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穆辛夷捧着溫熱的湯碗, 默然了片刻, 忽地擡起頭來:“小魚明白陳伯伯的意思。”

陳青松了一口氣。太初的性子看似青山不動, 實則是暗河洶涌, 極易被心魔所困, 如今既想起了往事, 就不能再被穆辛夷糾纏, 徒增煩惱。

穆辛夷忽地對着陳太初露出燦爛的笑顏:“可我是不會忘了太初你的。阿姊說等以後不打仗了, 我以後可以搬回羽子坑來住。太初你要是沒忘記我, 就每年在汴京給我做一個這樣的小魚寄來秦州好不好?”她從頸中拉出那隻小魚,示意道。

陳青和陳元初都一怔。榻上的少女病容未退,笑靨如花。她不同於聰慧靈動識大體的孟妧, 也不同於品行高潔不願成爲他人負累的蘇昕, 她無所顧忌勇往直前,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事能令她退縮。陳青方想開口,卻想到當年冰雪天裡捧着酒罈到處喊他名字的少女,也是這樣含着淚卻笑如豔陽,他暗歎一聲, 那兩句措辭嚴厲的話竟未說出口。陳元初也看着穆辛夷,卻想到了趙栩。太初會輸給趙栩, 也是因爲趙栩和穆辛夷是一樣的人吧, 他們都跟一團火似的, 永不熄滅生機勃勃,就算不能帶着對方一同燃燒,也會在對方心裡留下火種, 瞬間便可燎原。

“好。”陳太初靜靜看着穆辛夷片刻,露出了溫和的笑容,正如穆辛夷似乎天生就懂得他,他也無需多言就能明白她的意思。生死不可測,福禍不可料,她解開他的沉痾舊疾,還要替他的心鋪就坦蕩通途。她的勇,他遠不及。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她心無垢,他欲坐忘。她要的不忘,正是他要的離形去知,同於大通。

穆辛夷笑得更是開心。陳太初柔聲道:“我定會每年給你刻一個小魚。快吃吧,涼了會腥氣。”

“萬一,萬一我不小心把太初你忘記了,你就難過十天,十天足夠了。記住哦。”穆辛夷從碗裡擡起晶瑩的雙眼,旁若無人地注視着陳太初,脣角微微勾起。她的有生之年,並不知還剩下幾日、幾月、幾年。可她一心要做他的春-風,可聞不可見,能重複能輕,拂過他心底所有細不可見的縫隙,他若入世,她要他平安喜樂。他若入道,她助他道心無塵。

***

六月裡,大趙百姓有兩樁熱鬧事:初六是神仙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是州西灌口二郎(二郎神)生日。這黎民百姓間,許多人家即便是屋檐下的一家人,也有各信各的,通常也都和和氣氣,常聽見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太上老君、福生無量天尊的聲音此起彼伏。無論這信佛拜菩薩或信道不信道的,卻都也愛獻送給崔府君和二郎神,皆因說起來天宮神仙是一家,不是你家就是我家。

原本一年到頭就節日不斷的中原百姓,因京兆府大捷,紛紛放下了夏軍入侵的那點兒擔憂和害怕,興高采烈地獻送去。大名府也不例外,進了六月裡,眼見着府君沈嵐突然倒臺,那巷陌雜賣卻不曾停。

九娘身穿青色直裰,跟着方紹樸從藥鋪裡出來,見街旁巷口處處都在賣大小米水飯、炙肉、萵苣筍等時物,還有各色瓜果,鮮豔誘人得很。她小心翼翼地回頭望了望,見高似頭戴竹笠就在身後不遠處,便停下腳來。陪着他們的盧君義笑道:“九郎可是想買些吃食果子?”

方紹樸已拿起一個南京金桃,在衣襟上擦了兩擦啃了一口,果然汁甜肉美。九娘看見他這惡形惡狀的樣子,忍着笑吩咐惜蘭取出半貫錢,細細選了些義塘甜瓜、衞州白桃,還有那水靈靈的水鵝梨、金杏和小瑤李子,又見到鮮嫩的紅菱也忍不住買了一把。付完錢,就見方紹樸殷勤地端着兩碗冰雪涼水荔枝膏過來,遞給她一碗:“我付過錢了,吃上一碗,歇一歇,熱死我了。”

賣紅菱的老婆婆笑着拿出兩個小杌子:“來來來,兩位郎君坐在這裡吃就是,我讓三丫給你們剝些嫩菱角。”

盧君義搖着摺扇笑道:“方大夫倒是個會吃的。”還很會拍馬屁。

方紹樸倒也坦白:“大官人不知道,我是存心獻殷勤,指望九郎今日下廚時能讓我多嘗幾口她親手做的菜。”

