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用過晚膳,後亟琰和皇戩才離開紫陽殿回宮。
洛自醉與洛無極送了他們一段路,這纔回到寢房。因洛自醉過於懼寒,這年的秋風也吹得早了些,房內已生了個火盆。
洛自醉坐在火盆邊,伸手烤火,彷彿時令已至寒冬臘月。
自中午以來,他和洛無極便再也沒說過什麼話。洛無極皺了皺眉,坐在他旁邊,道:“知道我的身世,你果然覺着我很危險麼?”
洛自醉默然,好一會才道:“你我在例會時,便已心中瞭然,不是麼?”
“國師大人們的話,的確令我有些頭緒。”洛無極回道。
“不,你其實已經確定你是獻辰皇室。”洛自醉嘆道,“在今日之前,你已經知道了。”
洛無極怔了怔,望着他的側臉。
“那時撞到你的孩子,依年紀看來,應當是獻辰小皇子罷。救他之時,你瞧見了他身上佩戴的象徵皇室的玉佩。”
沉默半晌,洛無極點頭。
“爲何不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如何?不過令你更不安罷了。今日便是如此。”
“我只是……”不想接受必然到來的事實罷了。洛自醉立起來,“也罷。”
“何謂‘也罷’?你爲何總不肯信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於我而言,皇位遠不及你重要,怎會舍你而取它?!”洛無極低低吼道。歷經這些時日,他終究明白,當初所想只要陪在這人身邊,便遲早有一日能得他心的念頭,是徹頭徹尾的錯誤。若他不早日捅破這一層,若不向他表明自己的情意,他只會按他的心境他的判斷胡思亂想。
什麼意思?洛自醉回首,凝望着他:“無極,我不想成爲你的負累,不想束縛你,讓你得不到想要的東西。”
“你怎會是束縛?怎會是負累?”
“怎麼不是?若我在的話,你便不能隨心所欲。其實你想要那皇位,想要與人爭搶,我很清楚。”
“沒錯。”洛無極也立起來,盯着他的臉孔道,“我想要那皇位,也覺得與人爭搶想必很有趣。但是,比起這些,我卻更想要你。”
洛自醉微怔,若他沒有聽錯的話,方纔,他說……他竟然說——“無極,你……”
“正如你所想,我,戀慕你。”洛無極說完,便上前幾步,將已全然愣住的洛自醉推倒在軟榻上。
兩人身體交疊,呼吸相交,道不出的曖昧情愫漸漸發散。
無極,對我?竟……洛自醉好容易回過神,便正對上洛無極的目光。那毫不掩飾的熱切與欲求,讓他說不出任何辯駁的話語。對兄長,對朋友,對夥伴,絕不可能有如此的情感。這便是愛麼?他避之不及的愛,防了又防的情劫,居然就在身邊?而他竟從無知覺?
“我愛你。”洛無極輕聲道,俯首,以脣封住他的脣。
溫熱的觸感,從未有過的觸感。
洛自醉素來不喜他人碰觸,這也是他曾經甘願做一世孤星的緣由之一。他以爲他會厭惡如此親密的接觸,不論對方是何人。然而,此刻他卻並無異樣之感。
洛無極的體溫較他偏高,十分舒服的熱度。
“不知何時,我竟愛上你了……不可自拔,亦不想自拔。”
二人鼻尖相觸,洛無極聲音極淡極輕,然,字句中的情意卻極濃極重。
原來如此。
後亟琰道他木訥,果然。並非不解風情,只是不知風情罷了。他們都瞧出無極對他情根深種,卻獨獨他未發覺。
回想那些他不甚明白的往事,回想洛無極多次被後亟琰激怒的場景,回想他不動聲色又冷冰冰地望着他的時候。
都是因愛他。
他向他示弱,他向他許諾,他問他想要什麼。
都只因愛他。
“爲何”會愛他?
爲何會“愛”他?
爲何會愛“他”?
