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末,洛自醉出了臥房,嘴角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神色一如平常。他才走了沒幾步,唐三便匆匆迎上來,滿臉憂心忡忡。
“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已不妨事了。”洛自醉回道,徑直走向書房。
“公子還是多休息一會罷。”唐三緊緊凝視着他,隨上來。
“方纔,我聽見大嫂的聲音。”說聽見,其實也並非很確定。隱約察覺常亦玄的聲音,正是與洛無極纏綿,意亂之時,聽得並不真切。那時侯,想的也只是,難道洛家已經都知道他和洛無極的糾纏,並採取了默認態度?
現在想來,常亦玄應當正在向唐三交代照料他的事罷。他和洛無極之間的事,洛家人也必定是寬容以待,所以如此坦然。
“常太醫大人剛剛奉旨去了內宮。”
洛自醉點了點頭,在書房門前稍停了停,便舉步向外而去。
唐三一個閃身,攔在他跟前,肅然道:“公子身體尚虛,不宜多行。還請用過午膳,喝了藥,再睡一睡罷。”
洛自醉定定地望了他好一會,緩緩道:“我如何能睡得下?現如今,你可會告訴我,宮中是什麼情形?”
唐三顯得有些爲難,道:“公子,二公子在半個多時辰前來過,令小人切要顧着公子的安危,不能讓公子單獨出紫陽殿,也不能隨意讓外人入殿。現下,無極還未歸,因而,小人絕不能放公子出宮。”
“二哥來過?沒提起究竟發生什麼事了麼?”在他等待無極回來傳信的時候,洛自持來過了。九年來,洛自持到紫陽殿的次數屈指可數,任何事都會讓洛自節和常亦玄傳達。但,這回,在下朝之後,他便過來了——
事態果然已經無法控制了麼?
唐三沒有再開口。
洛自醉明白,洛自持大約也不會提起這些事,便越過了他,朝長廊行去。
這時,就聽元兒喊道:“二公子未提起任何事!只是交代小的們好好伺候公子!不過!黎將軍說,丞相、大學士、禮部尚書在朝上力主廢后!他們好不容易得此翻身之機,定不會放過!”
洛自醉沉默了。雖已經料想到事情已無法挽回,實際明白狀況後,卻依然有些難以接受。
唐三又道:“現下,衆多文臣都靜坐在議政殿前,要逼聖上作出決斷。”
洛自醉神色仍未有任何變化,接着向外走。
“公子!”唐三不能傷他,只得追上前,喚道,“公子請留步!留在殿內!”
“公子!小的方纔出去探過,外頭混亂得很!”元兒也急道。一干小侍都立刻奔出正殿,欲截住他。
洛自醉已走至長廊盡頭,回首冷道:“有一處,我非去不可。別擔心,不會有事。這時候,誰也不想觸怒聖上。”
是,非去不可。
有一陣,他曾信任寧姜,還對洛無極說要去獻宜殿謝他贈的香袋。然而,萬萬沒料到,這一切都是佈置好的陷阱,等着他往裡跳。
雖然他一直對這個人保持警惕,明白時時刻刻都不可放鬆,但,人總會有鬆懈戒備的時候。即便是他,對人向來心存忌憚的他,也是如此。
悔不該給後亟琰那酩香花袋。倘若只他一人戴着,也不至於出現如今這樣難以控制的局面——雖與洛無極在意識清醒的情形下接觸親密,也非他所願。不過,儘管非他所願,此次意外於他而言,也正如初言所說,是契機。
於後亟琰而言,這卻會是怎樣的災難?或許,他已有應對之策?
如今,應當有兩處非去不可了罷。
步出紫陽殿,洛自醉沿着小渠,朝西而去。
紫陽殿外較他想象中的還要鬧騰。他幾乎已經遺忘的北面和東面傳來的嘈雜聲,令他不由得皺起眉頭。
難不成,他們以爲熬過了一場大難,對手反陷入絕境,便可高枕無憂了麼?