“哦?今日九郎要親自下廚?”盧君義揚眉奇道。他行走江湖多年,早從孟建口中知道九孃的身份,卻想不到世家閨秀竟會親自下廚做菜,便是他家中娘子,說是下廚也不過是按照祖傳的幾個羹湯方子指點廚娘一番。

九娘笑道:“可巧今日也是高護衛的生辰,他立了功又受了傷,便想着夜裡在後院給他置一桌小菜賀一賀。盧大官人若得閒,不如也來湊個熱鬧。” 她前兩日從方紹樸口中得知高似追捕阮十九時遭遇了阮小五,硬受了阮小五兩劍,纔將阮十九生擒回來,否則阮十九必遭阮小五滅口。又見他帶着傷,依然連續幾夜徹夜不眠,守在趙栩院子中。這纔想借生日爲高似置辦一桌酒席,安定他的心,也請他略放鬆些,畢竟此行漫漫路途遙遠,他如此用力過猛,並非上策。

盧君義笑道:“多謝九郎盛情,求之不得。我正要給郎君送請帖,二十四那日我家裡請了戲班子和雜劇,自己家裡人熱鬧熱鬧,若是你們還未離城,還請務必賞光來吃酒。”

方紹樸連連搖頭:“大官人客氣了,可惜我們過兩天就要走了。”

盧君義也不驚訝,笑道:“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日後方大夫來大名府,記得找盧某就是。”

這時一旁結伴路過的七八個士紳走了上來,拱手和盧君義行禮問好。惜蘭和幾個隨行禁軍不動聲色地將方紹樸和九娘擋了起來。

九娘舀了一勺荔枝膏放入口中,十分清甜冰潤,耳中聽那幾個士紳議論紛紛。有素日仰慕愛戴沈嵐的再爲舊日府君辯解幾句,奈何抵不過神祗般的燕王殿下的美譽。有兩個嗓門大的在這路上就喊了起來:“沈嵐竟派人刺殺殿下,只這一條就罪無可赦。你們被他迷惑了——”

盧君義笑道:“莫議政事,莫議政事,二十四日保神觀的頭爐香聽說被錢大官人定了,恭喜恭喜。”又說了幾句遂散了。

衆人走走停停,回到府衙。高似等人一路留意,卻沒遇到任何可疑之人。

成墨在二門處已等了大半個時辰,見到九娘趕緊迎了上來,低聲道:“娘子安好,京裡中書省和尚書省都來了人,正和殿下在書房裡說話。外頭熱得很,殿下擔心娘子出去這麼久會中了暑熱。娘子可有無什麼不舒服?”

九娘笑道:“無事,外頭甚熱鬧,我很好,替我謝謝六哥。六哥可用過午膳了?”

“殿下今日不回後院用膳,特意讓廚下給娘子備了綠豆涼水,讓小人轉告娘子少吃一些冰食。”成墨聲音沉穩,臉上掛着溫和的笑意。

九娘一怔,想到自己的小日子再過幾天就要到了,不由得面紅耳赤起來,只嗯了一聲,卻見方紹樸一個激靈轉過身來朝自己打了個手勢,示意那碗荔枝膏千萬別說漏了嘴。

見成墨回去復話了,方紹樸拎起手中的藥包鬆了一口氣:“放心,你的藥我早備好了,方子還是殿下親自過目的。明日開始吃上幾天,保管你不再腹痛。”話未說完,見九娘已毫不理睬匆匆而去,只留給了自己一個背脊,方紹樸一愣,看了看手中的大包小包,搖了搖頭:“看來殿下這殷勤獻得不高明。”

***

趙栩在大名府徹查沈嵐案,接手了一應政務,天天五更就開始整頓吏治和軍事。忙到午後,匆匆和中書省尚書省以及大理寺的幾個官吏一起用了膳,在一應文書上做了批示。待京中官員拜別後,他又和章叔夜細細商討各路情報,眼見大名府天翻地覆,阮玉郎卻銷聲匿跡毫無動靜,不由得更加警惕,設想了種種可能。

直忙到傍晚時分,想起一整日都沒見到九娘,趙栩剛剛蹙眉要問,成墨上前兩步低聲道:“今日可巧是高護衛的生辰,娘子在後院置了一席。盧大官人也在——”

高似的生日?趙栩眉頭舒展開,不動聲色地擺了擺手。成墨退了出去,章叔夜輕笑道:“他這些天因擔心有刺客來襲,夜裡幾乎都沒睡過。”

趙栩提起筆,要給耶律奧野寫封信,聞言略點了點頭:“他身上有傷,讓他今夜不用守了。”

章叔夜應了一聲正要退出去,趙栩又擡起頭來:“算了,我同他說就是。”

案上那留待飛奴傳送的細細長條宣紙,久久未曾被着墨。

後院宴息廳裡,方紹樸看着桌上的碗碟,嚥了咽口水,看看門外:“殿下怎麼還不來?”