“爲何會愛我?”三個問題在腦中盤旋,於是,他問,帶着些迷茫與驚慌。
洛無極再度吻他,而後苦笑道:“我亦不知。不知不覺,眼中便只有你,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漫長的歲月中,他們只有彼此。
他們註定只有彼此。
所以他眼中只有他,他也確信,他於他而言,也是特別的。
因爲,往後數千年,他們仍然只有彼此。
因而,今日全盤托出,他是在賭。賭這人在意他,賭這人只是不解自己的情感罷了,賭這人不會因此逃之夭夭。
洛自醉有些迷惑。他仍然不覺得厭惡洛無極的碰觸。
只是,“情”乃是世上最傷人之物,親情傷人,友情傷人,愛情尤其傷人。他既已有親友,絕不能再沾惹“愛”。
“愛”太複雜,太有威脅性。即便對方是洛無極。
爲何他與洛無極不能是親,不能是友呢?
想要拒絕,卻明白此話一旦出口,二人便無法回到從前。
說不準他的拒絕,只會令他更快離去。
洛無極見他雙眸中透出些爲難,心中長嘆。“你呢?你無法接受麼?”只要他不曾立刻反應,就表示他還有機會罷。這不過是最爲樂觀的推測罷了。
“你對我是怎樣的情感?”
怎樣的情感?洛自醉被問得惘然起來。
其實,到當下爲止,他從未細想過,他如何看待洛無極。只覺得他們二人一起生活已是天經地義,只覺得與洛無極相處既自若又坦然。所以他纔會在意他離去的可能性,所以他纔不願接受最終會發生的事實。
他究竟,怎樣看待洛無極?
兄弟?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朋友?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夥伴?夥伴是什麼?與朋友有何不同?他不知道。或許是有些微不同罷。
“無極,你應當明白,我不願愛人,也不願被愛。”太危險。倘若愛上一個人,如同後亟琰那般泥潭深陷,會不由自主地爲他愁,爲他怒,爲他喜,爲他樂,爲他悲……情緒無法自控,實在太危險。
即使是洛無極,即使是世上他最信任的洛無極。他依然不願冒險。況且,他能對男子產生那等情感麼?即使是洛無極,即使是如今世上唯一可碰觸他的洛無極。他依然不確定。
倘若對人無異樣情感,給他希望是殘忍。但他說不出口。因明白一旦拒絕便會讓兩人分離,或許從此再無見面之日。愛情便是這樣的東西,能摧毀一切諾言和誓言。
“你不信任我?”洛無極苦笑。如今這狀況,可謂最糟糕,又可謂最有希望罷。
“不。”洛自醉脫口而出,尷尬地掙扎起來。
洛無極放開他,輕躍至兩三丈之外:“罷了,我不是要爲難你,才向你說的。你就當我從未提過。不過,如此你應當清楚了,我不會輕易離開你。”
洛自醉半坐起來,望着隱在暗處的他。
“去睡罷。今日發生了太多事,你也累了。”洛無極輕輕道。
洛自醉依言回到牀上,躺下。
但他如何能睡得着?洛無極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加之方纔的事,他根本毫無睡意。
洛無極似乎察覺他的狀況,立即無聲無息地自房內消失了。
他離開後,洛自醉僵了半晌,跳起來,匆匆披上外袍,着上長靴,奔出去。
他在哪裡?
穿過大殿,掠過書房外。無人。
他會在哪裡?
孤單,寂寞。似乎已不單單是這兩種情緒一擁而上了,還有什麼,太過陌生,洛自醉無法分辨。
他在哪裡?
走過院子,沿着長廊來到湖邊,尋尋覓覓。
有些慌慌張張了,卻不解自己爲何如此無措。無關性命之事,他向來淡定得很。
倘若失去他,他又會怎樣?會不會變得連自己也覺得完全陌生?