洛自醉放緩了步伐,微眯起眼睛,淡淡一笑。
不知他們是否清楚,“代價”二字的分量呢?
風鳴宮西的獻宜殿,是澗雨君寧姜的宮殿。九年多以來,洛自醉往來此處不下百次,已是十分熟悉了。
擡首掃一眼拱門上的匾額,洛自醉毫不猶豫地踏入殿內,穿過前庭花園,順着條僻靜的小徑,朝內而去。
獻宜殿內異常寧靜,絲毫不似其他二殿那般肆無忌憚。
越過幾座樓閣,依然半個人影也無。
洛自醉覺着有些意外,不過,這也正合他心意。倘若被寧姜的侍從遇見,免不了動手,又得費一番工夫。此番他並不欲多生是非,只想冷靜地見見寧姜,希望他能一一解自己的疑惑罷了。或許,這舉動不能算理智——寧姜在成爲皇帝陛下的箭靶後,必不能保住性命。爲了尋條生路,他可能會將他作質。但,仔細思考過後,無論如何他都想問一句,長公主當真值得傾命以護?這些年來,他分明看得很清楚,誰更適合爲帝。難道爲了不確定的家族利益,他便甘願做一個錯誤的抉擇?甘願犧牲自己?
寧姜對太子的評價是假的,和悅態度是假的,待他們的坦誠是假的,這些他能相信。
不過,若說寧姜的機敏和判斷力是假的,他卻無法相信。
洛自醉與後亟琰曾以爲,以寧姜的秉性和機智,絕無可能成爲直接對他們不利的人。畢竟,他是寧家三公子,才華出衆,絕非可隨意丟棄的棋子。
然,事情往往出乎人的意料。
即使是一瞬間的信任所生的背叛感,依然令已久久不曾嚐到這種憤慨滋味的洛自醉難以忘懷。
所以,他來了。
還因寧姜深深傷害了他的友人,所以,他來了。
獻宜殿大大小小的樓閣中都沒有人。
洛自醉在寧姜的寢殿前立了半晌,敏感地發覺,附近有殺氣浮動。他側過身,望着寢殿後方。
寧姜寢殿後方是片楊樹林,林子後有座園子。他來獻宜殿雖也算勤了,但從未去過那後園。一則似乎連寧姜自個兒也忘了有這麼個去處;二則論風雅之事,他們三人的興趣都不及後亟琰——寧姜寧可去校場看人操練,黎唯寧可待在殿中佈陣破陣,他寧可躺在榻上小睡。因此,他也從未想過要去看看這可能是雜草叢生的園子。
林間是一條幽暗的小道。
洛自醉一步一步,不急不緩。前方的不詳氣息愈重,他的神色愈加平淡,步伐愈加謹慎。
走了一陣,豁然開朗。
小道盡頭,是幾畦淡紫色的草,枝繁葉茂。在深秋時節的暖陽下,與絕大部分同類相反,這些奇瑰優美的生物生機勃發,彷彿絲毫不畏懼即將到來的寒冷。
洛自醉稍稍停了停。
這些便是酩香花了罷。雖早過了花期,其獨特動人的姿態依然值得欣賞。
而且,空氣中,似乎仍留有餘香。淡而雅,繚繞不散的清香。
繼續在花叢中穿行,卻漸漸地聞不見花香,取而代之的,是血腥味。
洛自醉擰起眉。濃重的血腥已全然蓋住了香氣。他舉目四望,稀疏的花木遮擋住他的視線。
又走了幾步,他才發覺,酩香花畦邊的土,已被血染成了怪異的顏色。循着血流朝前看,便見一名小侍,趴倒在花木間。
他背部的傷口極深,幾可見骨,血仍在流。
看來應當剛死去不久,不然,血應該已經凝固了。
寧姜在麼?