孟建看了眼鐵塔般靜坐着的高似,笑道:“不急不急,天熱,菜涼了纔好吃。”

大名府作爲陪都,市井繁榮物產豐富,和東京汴梁不相上下。方紹樸昨日就發現九娘在廚下忙碌,已經圍着她轉悠了好幾回,親眼見九娘做了酒蟹,姜蝦。今日更見她做了那聞着打噴嚏香得要人命的蔥潑兔,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門口。好不容易等到趙栩來了。衆人便起身見禮。

趙栩擺手讓衆人不必拘禮,各自入席。盧君義十分豪爽,席間頻頻勸酒。高似倒也難得有了幾分笑意,不顧身上的劍傷,仰首暢飲了幾盅。

方紹樸只管悶頭大嚼,吃了七分飽纔想起來:“高護衛,你外傷未愈,不宜飲酒。”

高似點了點頭,起身對九娘行了一禮:“某最後這杯卻不能少。多謝了。”

九娘起身舉杯道:“高大哥請——”

趙栩見九娘已喝了好幾盅,玉面飛霞,眼睛越喝越亮,也不忍令她掃興,暗中讓惜蘭將九娘面前的換成了果酒,自己也和盧君義孟建兩人喝了幾盅。這一路以來,奔波不說,人人都繃着一根弦不敢放鬆,如今大名府這根毒刺已拔,連章叔夜都忍不住換了大碗痛痛快快地喝了許多。

直到月上樹梢時,衆人方盡興而散。

九娘吩咐惜蘭,將白天在成衣鋪子裡買的兩件外衫和兩雙靴子取了出來,送給高似。高似捧着包袱一呆,想起十多年前在百家巷蘇家,王玞也總派人將府中的幕僚、護衛、先生的一應物事打點得十分妥帖,他的四季衣物從不需自己操心。

九娘微微福了一福:“還請高大哥好生養傷,多多歇息。多謝你這一路能幫了六哥這許多。來日方長,高大哥也要顧着自己一些。”

高似嘴脣翕了翕,手上用力捏緊了包袱,點了點頭:“我明白,你放心。”便轉身而去。

九娘看着他身影轉過垂花門,轉過頭來,卻見廊下趙栩正靜靜看着自己,身後的惜蘭不知所蹤。這小院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空中一輪彎月清凝溫柔。

九娘走到趙栩身前,輕輕蹲下身:“六哥可怪我?”

趙栩伸手替她攏了攏有些鬆散的鬢角:“你替我收服了他,他辦事如此出力,我爲何要怪你?”

月色朦朧,九娘凝視着趙栩深不見底的眼眸,輕聲問道:“你在想什麼,同阿妧說說可好?”

趙栩靜默了片刻,目光越過九娘,看向空中那彎月,又隔了半晌,才苦笑道:“阿妧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我只是當做不知道而已。”

九娘一震,心中涌上萬般疼惜和愛憐,伸手握住趙栩的手:“你娘——”可如果高似真的是在寒食節後入宮對她做了什麼,陳素又怎會一無所知?

趙栩的手冰冷,卻有汗。

“娘決定出家修道前,都同我說了。”趙栩點了點頭:“她比我難受得多,她明明什麼也沒有做錯過,她什麼都不知道,可她沒法子,她睡不着,吃不下,惴惴不安,惶恐萬分,只有去瑤華宮她才覺得能安寧一些——”

九娘輕輕掩住了趙栩的嘴,搖了搖頭。俱往矣,莫再提,也無人會再提起。

趙栩輕輕握住她的手,將眉眼埋入她掌心。他究竟是誰,似乎已無解,他能不管不顧勇往直前,在此時此刻,卻不免有一時彷徨失措,還有那悲傷憤怒無奈交融在心底。

“阿妧——你可在意?”趙栩悶聲問道,他並不想問,卻又忍不住。

“我只在意你。”九娘柔聲道:“其他的,我都不管。你只是我孟妧心悅之人。”

趙栩的手握緊了她。

“你就是你自己,你是大趙燕王趙栩,你是大趙軍神陳青的外甥,你是大趙臣民認定的明主,你是先帝託付江山社稷重任之人。”九娘伸手將這一刻有些脆弱的趙栩摟入懷中:“至要緊的,是我們一定會變成自己想要成爲的那個人。”

她想成爲他的基石。

作者有話要說:注:

秦州是西陲商業貿易最繁華的地方,長年都有西夏人羌族人吐蕃人回鶻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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