遠遠地,洛自醉望見,洛無極坐在湖畔樓閣頂上,大半個身子被黑暗遮住,似在沉思,似在遙望。
居高臨下,氣度非凡。彷彿他天生便適合坐在最高處。
洛自醉這樣仰望着,一時間竟有些移不開眼。
許久之後,他飄出紫陽殿,向南面的玄沅殿而去。
倘若他還待在紫陽殿中,不僅自己覺得異樣,還連累洛無極也無法安生。唯有如此,他才能好受一些。
黎唯還未入睡,見他自窗外翻入寢房內,眼也不曾眨一下,合上正在讀的書。
洛自醉滿腹心思,倒在長榻上,睜着眼,望着橫樑。
“怎麼了?”黎唯走到榻邊,問。
洛自醉不好如何回答,正蒐羅着字句,便聽他道:“無極爲難你了?”
確實是爲難。說得真是準確無比。
而且,似乎洛無極與他的事已是盡人皆知,只除了他本人。洛自醉不禁笑了笑,無奈之極,困惑之極。
“他若不提,你此生便不知他的情感,亦不能迴應他了。依他的性子,如何受得了?”黎唯淡淡笑道,在榻邊坐下。
洛自醉想起黎唯對封念逸的情感,他似乎並不打算道出。但,就如他所言,若不說,便不可能得到迴應。他不在意麼?
“你呢?”他不禁問道。
黎唯瞥他一眼,道:“瞧你如此爲難,我不想讓他也這樣,見了我便跑。”
這似諷非諷、道盡一切的一句,令洛自醉心情又差了幾分。他只依自己的想法行事,未曾考慮洛無極的感受,太過自私了。但,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他也無法假裝若無其事地面對他。
看了他一陣,黎唯又道:“無極對你影響甚深。我從未見你如此煩惱的模樣。”
他自己也覺着奇怪。他的心情起伏向來不大,現下卻氣悶非常,亦不知該如何讓自己心情好轉。
“我不知作何應對得好。若婉拒,他極有可能離開我罷,但我又不能接受。”
“爲何不能接受?”
“不願沾惹‘情’字。”
“親也沾了,友也沾了,便想最不濟也該避開愛麼?”
“正是如此。”
“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黎唯嘆道,淡淡地斜看他一眼,溫溫道,“你滿心想着不願沾惹‘情’,可曾自問洛無極算是你的什麼人?你在乎他麼?你想要他如何待在你身邊?‘情’並非你不願便不會沾上的。或許不知不覺之間已然動情,又何苦要逃避?再者,那人是誰?是洛無極。”
“你不是曾與我說過麼?天底下誰都可能傷你,唯獨洛無極不會。你既如此信任他,爲何現下便不信了?”
“不是不信,而是,‘情’過於複雜難懂。且情傷,豈是人所能控制的?他不想傷我,卻可能不知不覺傷我。”洛自醉急急道。他信任洛無極是真,不想接受他的情也是真,爲何黎唯能將這二者連起來?
“我亦想不清楚,他算是什麼人。不過那又何妨?我確實不曾想過迴應他。”
“看來九年間你也見得多了。見得多,也想得多。老師向你提及情劫,你便把情更往壞處想了罷。”
“並非如此。世間多少有情人,也不過相互折磨罷了。更甚者,由愛生恨,恨極入骨,同時又痛不欲生。這等不由己的情緒情感,太過危險。”
“心機算盡的‘情’自然招致嗔怒恨,相互信任便不如此了。”
洛自醉搖首道:“聖上和陛下難道不相互信任麼?但陛下卻煩惱之極。我不願再出現更多預計外的不確定了,不然,如何能自由自在?”
“情並非束縛人之物。也罷,你執意逃避,我亦無法干涉什麼。”黎唯淡淡一嘆,“只是,你須得想清楚再做決定。萬人的情各有不同,情並非只是頭腦發熱、理智散盡,並非只是慾念,並非只是癡狂。”
洛自醉垂眸,不語。
“你素來放得開也看得開,卻折在此事上。”黎唯接着道,“莫太着意了,往後自若一些。你無法受傷,無極就得受麼?”
他亦知道自己太過自私,不想傷人,卻不得不傷人了。事已至此,教他如何自若一些?
