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
夏末秋初了, 頗有些燥熱。許多人覺得上了內火,忙着四處找大夫調理。士大夫們都穿着寬大飄逸的白袍子,昏昏欲睡的坐在牛車上招搖過市。在這樣的天氣裡, 已經有貴族下令從北方運冰過來了, 好消解五石散造成的熱氣。何晏配出來的五石散很受貴族歡迎, 大家都希望吃了可以羽化昇仙。這東西一吃下去, 輕飄飄渾身舒暢, 思緒也飄散到瓊霄中了,過上些時候卻讓人覺得內熱無比,皮膚欲裂, 十分疼痛。爲了不使衣服對傷口造成摩擦,貴族們的衣服用料越來越多, 人人衣袂飄飛, 倒真像天庭衆仙一般。
去年王家從北方運了冰來, 除自用還剩下了些,片刻便給其他家族搶了個光。不過去年一個夏天, 便有三位貴族男子因臥冰而死。儘管如此,今年的冰也已經在往南方來的路上了。不少人家也想運冰,卻沒有路子,只好託人打點關係,希望可以分得一杯羹。更有甚者, 一些貴族命人在鄉下的府邸裡試製冰塊, 好熬過這燥熱的天氣。夏天快要過完了, 天氣正涼悠悠的轉着, 平民百姓們過得都平靜逍遙, 貴族們倒沒有好日子了。
街面很寬闊,並駕三輛牛車也不成問題, 兩邊數條小巷,規劃不甚整齊卻也自成一局。一條巷子口長了一棵大樹,巨大的綠色樹冠濃密地蔭蓋着,投下一大片涼意。正對着巷子口這棵樹的,是桓家的府邸。黑漆的門臉很素,且緊緊閉着,十分不起眼。
大樹底下停了一挑擔子,一個小貨郎正坐在樹蔭底下歇涼。他身材瘦小,長得還粉□□白的,一雙眼睛轉得快,伸着雙腿坐在扁擔上,摘下帽子來扇風。午後不時有陣陣涼風,輕輕吹拂過四周,掃在人身上,透進了每個毛孔,舒坦極了。小貨郎帽子一扇一扇的,眼皮便要撐不開了。正待打個盹兒,他卻聽見有人一聲喝斥:“哪裡來的不識相的傢伙?還不快滾開去!”
剛睜開眼睛,貨郎便覺得腿上一陣疼。一看,卻原來是個家僕模樣的人正惡狠狠的盯着他,往他腿上踹了一腳。貨郎站起來,正待要還嘴,那家僕卻凶神惡煞的繼續斥道:“好小子,也不看看這是誰家門?是你隨便來的?”
這小貨郎新來此地不久,見識也不甚廣,並不曉得這是哪家的門庭。擡眼一看,見對面的黑色大門開了一條縫,頂上有塊匾,寫着“桓府”二字。
桓家是哪家?小貨郎不解,也兇道:“這是誰家門?你說這是誰家門?憑啥不讓我在這裡坐?樹歸你管?街道歸你管?”他不甘示弱,來勢洶洶的一連發問,倒叫這家僕吃了一驚。
“你個小子,別看人不大,牙倒尖嘴倒利!今天我不叫你吃點苦頭,你不會長記性!”正說着,家僕衝上前去,一腳將小貨郎的擔子踢翻,胭脂香粉的灑了一地,一時間粉塵四起,香氣繚繞。
見狀,小貨郎扁了扁嘴巴,眼淚在眼眶裡打了打轉,一頭撞來,將家僕仰面撞翻在地。不僅如此,他還騎上去,拳頭爪子都使上,對着這家僕的臉一頓猛揍,直揍得這家僕連連慘叫。聽見同伴的叫聲,桓家門裡趕出來幾個同樣家僕打扮的人,他們一見這陣勢,紛紛衝上前來,將這小貨郎拎在手裡又扔出去,再將被按在地上的家僕扶起來。此人其狀甚慘,眼眶青了一隻,臉上被抓得滿是血痕,嘴角也歪了。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氣憤地看着小貨郎,氣急敗壞的說道:“兄弟們給我上,揍死這小王八!”