洛自醉轉過身,又望見不遠處的另一具屍首。他認得那張臉孔,是獻宜殿中司。不過,平素自若的神色,被極度恐懼和慌亂的神情所取代。
一路走着,他總計發現六具屍體。
幾乎都是極盡恐慌的模樣,殺人者毫不留情,且劍法出衆,一擊即中,沒給他們任何逃走的機會。
繞過一小叢已半枯乾的花木枝,洛自醉瞧見一座六角亭。亭子前,寧姜正一手抓住他的書童子燭的衣襟,一手舉起沾滿血跡的長劍。
那子燭渾身顫抖,滿面驚懼,泣不成聲,滿目絕望。
寧姜神情冰冷異常,一劍刺穿了他的胸膛。劍沒入子燭體內時,他望見洛自醉,目光剎那間變得兇狠,隨即又是恐懼和無力。
但,那一剎那,洛自醉卻猛然覺得,面無表情的寧姜更爲絕望。
因此,他只是沉默地望着。
血濺了寧姜一身。
他身着銀線軟甲,顯是匆匆自御林軍營趕回,還未來得及換身衣裳,便找來所有下人,一一盤問之後,就立刻痛下殺手。
寧姜抽出劍,子燭軟倒在地,大片血在他身下暈染開來。
洛自醉站在原地,九年之間的點點滴滴,最近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都迅速地在他腦中閃過。他捕捉到了什麼,卻又讓那幾絲疑慮溜走了。
如今,他只明白,意外,或許並非意外,發生了。
寧姜似才察覺他在場,緩緩回首,望着他。
原本有許多話要質問,如今,洛自醉卻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問出口。事情撲朔迷離,又或許,他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所以,他仍然十分平靜地任寧姜望着,以依舊冰冷的目光望着。
“棲風二哥。”寧姜倏地出口喚道,神色和煦不少。
洛自醉仍只是淡淡地瞧着他,沒有半分動作。
寧姜收劍回鞘,道:“棲風二哥可還記得,九年前,封君那日,我第一個到紫陽殿拜訪?”
洛自醉頷首。
“少時聽了許多你的傳說,對你素來仰慕。只可惜你久病在家,不見外人,寧家和洛家也並不交好,一直沒有機會與你相識。在選妃的寧宜閣第一眼見到你,我便想着,這就是洛四公子啊,與你結交的機遇,終究來了。”
洛自醉眼神微變,依舊不語。
“我仰慕二哥,敬佩大哥,可,你們從未信過我。”話畢,寧姜忽地一笑。
洛自醉憶起,九年前,初見他時,他亦是這樣笑着,和善近人,親切無比,教人生不出任何防備之心。
其實,他信過他,即便只一瞬,也信過。
不過,洛自醉仍未言語。
寧姜愴然大笑,道:“無論我如何說,如何做,在你們眼中,也只是作戲罷!不過,依你的性子,如今這時候還會到獻宜殿來見我,何嘗不是一種信任?!”
洛自醉微怔。出紫陽殿前,他便知此舉鹵莽之極。儘管如此,他還是來了。明知可能有危險,還是來了。他以爲都只因自己太在意後亟琰之事,且有五分篤定寧姜不會輕易動作。但,現在想來,他向來認爲有五分危險便不能行事,這回卻並未多加思考。這並非只是憤怒之下的衝動,而是,正如寧姜所言,他潛意識中,仍認定寧姜不會鋌而走險——儘管一切都對寧姜不利。
正因九年的交情,多少能辨此人性情的真假,他才並不認爲寧姜會加害他罷。
此時,令他不冷靜的怒火已經完全消解了。
他和後亟琰的判斷是正確的。寧家三公子,絕對是寧家最出衆的人物,這回卻做了棋子,於情於理不合。寧家人,怎麼捨得下這個兒子?經這次風波,皇顥斷然不可能放過他。
寧姜斜看着他,好一會,冷笑道:“究竟誰曾信過我?”
