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翡醒來的時候, 發覺自己嘴裡塞了團白布,不知是何來路曾用在何處,登時噁心得要命。一整天也無人理她, 只是被扔在個雖簡陋卻也算整潔的小屋子裡。她手腳被縛, 在牀上等了一整天, 直到天都黑了, 屋裡一團漆黑, 才聽見輕微的響動。
桌上燃起微光,是什麼人點燃了一盞油燈。等光亮大起來,照了滿屋, 落翡方看清坐在桌前的人。此人頭戴一頂唐時的渾脫帽,黑布蒙面, 黑衣緊緊裹了身段。她不由大驚, 嘴裡嗚嗚執教, 卻發不出聲音。這人上前拉出塞在落翡嘴裡的那團布,她方纔大口大口喘了氣, 直盯着這人看道:“你...你是...”
這人不等她說完,便開口道:“我是渾脫帽。”聲音自蒙面的黑布裡透出來,有些變形走樣。
說着,渾脫帽解開蒙在臉上的黑布,除去帽子, 一頭微帶褐色的長髮傾瀉下來, 頗有些捲曲。
“你原來是個女人。”落翡脫口而出。
渾脫帽笑笑, 不屑道:“我幾時說過我是個男人了?”
“你找我來幹什麼?”落翡很快氣定神閒起來, 絲毫不像被囚之人。
“你這丫頭, 倒有膽量。”渾脫帽笑起來很是嫵媚,深深的眼窩煙波流轉, 顧盼生輝,“好吧,告訴你也沒什麼。只因爲,你有一樣不該有的東西。”
“什麼東西?”落翡問道。
渾脫帽從衣襟裡掏出來一件物事,輕輕放到桌上,下巴一揚:“就是這個。”
落翡擡眼一看,赫然就是宋雪原送給她的及笄賀禮,那隻鳳簪。當即氣急道:“我的東西,你憑什麼拿?”
渾脫帽聽聞此言,怒道:“什麼叫你的東西?這東西原本該是我的!你這丫頭看起來什麼也不懂,卻也曉得這東西值錢得很。”
落翡哼了一聲:“我不知道它值不值錢,又值幾個錢。這是...”頓了頓,“這是他送我的,就是我的東西。值不值錢也是我的事,與你何干?”
“你這小丫頭,嘴倒硬!”渾脫帽站起身來,“拿着別人的東西還理直氣壯的,我可真得好好收拾你!”說罷拿出一把小彎刀,雪亮無比,逼到落翡面前。
“你想幹什麼?”落翡有些膽寒的看着眼前薄如蟬翼的刀鋒。
渾脫帽嘴角彎彎:“劃花你的臉。我看你長得不錯,不然也不會勾了他的魂去,是不是?你戴了我的簪子,聽說還是他親手戴的?那你還不得付出點代價?我的東西可不是隨便讓別人用的。”她拿着刀在落翡臉上比來比去。
落翡閉上眼睛,睫毛顫動着:“你敢!你要敢劃,我馬上就叫!大聲地叫!”
“你只管叫,來,叫一個試試?你要敢叫,我立馬就割斷你的脖子。”渾脫帽狠狠道,旋即笑了笑,“喲,瞧這小臉,快哭了不是?”
落翡卻低了聲氣,只管盯着她看,忽而說道:“我知道,你是那個叫輕鴻的女人,是不是?”
渾脫帽微微愣了一下,繼而笑道:“你確實不笨。不錯,我是輕鴻。”說着湊近落翡,“我不只做□□,還做賊。”說罷呵呵一笑,神色卻有點悽然。
“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單是爲了這簪子?”落翡斜睨一眼,白生生的臉上竟有一絲興奮。
輕鴻盯着她仔細研究了一會兒,輕輕笑道:“帶你走唄。總之,我要你消失在他的視線裡,永遠。”說到這裡,她臉上幻化出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神色來。
“消失?”落翡卻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饒有興致的追問道,“怎麼消失?是死嗎?”
輕鴻見她這樣,不由嘆了口氣,慢慢道:“我看你也不怕死。那麼,咱們就來點有意思的。”
“如何有意思?”落翡繼續問着。
輕鴻眼珠轉了轉,嫣然道:“做□□就挺有意思,你做是不做?”
