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三人騎回到了一排蒙古包外時,天色已經大亮。
這種圓形的簡易建築看似外形狹小,但裡面的空間卻寬敞得足以容納三五百人同時就席用餐,傘狀的櫞木支起厚厚的白色紙氈布,就在蒙古包的中間,還擺着一個燒得正旺的爐子。
王守義和那二十名手下被安排在後半部的座位上,周圍簇擁坐着二、三百名神情嚴肅的蒙古男子,爲首的正是查哈貝勒和那仁畢力格,他們穿着皮、棉和布織成的各色袍子,一隻手卻時刻放在腰間的短刀上,臉上絲毫沒有熱情待客的樣子。
見王一凡完好無恙的回來了,王守義的臉上立刻露出喜悅的笑容。
玉格格領着王一凡從左邊繞過爐子走向座位,坐在上首的一名戴着金冠的老人立刻就站了起來,端着碗馬奶酒一口喝乾,輕輕亮了亮碗底,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王一凡心知這就是科爾沁的莽古斯汗了,連忙從桌子上取了碗酒一飲而盡。
這碗馬奶酒甚爲甘冽,對面的莽古斯大汗滿意的擺了擺手讓他坐下,拍手吩咐幾十名侍女端上來各色茶點和瓜果,恭恭敬敬擺在了王一凡等人的面前。
王守義用質詢的目光看了看王一凡,見他點頭答應後,纔拿起個表皮碧綠光滑的哈密瓜,輕輕一刀剖開,遞了過去:“乾爹,你一路上走得累了,先吃塊瓜吧。”
“他是你爹?”一旁位子上的蘇茉兒大吃一驚,這王守義看上去雖然只有十三、四的樣子,但若說是王一凡的兒子,卻讓她有些難以置信。
身旁的玉格格卻聽得清清楚楚,轉頭輕聲斥道:“蘇茉兒,不得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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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茉兒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多言了。
“也不知道王千總從何處認了這麼個乖巧伶俐的乾兒子,我大玉兒也沒帶什麼見面禮,就賞他一把蒙古短刀耍耍吧!”說罷,她拍了拍手,早有個侍女端着把尺許長的短刀送了過去。
王一凡料不到玉格格居然出手如此闊綽,猛然間想起在破廟時她隨身佩戴的那把寶刀,仔細一看,那把鯊魚皮鞘的寶刀正斜斜的插在她的腰間,連忙收回眼光,卻正遇上她的深情注視,兩人先是愕然,緊接着就會意般齊齊笑了起來。
王守義看到了王一凡臉上的笑容,以爲是允許了他收下這把刀,忙接過短刀在手裡把玩了起來,小男孩的喜悅之態立刻便溢於言表。
“守義,既然收了別人的東西,還不趕快說聲謝謝?”王一凡沉聲道。
“多謝玉姐姐賞賜。”王守義嬉皮笑臉的答道。
“真是個機伶活潑的好孩子,無怪你乾爹如此疼愛你了。”玉格格也笑着讚道。
王守義得了這美貌格格的誇獎,滴溜溜的兩個眼珠子一轉,立刻接着話茬反誇了過去:“玉姐姐也很漂亮啊,我看就像畫上的仙女一樣,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見過像姐姐這樣的美女咧。”
“哦,是麼?”玉格格微笑着應了一句,雖說明知這是句恭維話,但女孩兒家的愛美心態卻油然而生,她微紅了臉看了看對面的王一凡,明豔不可方物的儀態更顯得嫵媚動人起來。
王一凡被她看得心中一陣砰砰亂跳,平時原本瀟灑自如的神態也顯得有些尷尬起來。
這幾人一番對話,卻使得蒙古包內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也變得緩和下來。
坐在上首的莽古斯汗也哈哈大笑了起來,對着一旁侍立的樂手做了手勢,只聽得一陣琴謠之音悠悠響起,忽然蒙古包外涌入了大羣蒙古少女,載歌載舞地向着中央處行了過來。
一旁的侍女繼續端上烤得金黃黃一片的羊腿,不時在喝空了的酒碗中倒了起來。
王一凡手下的二十人經過一夜廝殺,早就是飢腸轆轆,眼見對方熱情恭敬,並沒有加害之意,忍不住動手抓吃了起來。
莽古斯喝了口馬奶酒,笑着問道:“遠方的客人你們辛苦了,不知道你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究竟有何貴幹?”
簡直就是明知故問!王一凡情知在各方勢力間遊走多年的莽古斯,早就練出了一副圓滑世故的腔調,他站起身端着碗盛得滿滿的馬奶酒,邊敬邊說:“我們遼東巡撫袁崇煥大人這次派我前來,是想和科爾沁部重新於好,互市通商,共修盟好。”
旁邊的查哈陰陽怪氣的插嘴道:“你們這些漢人算什麼東西?敢和我們光榮勇敢的蒙古人稱兄道弟?換做幾百年前,你們都是替我們種田牽馬的奴才!”