洛自醉聽得出他語氣中的幾分悲哀。
很熟悉的悲哀。
隱隱的絕望,也是很熟悉的絕望。
寧姜笑了一陣後,瞥向洛自醉身後。
洛自醉這才發覺有人來了。他轉身,洛無極已立在他身後,皇戩則自酩香花畦邊,不緊不慢地走近。
“太子殿下,可是擔憂太傅的安危?”寧姜微笑着問道。
皇戩盯着他,慢悠悠回道:“孤方纔在紫陽殿聽聞太傅朝獻宜殿方向來了,確實擔心。不過,聞見血腥味,就放心了。”
寧姜似乎好不容易聽到喜慶事一般揚起眉,對着洛自醉和洛無極笑道:“小書童也謹慎得很。放心,我素來敬慕你家公子,怎會傷他?”
洛無極輕輕一笑,行禮道:“澗雨君是怎樣的人,待我家公子如何,我家公子和太子殿下自是再明白不過。”
寧姜聽了此話,只是笑。
洛自醉側首望他一眼,靜靜道:“以往是我疑心太重了,對不住。”
說完,他便朝外而去。
走了沒幾步,就聽身後寧姜道:“這幾日,棲風二哥,多保重。”
他停了步子,又聽他道:“我寧姜,願爲兩位陛下、太子殿下效力,縱捨命也不悔。”
皇戩回道:“孤何其有幸,得澗雨君相助。那麼,便委屈澗雨君暫且去天牢住上三兩日了。”
洛無極朝皇戩和寧姜微微欠了欠身致意,提氣輕點,追上洛自醉,牽起他的長袖。眨眼之間,兩人便離開了。瞬間的空隙裡,洛自醉瞥見,皇戩的侍衛已將這小後園團團圍住了。
落在紫陽殿前,洛無極鬆開手,嘆道:“聽唐中司說你去了獻宜殿時,我簡直難以置信。”
洛自醉原是一直冷凝着臉,聽他的語氣中有六分安心、四分意外,不由得苦笑起來,輕聲道:“當我生出這個念頭,也覺得不可思議。”
“說來,你可能從未察覺——你對寧姜有好感,因而在如此危急的關頭,還會信任他的爲人。”
洛自醉淡淡地彎了彎脣角,以示默認。
“今日宮中實在太亂了,若還有什麼事,明日再說罷。”洛無極發覺他似乎還想去什麼地方,便道。遲了遲,又道:“皇后陛下已有諭旨,誰也不見。聖上下朝之後擺駕鳳儀宮,守到方纔,陛下也未出寢宮相見。聖上鬱怒難消,便移駕內宮了。”
“任何人都不見……”洛自醉微怔,再度恢復了莫測高深的神色。睇一眼洛無極,他抿緊脣,走入紫陽殿內。
洛無極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樣,一時間情緒也動搖起來。原本想着要爲這個人分擔所有的憂愁和恐慌,但,他的力量太過渺小。宮中的是是非非也便罷了,如今風波驟起,他依然不能爲他解憂。
洛無極啊洛無極,身在宮廷之中,你不能維護他,只因你沒有權。倘若到了宮外,你須得百倍千倍地細心保護他,以償還如今的無力。轉身跨入殿內,行不過數步,洛無極便停下了,回首巡視着遠遠近近的宮殿。
視野中雄壯而又華美的池陽宮殿羣沐浴在午後的日光下,平靜中透露出風雨欲來的氣息。
人多了,是非便多了。
若他爲帝,必定要造就個不同的宮廷,不同的朝堂。
必定要讓所有的臣民對他和他的愛人頂禮膜拜、信服不已。
絲毫不覺得這是一種大逆不道的想法,洛無極挑起眉,俊美的臉上,是洛自醉,甚至連他自己也會覺得陌生的冷酷神情。
午膳雖用得有些晚了,不過,洛自醉的胃口還不錯,令唐三和小侍們放心了不少。在他如往常一般慢條斯理進食的時候,洛無極將自己在內宮所見之事一一細說。洛自醉只是聽着,間或皺起眉頭,並沒有迴應隻字片語。