落翡偏了頭,仔細想了一會子,便認真答道:“你還是給個別的建議吧,這活兒聽起來費體力。”
輕鴻不由“噗嗤”一笑,搖搖頭道:“你可真有意思,難怪他這麼喜歡你。”
“他喜歡我?你怎麼知道?”落翡眼裡一亮,又轉成黯然,訥訥說道,“他自然是喜歡我的,只是這喜歡...不是我想要的。”
輕鴻不由一時愕然:“你不想要麼?我只當你也喜歡他,卻原來是我想錯了。既然如此,我倒不該爲難你了。”
落翡咬了咬嘴脣,說道:“我喜歡他。但這喜歡,是不一樣的。”
輕鴻仔細的看了落翡一會兒,頗有些驚異,而後說道:“去年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便在街邊買這支簪子。”她慢慢坐下來,話像流水一般從她的脣齒間平靜而和緩的流淌出來。
一年前的初夏時節,輕鴻剛剛來到銀川掛牌。她從胡人母親那裡繼承了深深的眼窩和栗色的頭髮,很快在銀川站穩腳跟,繼而成爲全城聞名的頭牌。
天兒已經開始有些微熱,悶悶得叫人不好喘氣。輕鴻帶了丫鬟上街,準備去綢緞莊扯上幾塊料子,叫裁縫做幾件時興的衣裳。走到街上,輕鴻感覺到很多人的眼光都停在她身上,心裡自然舒暢,路過街邊攤子的時候,她卻發覺一個兩鬢微白的男人正跟一個老嫗買東西。老嫗手裡捧的是個毫不起眼的盒子,內中裝了不知何物。那男子負手而立,正在詢問價錢。
輕鴻跟丫鬟鶯聲燕語,一路走着。街道兩邊的人或聞其聲,或見其容,都紛紛轉臉盯着看。唯獨這男子,始終與那老嫗輕聲交談,不曾轉過臉來。她心裡有點忿忿然,故意走近旁邊的攤子,假意不小心,用衣袖掃落一面小銅鏡。
輕鴻募的驚呼一聲,直道對不起,嬌言軟語把那銅鏡兒攤主聽得連鏡子錢也不要賠了。男子和老嫗聽見動靜,都偏過頭來。輕鴻見這男子,心裡微微一動,當即頷首微笑。待再擡頭,男人卻早已轉回去跟老嫗說話了。
這人自始至終,只是不經意的掃了她一眼,完全不爲所動。輕鴻心裡一陣發悶,雙腳停住,聽見那男子跟老嫗的聲音。
老嫗說道:“我是沒辦法纔拿出來賣的,再不賣就沒米下鍋了。我家夫人可是猶豫了好久了,這實在續不上頓兒了,在哭哭啼啼的交給我拿到這裡來。”
男子拿出那盒子裡的東西看了看,微微笑道:“好東西。”
聽得有人說貨色好,老嫗臉色卻並不高興,而是愁容滿面地說道:“我也不是做生意的人,但看先生您是識貨的。說實話,這件東西可是個寶貝,看着不起眼,但卻是自有它的妙處,不然我也不敢跟您要這價錢。”
男子問道:“有什麼妙處?”
老嫗接着說道:“這簪子非金非玉,也沒有什麼明珠寶物,說起來是不值錢的。但這木料可是神木,是用上古時期鳳凰棲息過的梧桐木做成。要說別的妙處也沒有,單隻一樁:你若是給你心愛的女子戴了這支簪,你們便是百年好合的一對啦。不論生死,永不分離。”
老嫗說得肅然,輕鴻不禁覺得有些好笑。百年好合,永不分離這樣的事情,真是有麼?這老太婆說得言之鑿鑿,卻實在是無稽之談,不過也是騙錢罷了。再看看那買主,凝了神不知在想什麼。輕鴻一見之下,心思一動,便上前去嬌聲道:“這支簪字,我便買了。”
見有人半路殺出,老嫗一驚。那男子也回了神,皺着眉頭看了看她。輕鴻頗覺得意,這樣的效果實在有夠引人注目了,便又含笑道:“我說我買了。怎麼,不賣了?”
老嫗一時之間有些無措,說道:“這位先生...”
“不是還沒成交?既然這樣,誰都還可以買。”輕鴻不等男子發話,兀自說着,甚而帶了有些挑釁的目光看着男子,“我要了,快點包好給我吧。”
老嫗不知該如何應對,幾乎要手忙腳亂了,想來是走投無路,但見有買主,她也不問那許多了,合上盒蓋子就要拿布包起來。
輕鴻瞟了男子一眼,發現他仍是不看自己,緊抿着嘴脣,突然開口道:“給您銀票?老人家帶着許多現銀,怕是不太方便。”
聽他這意思,是要付賬了。輕鴻心裡一笑,頗覺勝利的喜悅。老嫗也是一愣,活動的雙手停下來,顯然是給眼前這兩人搞糊塗了。那男子微微一笑,說道:“我再多出一倍的錢,怎麼樣?”