“今晚就歇息罷,莫多想了。”黎唯起身。
洛自醉側身而臥,看着他袖子一卷,熄了所有燈火。
暗中,他又淡淡道:“今夜莫想了,好好睡罷。你若睡不着,可真是大事發生了。”
這難道還不算大事麼?他難道只是自尋煩惱?洛自醉暗道,轉身望向窗外。窗外星辰漫天,夜空璀璨,漂亮得緊。只是,他如今已無心情賞景。
許久之後,他才朦朦朧朧睡去。
腦中還盡是洛無極坐在高處,如凌絕頂般的傲然氣度。
還盡是他湊近來吻他,說“我亦不知”時的無奈和喜悅。
還盡是他氣怒道“我更想要你”時的決然。
他亦不想傷他,但爲了置身事外,卻不得不傷他。
不想他離去,更不願他因此離去。
如何是好?
沒多久,他便感覺到熟悉的目光和氣息,立刻醒來了。打量四周,已是他的臥房中,洛無極卻依然不見蹤影,或者是在迴避他罷。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了,洛自醉看了半晌,這才起身着衣。
唐三與元兒、鄧兒端着洗漱用的盆、杯、盂,推門而入。
“公子昨晚可睡得好?”
雖已是例行問候,今日洛自醉卻突覺不好回答。
唐三久久等不到回答,不禁疑惑地望着他。
元兒續道:“公子氣色不好,昨夜睡得不好吧。”
洛自醉洗了臉,漱了口,神色依然有些不振。
唐三道:“公子莫非着涼了,請太醫來瞧瞧罷。”
看來他平素給人留下的,便是無論如何要睡得足的印象。不然便是病了,出事了。不過,事實似乎也正是如此。
洛自醉搖首,輕聲道:“上過朝後,若再無其他事,我便回來多睡一會。”
“是。小人點些薰香,公子便可睡得舒服些了。”唐三道。
他入睡何時得借用薰香之力?洛自醉不禁苦笑。
如往常般,自臥房出來後,他便來到院中,洛無極亦不在院中。到書房一瞧,也不見他的影子。
若說洛無極是爲他着想,以免兩人見面尷尬,他應當輕鬆不少,怎麼會覺得難受得緊?
用過早膳,換了朝服,要去上朝之時,洛無極纔出現。
看他一如往常,十分平靜,洛自醉也不知心中想了些什麼,一時間無語。
兩人沉默着走在上朝的路上,九年來,洛自醉從未覺得如此彆扭,如此難受,如此……滿心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煩意亂。
洛無極卻仍然如往常般,瞅了他一眼,笑道:“本想說你別上朝了,見你換了朝服,便罷了。下了朝,回殿休息罷。”
“你就當我從未提過。”……
“你就當我從未提過。”……
想起昨夜他那句話,洛自醉不禁更煩亂。
怎能當他從未提過?他又怎能裝得一如平常般輕鬆?罷了罷了,若他能如此泰然,他又何必想那麼多?
“回殿之前,我想去鳳儀宮一趟。”
“若你能撐得住。”洛無極笑回道。
今日朝中也沒什麼大事待議,下朝之後,洛家人察覺洛自醉臉色不好,便都圍過來,叮囑他着意自己的身體。
洛自醉連連頷首,目送他們遠去,便朝鳳儀宮飛去,洛無極緊隨其後。
到得鳳儀宮寢殿,洛無極見皇戩正在殿外不遠的亭子裡,便停下了。洛自醉一人走入寢殿,正撞見後亟琰自內殿走出。
“嘖嘖,好稀奇,你居然如此不快。”後亟琰奇道。
“如此明顯麼?”掩飾也掩飾不住?洛自醉嘆道。
“不錯。發生什麼事了?你我且去中庭花園罷,邊喝茶邊說。”
“也好。”
兩人來到中庭亭子中,白玉桌上已擺着茶和點心。
後亟琰親自給他斟了茶,道:“莫非和小書童有關?”
爲何他身邊每個人都精得不似人?洛自醉抿口茶,不語。
“昨日我們走後,你們吵起來了麼?”