晚膳,洛自醉也沒有耽誤。
像以往的作息那樣,他到書房看了一會書便回到臥房,洗浴過後,躺在牀上,合上眼。
只是,無法入眠。
換了許多種薰香,也沒有任何助眠的效用。
半夜,洛無極實在聽不下去他輾轉反側發出的聲響,起身找到那酩香花袋,立在他牀前。
洛自醉隔着半透明的紗帳望了他半晌,接過他手中提着的香袋,揣在懷中。
洛無極伸手挑開帳子,俯視着他,低低道:“你才睡下沒多久,三公子便來了,說寧家似有徵兆,須得在這三四日之內拿下他們,否則必要生亂。”
洛自醉垂眸,回道:“且看看今日朝上是否會有轉機。我再找時機上奏,請聖上做出決斷。不過,兩位陛下若不和解,間隙愈來愈大,只會讓長公主派鑽了空子。所以,當務之急,必須儘量使皇后陛下同意與主上見面。”
沉默了一陣,洛無極才道:“你,覺得皇后陛下已有所思罷。”
“但願不是我所想的那樣……”洛自醉輕輕一嘆。
聽了此話,洛無極若有所思地眯起雙眼,退後數步。待到約莫一柱香後,牀上傳來悠長、規律且均勻的呼吸聲,他才轉身翻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事發第二日,朝議的主題仍是廢后。
朝堂上熱鬧且混亂。在羣情激憤的文臣中,洛自醉平平靜靜,波瀾不驚,尤爲醒目。
“聖上!穢亂內宮!敗壞禮法!怎還能作爲萬民表率,與聖上共治天下?!”
“聖上!百姓都已風聞此事,已是滿城風雨!皇后不能服衆!如何能繼續爲我池陽之後?!”
“陛下待他情深意重,他卻是如何對陛下的?!此事已盡人皆知,傳到他國,這樣的人依然穩坐皇后之位,池陽皇家的臉面何存哪!”
“先祖們怎能容此品行不端之人爲我池陽之後?!”
“臣等懇請聖上下詔廢后!”
“請聖上下旨!”
烏鴉鴉跪了一地人。
九龍座上,皇顥已面沉如墨。
底下衆多或懷着心思或自命忠誠的臣子見狀,卻更似得了助力一般,你一言我一語,漸有不得個結果誓不罷休的架勢。
皇顥的視線移至洛自醉。
洛自醉感覺到他目光中的詢問之意,垂首出列,淡淡地道:“聖上,臣有異議。”
“愛卿且講。”
“是。”似乎並未察覺衆人都已明裡暗裡盯住自己,洛自醉仍平淡地道:“此事,皇后陛下是遭人陷害。”
“棲風君何出此言?!分明內宮衆人親眼所見,皇后陛下也親口承認,怎能說是陷害?!”丞相立刻出言反駁。
洛自醉輕輕一笑,瞟他一眼,道:“我並未否認發生過的事,但,事情如何發生的,卻是一個陰謀。”
“棲風君——”
“住口!”皇顥冷冷望了丞相一眼,“周卿家,朕問的是棲風君!”
丞相識相地低下頭,不再言語。
“愛卿,此話怎講?”
洛自醉解下腰間的酩香花袋,徐正司接過來,呈給皇顥。
“聖上,這是酩香花袋。酩香花是名貴藥材,有安神的功效。”
皇顥頷首:“前一陣,朕徹夜難眠,太醫也曾燃了此花作薰香,藥效確實出衆。不過,此花只產於獻辰,宮中藥用的乾花也不多。數日前,太醫長稟告說,此藥材已經用完了。”
“聖上有所不知,我池陽有人種活了酩香花。”
“噢?”皇顥挑起眉,“朕聽說獻辰專設司酩香花栽種的官吏,酩香花栽種的方法乃是不傳之密,我池陽竟有此奇人?”
