花在風中搖擺,吹落一片花雨,從彼此眼前飄過。
無語像被施了定身咒,她一動不動,緊緊的盯着鄴城坐在輪椅上的雙腿,胸口像開了一個洞,裡面呼呼作響,北風直吹。
他風淡雲輕的一笑,“你是……”
“哎呀,您在這兒啊,去拜見伍伯走這邊。” 小鄧跑出來,然後看見鄴城猛然一個停步,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少爺,您起了啊,這位夫人是來祭拜伍伯的。”
鄴城頷首,“別一驚一乍的嚇到客人。”他移目衝無語一笑,“原是伍伯的朋友,他落葬在後院,小鄧會帶路的。”他推動輪椅的木輪,要往屋裡去。
無語跨前一步,手還沒摸到車把。鄴城擺擺手,“謝謝,不用。”那雙握過筆,持過劍的手,依舊修長好看,右手背上殘留着一道疤痕,是她當年在落水時傷他的,現在這一切無聲的落在輪椅上。
他從她身邊經過,車軲轆發出輕輕的聲響,最後消失在屋門內。
小鄧念念叨叨的走在前面,“那就是我家少爺,夫人認識伍伯,應該也見過的吧。”
無語默了默,“他的腿怎麼了?”
“啊,說來很可惜啊。少爺三年前爲了救陛下的妃子,衝進火海了,結果那妃子沒有救出來,大殿就坍塌了,把腿給壓傷了。”小鄧轉了個彎,“夫人,到了。”
那株百年薔薇豎在眼前,上面枝冠茂密,遮住了晨光。小鄧熟稔的點了清香遞過來,嘴裡碎碎念着,“伍伯說不喜歡光禿禿的墳堆啦,他說這樹下埋了很多好酒,就要跟這些酒在一起。”
無語心裡堵得厲害:伍伯,還是那麼喜歡酒。
小鄧機靈的道,“小的先去忙,夫人有事大聲叫我就好啦。這屋子裡沒旁的人,招呼不周的時候,夫人莫要見怪。”
無語點點頭,那腳步聲吧嗒吧嗒的遠去了,她薔薇樹下坐下,伸手撫上粗擦的樹幹,“伍伯……伍伯,他……”
然後,她一個字也說不下去。
現實不像楚赴晨的謊言那麼美好,這一路上,她打聽了‘陶子林’的消息,知道他在楚赴晨身邊如何建功立業。她以爲他過得春風得意。
可是,一雙腿啊,爲了一個皇帝的妃子,從今往後他再站不起來。對於不記得她而言的陶子林,有沒有生出過一絲的後悔?
然而,他臉上甚至沒有一絲負面的情緒,還如當年初見的俊年,風度翩翩,認真不苟。
她知道答案一定很殘忍,可寧可是他負了心,失了言,辜負了她的希望,也不願意是這樣的,這樣的殘酷!!!
不是秋天,薔薇卻落了葉子,好幾片掉在她的裙上。也不知在樹下坐了多久,她起來的時候,無聲的把這些落葉收攏在一起。
無語沒有叫小鄧,沿着來時的路一步步離開。這個少年莽莽撞撞,嘰嘰喳喳。可是鄴城那麼靜的性子,有他在身邊,會覺得舒心一些吧。
經過鄴城院子的時候,她又看見了他。
他坐在輪椅上,彎身將竹簡一幅幅展開,鋪在太陽裡,他的側臉俊逸如舊,挺直的鼻樑,平靜的雙眼。
小鄧不在身邊,他也不叫他幫忙,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忙着,每一個動作,優雅的像畫一樣。
她的心卻痛了,快步走上去,“我幫你。”
鄴城略愣了一下,鬆開了同樣抓着竹簡的手。無語彎身把它們一個個鋪好。忽然聽見他清澈的聲音,“我過去認識夫人吧。”
她眼睛一熱。
聽見他的聲音從頭頂飄下來,“很抱歉,有很多往事記不住了。夫人是?”
“家夫姓閆。”
“原來是閆夫人。”他語氣輕鬆,可是很顯然是努力回想了一下。
無語昂起頭,“大人對我沒多少印象,我是常與伍伯一道買菜識得的。”
他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
無語看着他懷裡的小箱子,“給我吧,我幫你都放好。”說着不由鄴城拒絕,伸手去捧。
卻不知道那箱子經歷百年本已老舊,裡面的竹簡很重,壓得底板啪嗒掉下來,竹簡落了一地。無語正要抱歉。一根木簪從竹簡裡掉出來,滾到輪椅邊。
鄴城撿起來,目光在簪上頓了頓,移動到她髮髻上一模一樣的簪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