這句話激得王一凡的手下紛紛拍案而起,對着查哈的方向怒目而視。
元朝之時蒙古人大肆施行民族歧視政策,將所有人種劃分爲四類,其中蒙古人排在最上層,而曾被金人統治的漢人和原南宋的漢人被排在最劣等的一類,受盡欺凌。
今天這查哈舊事重提,分明是故意想挑起雙方的矛盾。
周圍的百十名蒙古武士也紛紛拔出了腰間彎刀站了起來,剛剛纔緩和下來的局面,又變得萬分緊張起來。
王一凡卻穩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舉起塊哈密瓜咬了一口,若無其事的答道:“我們漢人有句俗話,那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往往就在一轉眼間,之前那些強橫無比的大爺們,忽然會變成一隻只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犬……”
“你罵誰是狗?”查哈氣得拔刀在手,身旁的蒙古武士也紛紛舉着刀圍住了王一凡等人。
王守義和衆衛士也站起身來,緊張地護在王一凡身前,頻頻用眼神徵求他的意見,卻見他的臉上始終保持着微笑,就連一點慌張的神色都沒有,不由得心裡稍微一定。
莽古斯一直在席上冷眼旁觀,雖然查哈的挑釁言語讓他微覺過分,卻也有心藉此試試王一凡的膽略和氣度,所以才一直隱而不發。
但見現在雙方已經陷入劍拔弩張的境地,他情知不能袖手旁觀,正要起身開頭,卻見帳外急匆匆跑進來一個蒙古士兵,一頭拜倒在地:“稟大汗,前哨有重要軍情!”
莽古斯心裡一驚,忙站起來問:“有什麼情況,你現在但說無妨。”
那士兵立刻擡頭喊道:“前哨帖木兒營外十里處,忽然發現大隊明軍步騎,估計至少有萬人之衆。”
“王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莽古斯轉頭冷冷問道,言語中已微微有些不快。
王一凡不動聲色的答道:“啓稟大汗,這是我家袁大人得知了女真使節團在貴地全軍覆沒的消息,爲防女真人趁機尋釁對科爾沁部不利,特意派來大軍以助大汗。”
“你這分明就是故意用武力威脅,想逼迫我們科爾沁部和你訂城下之盟!”查哈氣憤地指着王一凡的鼻子,大跨步走到莽古斯的面前:“父汗,你可千萬別聽這個漢人強辭狡辯,他……”
這句話還沒說完,他的臉上就狠狠吃了莽古斯的一耳光:“你懂什麼?居然用這種態度和大明使者說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們這些蒙古人冥頑不靈、不知禮數呢?”
查哈捂着被扇得通紅的臉,又氣又驚地還要爭辯:“父汗,你聽我說……”
“夠了!”莽古斯威嚴地指着他:“現在你給我閉上嘴,帶着你的人給我滾出去,老老實實回去給我好好想想,等想清楚了再來見我!”
查哈心有不甘地望了望王一凡等人,氣呼呼地轉身走了出去,周圍那些蒙古武士也紛紛還刀入鞘,緊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等他們全走了以後,莽古斯的臉上才重新恢復了笑容,端起一碗馬奶酒敬道:“王大人,小兒年幼無知。方纔的言語和舉動多有冒犯,我在這裡替他向你賠罪了。”
說完,他一飲而盡。
王一凡也趕緊端起碗酒:“大汗實在是太客氣了,我和查哈貝勒剛纔言語上有些爭執,其實只不過是一點小誤會罷了。既然大汗如此豪爽,我也就不說廢話了。”
眼見他也一口氣喝完了杯中酒,莽古斯也跟着哈哈大笑起來,他大手一揮,一羣衣着豔麗的蒙古少女立刻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將喝空了的酒碗重新倒滿。
王一凡也示意身邊的衆人重新坐了下去,伸手擦了擦嘴角邊的酒,暗暗思索了起來。
這個莽古斯處事老練、爲人城府甚深,雖然他剛纔掌摑了查哈對自己示好,但他的態度卻始終隱晦不明,看起來還得自己主動開口才行。
想到這裡,他便朗聲說道:“大汗,我大明自太祖皇帝建國以來,治隆唐宋、遠邁漢唐,雖然現在關外受到點挫折,但現在已經漸漸控制了下來。之前我們蒙漢兩族一直互市通商,雖不能說親如兄弟,但也算得上是各取所需。之後因爲關外大戰,纔不得不中斷了。現在袁大人派我過來,是想恢復和科爾沁部的關係,另外……”
莽古斯卻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話:“王大人,你恐怕是不懂我們這裡的規矩。”
“什麼規矩?”王一凡好奇的問。
莽古斯笑道:“在我們科爾沁部,主人家敬酒待客,先乾爲敬,貴客卻必須連喝三碗才行。否則,便是瞧不起我們。”
“這個老狐狸!還沒正式談判,就想先灌我的酒了!”王一凡暗罵了一句,只得又重新端起了碗:“既然我現在是可客人,入鄉隨俗,那我就再喝兩碗。”
“且慢!”莽古斯伸手一攔,對旁邊喊了句:“快去拿我們科爾沁禮敬貴客的大腕來。”
一個蒙古少女低頭領命而卻,很快便拿了個臉盆大小的金邊大碗走了回來,輕輕放在王一凡的面前,嘩嘩倒起酒來。
王一凡驚訝地指着問道:“大汗,你這是?”
“這是我們科爾沁部的風俗,貴客用大碗,方能顯出我們主人家的氣派來。”莽古斯笑着伸手做了個請字,眉宇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之色。
他情知王一凡劫殺了女真使節團,又派大軍在己方四周活動,就是想給自己製造出緊迫萬分的氣氛,好快刀斬亂麻重新簽訂盟約。
雖然莽古斯也有心想和明朝締結盟約,畢竟最近草原上連年旱災、糧草匱乏,但他知道談判必然是先提出懇求的一方吃虧,所以便故意有心拖延一下。
這一大碗酒他料想王一凡喝下以後,即便是不醉倒當場,恐怕也會在談論細節時神志不清,眼瞅着他帶來的手下沒一個人能替他做主決定,這一招勸酒計是勢在必得。
望着大碗裡那微微晃動的乳白色酒液,王一凡長笑一聲,用力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