“是。此人精通藥理,知道酩香花的香味與鳳儀宮側園那些名貴藥花葯草的香味混合,便能令人中強烈的合歡之毒。因此,得知側園羣花花期將至,他便想構陷皇后陛下與臣,送了陛下和臣酩香花袋。但,昨日臣因上朝之故,並未在側園中久待,沒有讓那人構陷得手。一計不成,那人又施一計,與內宮中人勾結,命人稟告皇后陛下馮修儀的病久未見好,引中毒的陛下前去內宮探望……”
羣臣譁然。
皇顥冷冰冰地看着手中的酩香花袋:“贈花袋者,是何人?”
他的聲音並不大,語氣也平常,卻殺機四伏。
衆臣不約而同地望向洛自醉,心懷忐忑者更是膽戰心驚。
一時間,殿堂上一片靜寂。
洛自醉擡首,淡淡道:“澗雨君,寧姜。”
皇顥倏地立起,面無表情地望向左將軍,同時冷道:“來人!將澗雨君寧姜押入天牢!朕要親審!”
一直站在龍座邊的皇戩行禮,道:“原想下朝之後再稟報父皇——昨日澗雨君殺他的侍從滅口,恰被太傅撞見。他欲對太傅不利,兒臣便命人拿下了他。”
皇顥瞧他一眼:“好,今日就此退朝!待朕提審過後,但凡與此事有干係者,絕不輕饒!”
“聖上!”左將軍雙膝跪地,叩首喊道,“老臣教子無方!請陛下降罪!”
“聖上!雖說皇后陛下可能被人陷害!但穢亂後宮畢竟是實!請聖上下旨休後!”
“臣等懇請聖上下旨休後!”
皇顥無視衆臣高呼厲喊的模樣,拂袖而去。皇戩也隨上去。
除去仍然堅持向皇帝施加壓力的臣子,其餘衆臣都各自離開議政殿。
洛自醉也緩步朝外走去。大約因事情過多,洛程和洛自清今日仍未上朝。而洛自持、洛自節、黎巡也沒有停留。宮外之事瞬息萬變,的確應該着緊。正想着若他們沒有空閒,他便在去吏部之時,順道去刑部一趟,旁邊忽然傳來一陣輕笑。
“不知棲風君中的春毒又是如何解的?”
語氣雖雲淡風輕,卻滿是曖昧之意。
洛自醉循聲看去,數步之遙外,立着一位年輕的御史。面善得很。
略加思索,洛自醉微微擡起眉,笑了。他向來不擅長記憶人的臉孔,時至如今,仍然如此。不過,這人還是有些印象的——丞相家大公子。
“我中毒不深,且得了解藥。”
“噢?中了那春毒,有程度深淺之分麼?”周大公子笑道,放肆地望着淺笑淡然的洛自醉,似乎不知收斂爲何物,“嘖嘖,而且,那春毒竟也有藥可解?”
難道他以爲抓住了他的把柄麼?洛自醉挑高了眉,故作奇道:“難不成周御史曾中過此毒?否則怎知此毒無藥可解?也無程度深淺之分?又或者周御史精通此春毒毒性?奇怪了,這些奇花異草,府上也有麼?”