老嫗驚了一驚,擡頭看了看輕鴻。輕鴻頗覺有些尷尬,再看那男子,絲毫沒有跟自己搭話的意思,一賭氣便道:“我出三倍的錢。”說罷挑釁的看着那男子,毫不退讓,面上一笑,雙目含情,無限柔媚的看着他。
男子還是看着老嫗,極其溫和的說道:“五倍。”
輕鴻不覺氣惱,當即擡高聲音道:“十倍。”
卻聽那男子輕輕一笑,無疑滿是不屑。老嫗更是愣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了。那男子卻仍是笑着說道:“老人家,趕快包起來吧。這裡有人出十倍的價錢,您可是做了筆好買賣。”
經他一說,老嫗才醒過神來,笑逐顏開的包裹好盒子,便對輕鴻道:“這位小姐,貨銀兩清。”
輕鴻稀裡糊塗的與人擡價,還不知道價錢就買進了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麼的東西。但生意已經講定,就要守規矩,斷不能反悔。何況她身爲銀川城最有名的姑娘,怎麼也不能丟了這個份兒。於是輕鴻想也不多想便道:“多少錢?”
“照您講好的價錢,六萬兩白銀。”老嫗笑容滿面。
“什麼?!六萬兩?”輕鴻大驚失色,“這個什麼破木簪子你就敢賣這麼多錢?”
老嫗斂了笑容,氣呼呼道:“這位姑娘,我看你穿的綾羅綢緞,也不是窮人家的,怎麼就愛窮開心呢?我老太婆一把年紀了,卻不是給你閒來無事作耍的!既然出不起這錢,瞎湊什麼熱鬧?!”
老嫗白高興半天,這會兒自是氣得不行。輕鴻見着老太婆竟敢輕看她,當即也怒道:“誰說我出不起?燕子!給我拿錢出來!”
貼身跟着的丫鬟燕子聽見吩咐,趕緊往口袋裡翻。翻來翻去半天,湊上來支支吾吾說:“姑娘,咱們就剩這些銀票了,”說着拿出幾張銀票來,“再加上帶着的銀子,也就不到一千兩。”燕子低聲下氣的,像是怕輕鴻怕得緊。
果然輕鴻臉色大變,大怒道:“什麼!你這個死丫頭,怎麼不早說!”
燕子磕磕巴巴答道:“我...我哪兒知道那什麼勞什子簪子值那麼多錢呀。照我說,您平日裡幾時戴那什麼木頭做的東西了?還要六萬兩,值不值還另說,關鍵是您也用不上不是?”
輕鴻聞言氣得直髮抖,再看那男子,只是一言不發的站在一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輕鴻自然覺得十分丟人,再看那老嫗,十分輕蔑的哼了一聲,又打開那包袱摸出盒子來捧着。
輕鴻臉上一熱,衝口而出道:“你等着,我馬上回去拿銀票!”無論如何她也要爭口氣。
那老嫗卻搖了搖頭:“得了,小姐您也別拿我尋開心了。說句難聽的,我看您這身打扮,也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閨女,怎麼會戴我們家這簪子?不鑲金不帶翠的,配不配還是一說呢。”說罷老嫗也不理會已氣得臉色發青的輕鴻,帶了歉意對那男子道,“先生,這簪子您還要不要了?若是要就按先前咱們說好的價錢,我也好早點買米回家。”
那男子輕輕一笑,道:“我自然是要了。”說罷拿出銀票來遞給老嫗,“您可收好了。”又接過盒子。
老嫗看看手中的銀票,吃了一驚,慌忙道:“不是說好按咱們先前的價錢麼?這可是多出大天去了,多一分我也不該要。”說着數出一疊銀票來遞給男子。
男子把老嫗的手推回去,輕輕說道:“您不必推辭,我覺得買得值就行了。”說罷拿了盒子,徑直走了。
老嫗把銀票揣進懷裡放好,也顫巍巍的走了。
輕鴻站在原地,狠狠一跺腳,咬牙道:“看我回去不剝了你的皮!”
燕子嚇得一縮脖子,趕緊垂下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