衆家僕見同伴被揍得沒了人形,自然心中氣惱,便都拎起拳頭,朝被扔在地上的小貨郎走去。小貨郎見勢不妙,想站起來跑,卻因對方力氣過大,被摔在地上直不起身,只好眼睜睜的看着數個不斷逼近來的拳頭。突然,一陣淒厲的慘叫響起,樹下趴着的一隻狗猛地跳起,嚇得逃走了。衆家僕一聽,愣住了,原是這小貨郎坐在原地,不管不顧的大叫了起來。
一個家僕急道:“還沒揍你呢,叫什麼叫?”
小貨郎並不理會,繼續尖聲慘叫。
正在這時,有人在街對面說道:“是誰在喧譁?”
一聽這聲音,家僕們都停住步子,收起拳頭,恭恭敬敬的轉過身去。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穿着白衣,穩步走過來,站在小貨郎面前。
“怎麼回事?”他蹙起眉頭。
“老爺,”一名家僕看來是頭頭,“這小子不識相,竟敢在咱們府門前擺攤子,還把朱七給打傷了。”說罷,朱七向白衣男子展示自己臉上的傷口和青了的眼睛。
白衣男子對朱七的傷勢並不感興趣,只說道:“回去叫陶大夫看看便是,他一個小小年紀的貨郎,能將你打得如何?”他看看那仍是坐在地上的小貨郎,瞪着兩隻眼睛看着他。走了過去,說道:“小童,你不知道我家門前不許經商?”
“你家門前?你是誰?憑什麼不許?”小貨郎嘴硬。
“我是桓淵。”白衣男子一點不因爲他的無禮生氣,很不屑地看了看地上灑落的脂粉。
“桓淵?”小貨郎似有所悟,片刻後又瞪大眼睛,“我不認識桓淵。”
白衣男子還是心平氣和,說道:“你不認識我不要緊,我也不認識你。只是你要記得,我家門前不許擺攤,如果你堅持要在這裡擺攤的話只能去衙門了。此外,我家的僕人你也不能打。這次就算了,我知道朱七素來魯莽,就不追究你了。”
小貨郎見桓淵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心中很是憤然,說道:“我的擔子怎麼辦?都被他給踢翻了,我可是花了本錢的,你得賠給我。且不算你耽誤了我的薄利,照本賠是肯定的。”說這也不管桓淵答應不答應,自顧自清算道:“十盒水粉,二十盒胭脂,十五把銅面小鏡子,檀香扇兒也有二十把……”
桓淵不緊不慢道:“像是你今天沒有做生意,剩的數目竟還這樣齊整。你年紀小小的,精力不濟,我想我最好派人幫你清點清點。”說着又道:“武威,你和朱七去幫這位小童盤點一下。”
小貨郎見狀,忙說:“不要不要,我算得過來的。”哪裡由他說,那兩位家僕早已走上前來,將他往外一搡,徑直數起打翻的擔子周圍散落的物什來。罷了,對桓淵稟報道:“老爺,清點了一下,計有水粉三盒,胭脂七罐,均是落紅脂粉鋪出的。鏡子有四把,卻不是純銅面兒的,還有六把並非檀香扇的扇子。”
“哦?不是銅面兒的?莫非是鎦金鎦銀的?這個落紅脂粉鋪我怎麼沒有聽說過?”桓淵戲謔道,“武威,你去衙門裡請鑑定師來,好好鑑定一下,免得這小童犯了欺詐之罪。”
武威聽了吩咐便要去衙門,小貨郎急了,一下子扯住桓淵的袖子:“我不要了,不要了!”