那周大公子怔了怔,笑容有些僵硬,一時間竟似不知如何迴應。
“棲風君說笑了……”
見狀,洛自醉淡淡一笑:“天下還沒有我大嫂解不了的毒罷。”
“原是常太醫解的。常太醫的醫術,確實十分出衆。”有些訕訕地,周大公子轉身走了。
洛自醉步出議政殿,神色自若地走上西長廊。不過走了幾步,便見封念逸匆匆地迎面行來。
“棲風君,聖上口諭,宣你我二人陪駕前去天牢。”
“念逸,你何時回京的?”半年前,皇顥自洛、寧二家軍中各抽調五千精兵強將,賜給封念逸。爲了儘快將這些人收歸己用,封念逸帶着他們去往京外五百里的封家軍營,日日操練。因而他時常不在京中,上朝的日子更是少之又少。
“今晨。一回來便聽滿城沸沸揚揚。”
洛自醉笑了笑:“流言傳得真快呢。”
封念逸苦笑回道:“還有越加肆虐之勢。不但編派皇后陛下,連你也沒有放過。”
聞言,洛自醉彷彿早已預想到這種態勢,仍然只是微微笑着。
封念逸便又說起他所知的宮外情勢。洛自醉靜靜地聽着,如此一來,他今日也沒有必要出宮了。
兩人來到天牢時,御駕已經到了。皇戩並沒有陪在皇顥身邊,洛自醉側首想了想,他記得,洛無極也在周大公子走後,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見他們二人到了,皇顥便吩咐提審寧姜,並揮退所有侍從、獄卒。
當然,提審不過是幌子。寧姜一五一十將他所知都上奏後,皇顥沉吟了一會,問了封念逸新軍的操練狀況,便吩咐他回營地等候旨意。洛自醉與寧姜點頭告別,隨後遵從上意,與皇顥一同來到鳳儀宮。
御駕在中庭花園停下了。
皇顥瞧了洛自醉一眼,道:“若朕去了,他恐怕還是不會見朕罷。你與他素來交好,或許,你能勸服他。”
“臣盡力而爲。”洛自醉頷首。
“去罷。”側靠在御輦邊,皇顥似乎有些疲憊地合上了眼。
洛自醉又望了望他,這才轉身獨自前去寢殿。
他曾覺得後亟琰實在太委屈自己,但到方纔,卻倏地轉了念頭。皇顥又何嘗願意自己的愛人太委屈?只是,君主之責不能放,朝廷的狀況一時也無法改變,內宮的女人,他也不可能一一顧及到。更何況,他的愛人驕傲不下於他,不可能答應接受他的保護。
能讓他們不再痛苦的方法,只有一種。
他們生於皇室,不可能拋棄權勢。
那麼,就只有那唯一的前路了。
後亟琰要選擇這條路麼?
他在寢殿前立了一會,沒有聽見內裡傳來的任何聲響。待他想轉身在寢殿四周看看時,洛無極忽然落在他面前。
“公子,隨我來。”
洛自醉沒有遲疑地與他一同來到寢殿後面,遠遠地便望見支起的檀窗後,微笑而立的後亟琰。
他不禁無奈地笑了:“我還以爲,你不想見我。”
“怎麼會?”後亟琰笑得十分愉快,“除了你,我還會見誰?”
“你已經想好了麼?”
“如你所想。”
“不會變麼?”
“不是你當初明裡暗裡提起的麼?事到如今,怎麼又期待我改主意了?!”後亟琰假意不滿地怒目而盻。
洛自醉沉默着躍入窗內。
那時那些話多半是不經意之語,卻對他造成如此大的影響,他也始料未及。不錯,他的確認爲他應該離開,但卻不是此時這樣揹負着不名譽的理由,揹負着恥辱離開。
他認真地打量着後亟琰的神色——目光堅定得很,顯是已不容任何人置喙他的決定。既然如此,他也只有接受。
“不過,你不見見聖上麼?這兩日,他爲此事操勞難眠,正想方設法頂住壓力,不寬慰寬慰他麼?”
“我從未說過不見他。”後亟琰笑應,“不過,寬慰……就免了罷。”
於是,在外等待許久的皇顥,終於得以進入寢殿。
這兩人雖見了面,卻一個比一個冷漠。洛自醉和洛無極站在一旁,夾在隱隱蘊起的風暴中,左右爲難。
沉默了一陣,皇顥率先開口:“你沒事我便放心了。”
後亟琰瞥他一眼,彎眉笑道:“是麼?你以爲我會出什麼事?”頓了頓,又問:“沒有別的話問了?”
“沒有。”皇顥沉沉道。
“那我便請聖上答應一件事。”
“說罷。”
“以嬪妃之禮厚葬馮修儀——這是我應承她的。”似不經意地道出這個此時應是禁忌的名字,後亟琰安然坐下來,抿了口茶。
皇顥只是將眉挑高,望着他。
洛自醉心中輕嘆,插口道:“‘應承’?這麼說,她自盡……”
“與其將來不但死得不明不白,還得承受罵名,倒不如爲守名節貞烈而去。”後亟琰輕描淡寫地回道。
原來如此。考慮到她接下來還會被人利用,後亟琰半逼迫地勸她自盡了。也是,對她而言,橫豎都是一死,少受折磨反更好一些。
又靜默良久,皇顥道:“我答應你。”
“若沒有別的事,恕我不送。”後亟琰垂眸立起,行禮道。
聽了此話,皇顥面無表情地起身,優雅地走到殿門口時,突然回首,道:“棲風君,隨朕到御書房。”
“是。”洛自醉匆忙起身,舉步欲離開。
他如今被夾在二人中間,從未歷經這樣的場景,不知如何圓場,委實辛苦得很。
“洛四!”
身後,後亟琰忽地叫住他。
洛自醉回首,定定地望着他。
“我欠你的,定會還你。”
“你什麼也不欠我。”洛自醉猛然明白他所指之事,輕笑道,“什麼都不虧欠,沒必要還。”
“不,欠你太多。”後亟琰的笑容中帶着些微苦澀,“只有還了,你我才無隔無閡。”
洛自醉搖首,還欲再說什麼,後亟琰打斷他,道:“去罷,莫讓皇上久等。”
洛自醉依言走出寢殿,他能感覺到,後亟琰的視線一直追隨着他。或許,是透過他,望着隊列之首的人。
一遍遍地回想着認識他的前前後後,並不覺得他虧欠過他什麼。然而,他卻如此固執。要還以前無意中欠的人情麼?利用過他的人情?他尚且不在意了,爲何他還念念不忘?
而且,還……還什麼呢?
作者有話要說:恩
對於醉醉的性格,爲什麼會鹵莽到去冒着危險找寧姜
一方面,是小後對他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友人。
醉醉不是無情人,若不尋這個機會,往後他也沒有機會再和寧姜單獨談話了。
一方面,果然還是儘管他不夠信任寧姜。。。。寧姜對他來說,也並非敵人啊。。雖然醉醉一直盡力把寧姜當作敵人。。。
寧姜不可能是棋子,卻遭到棋子一般的命運,這個是醉醉的疑點
事實證明,醉醉和小後的判斷確實不錯。。。
回某位親醉醉前生一點木有陰謀詭計的影子,爲何今生。。。。
以前醉醉沒有處在必須用陰謀詭計的環境,而且回憶多寫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
待到死時的醉醉,因爲求生意志,可謂和以前任人欺負是不是不一樣了呢,參見前言部分
醉醉爲什麼現在知道這麼多事情?
第一個關鍵句:他不信任別人,所以必須防着別人,那麼,自然就要千方百計了。。。
第二個關鍵句:醉醉懂得不多,第一部說過,他唯二的興趣,是看書和畫畫。。。二十四史是除了醫書,他記得最清楚的東東。。。史書裡的宮廷和發展,足可以成爲醉醉的助力,就是如此。醉醉除了按史書再結合現實制定國策,還有素描,其他,都不會。。。吟詩翻來覆去不過那幾首。。。唱歌跳舞彈琴吹奏都不會,讀書不是很久,數學不會複雜的,物理化學都木有學過,只懂現象,運動細胞不好,要不是四公子的身體。。。別說二流一流高手,三流都未必成得了。。。。(醉醉爲哈稀飯歷史捏?。。。不好意思,媽的偏心罷了。。。親媽稀飯歷史啊,兒子當然要稀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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