“那不行,我桓府的僕人打翻了你的擔子,怎麼可以不賠呢?豈不是教人說我仗勢欺人?”桓淵故作真誠,嘴角卻微微彎着。
“我真不要你賠了!真的真的!”小貨郎着急地說着,扯住桓淵的袖子不放。
桓淵拽回袖子,看到白麪兒上赫然幾個黑印子,說道:“你不要我賠也不行啊,你小小年紀就知道出來誆騙,不教化一番是不得了的。衙門裡管飯,住的地方也不成問題。我負責叫人去通知你的爹孃,到時候他們會去領你的。”
聽到這裡,小貨郎“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吱咽道:“我沒有爹孃,嗚啊!……..你怎麼這樣黑心呀,怎麼這樣喪盡天良呀…….嗚啊……”
見他這樣,桓淵不由愣了一愣,繼而說道:“你哭什麼哭?你是那個要來詐我的人,倒哭起來了?行了行了,我不告你了。”
“真的?”聽得他這樣說,小貨郎擡起臉來,看着桓淵。
“真的。但是你得給我畫像。”桓淵微笑着說。
“畫像?畫什麼像?我可告訴你,我不會畫畫。”小貨郎無奈地說。
桓淵笑笑:“不是你給我畫,是我給你畫。我要花幅人物像,找了好久的素材,今天總算得償了。”說罷笑着離去。
小貨郎看着桓淵細長的眼角一掃,不由一怔,乖乖跟在他身後去了。
桓淵是當今有名的畫師。他自然是一個貴族,只是把愛好當作正業,但並不指靠這個掙錢。桓淵不願意開館授徒,這的確是有損貴族世家體統的。年紀還輕的時候,桓淵倒是想收幾個徒弟的,他十六歲就畫出了名頭,成爲名動一方的大畫師,正輕狂,想教授弟子以傳自己衣鉢,那時他父親還在世,斷然不允,只好作罷。幾年前桓淵的父親,那位傳統的大貴族過世後,他卻失掉了收徒的心情,只是專注於作畫。
城中的貴族們都喜愛舞文弄墨,造詣都頗深,桓淵能畫出名氣,自然不是一般水平。他擅畫人物,最出名的作品是爲過世的愛妻所畫的肖像,現是遺像。桓淵於其他貴族一樣,熱衷於遊園活動,在這樣的盛事中不只能加緊貴族門閥間的聯繫,還能發現不少繪畫素材。桓淵官職在身,在朝廷中任尚書郎,並不缺錢,因此動筆雖多,卻絕少賣出,多是自家收藏,或贈與其它家族。王、謝兩大家族不少門庭都藏了他的畫,交遊不淺。同其他貴族男子一樣,桓淵也服用五石散,只不過劑量尚輕。如同他的畫風,他是一個很綺麗的人。桓淵從母親那裡繼承了一半的鮮卑血統,有異族骨相,身材高大,偏好穿白色的衣服。他的氣質很出衆,大約歷朝歷代從事藝術工作的人都這樣,何況他是真正的貴族出身。他也同他的畫風一樣穩健,不輕浮,有時候甚至有點陰鬱。當然,這在飲宴時是看不出來的。每次上朝散朝的時候,總有人伸着脖子以求一睹桓淵的風采,他不好喧譁,卻樂於充當別人的聽衆。這使桓淵獲得了極好的人際關係,管家那裡總是堆積瞭如山的遊園會和宴飲請帖。
建康城的人都知道,桓淵是一個有潔癖的人。他家的每一個房間,包括畫室,都是極其整潔的,總有專人守在一旁,隨時打掃整理。桓淵很溫和,但這並不代表他脾氣很好。他不是一個很願意說話的人,尤其是當談話的對象他不喜歡的時候。他很挑剔,這也是爲什麼他一直沒有再娶的緣故,儘管各大家族都有好姑娘排隊等着嫁給他。當然桓淵並不孤僻,對在宴會上作陪的姑娘他總是很應景的,所以說他很會做人。
桓淵家的院子很大,靠牆的地方種了一棵李子樹,如今長得十分高大了。桓淵不愛吃李子,任由結了一樹的果子也不去摘,待到都熟爛了掉在地上,融進泥裡去。桓淵喜歡在下午的時候,揀個清靜的時段,坐在樹下冥想,也不知想些什麼。一兩個時辰過後,他就會去畫室關起門來作畫,一直到赴宴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忘記跟別人約好的事,到了時辰就會出來沐浴梳洗,準備停當之後,叫車伕送他去要去的地方。若碰到遊園會,總是早早的就出門了,回來後卻仍然要去李子樹下發呆,這是他的習慣。
桓淵從來不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