今天他的情緒好得很,不知已做了什麼判斷。洛自醉瞟了滿臉興味之色的後亟琰一眼,再抿了口茶。
“好奇心都給你勾起來了。和你相處這麼多年,還未見你如此明顯的情緒起伏,教我如何不在意?想來想去,能讓你如此的,宮中除了小書童再無他人了罷。”
洛自醉一口飲盡杯中的茶,自己斟滿了,搖晃着茶盞,仍然靜默。
“歇歇火也好。我該讓人給你沏上敗火茶。”後亟琰笑道,拈起一塊小點心,“早膳想必也用得心不在焉罷。雖多多少少吃了些,還是用些點心得好。你不是素來提醒我,早膳最養生的麼?如今我喚人做的點心,可都是加了數味珍貴藥材的。”
洛自醉便吃了個蓮蓉糕和千層糕,再度啜了一會茶。
後亟琰卻也不着急,笑吟吟待他慢慢擡眼,定定地望着他。
“昨日睡得也不好罷。雙目無神。”
“你算是在捉弄我麼?”洛自醉哼聲道。
“怎會?”笑得好是無辜,後亟琰道,“讓我猜猜,小書童說了些了不得的話,驚得棲風君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他說的確實是事實,怎麼聽起來卻又相差甚遠?
洛自醉道:“我總算知道你昨日嘀咕那些,是什麼意思了。”
“不容易。洛四公子開竅了,着實不容易。”後亟琰拊掌道,“小書童若不直爽些,你怕是一輩子也就這麼懵懵懂懂了罷。”
“懵懵懂懂?陛下,這詞可用得奇怪,我並非無知小兒。”
“‘情’這方面,你不是無知小兒又是什麼?”
洛自醉復又默然。
“爲何如此煩惱?若喜歡他便應了,不喜歡便拒絕,有什麼好爲難的?又或者,你仍然不知何謂‘愛’何謂‘情’,所以才躁動不安?”
“我不知何謂‘愛’何謂‘情’,亦不想知道。”洛自醉回道。
後亟琰搖首,望向他身後蓬勃洶涌的花海:“還差一些。只差一些罷了。若你明白了,可還會避讓?”
或許會,或許不會。他不知道。
這個人是洛無極。
若換了他人,他定不會如此在意。但,這人是洛無極。
洛無極於他,到底是怎樣的存在?他不知道,他尚不知道,如今卻無法安然面對他。
洛自醉長長一嘆,又拿了個花糕,道:“我原本不想惹是生非,原本什麼也不想要。來到這裡,便只願能做以前不能做之事,能感受以前不能感受的觸動,能隨性而活,能不被人揹叛。”
“哪料居然落在洛家,哪料洛家人居然能成爲親人,哪料又得入宮,哪料避不開紛爭,哪料又得了幾個朋友,哪料又被最親近的人喜歡着。”後亟琰接道,笑得眉眼彎彎,“世事怎會盡如人意?再者,得了洛家人爲親人,幸耶非耶?得了我爲友,幸耶非耶?得了黎唯和封念逸爲友,幸耶非耶?識得形形□□待你好、信任你、仰慕你的人,幸耶非耶?得了小書童,幸耶非耶?”
“家人自不必說,拾月大哥和念逸也不必說。至於你——”洛自醉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道,“是幸或不幸,我已分辨不出。”
“嘖嘖,我又如何?”後亟琰不滿地道,笑意依然,“小書童呢?”
沉默良久,洛自醉才答道:“我已不知是幸或不幸。目前看來,他既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又是最大的意外。”
“意外,麼?”後亟琰重複道。
洛自醉點頭,道:“昨晚,幾乎顛覆了我的人生。先前只是憂心他會離開,或許如你所說,想得太多了。但如今,卻陷入兩難境地,不想傷害他,亦不想有被他傷害的可能。”
“自私。你真是自私。”後亟琰道,緩緩端起茶盞。
“人如何能不自私?特別是我。既對養生續命、遊山玩水如此執着,如何能不自私?”
“你怎能做到兩全其美?最不能傷害的,是你自己。你最終還是會選擇自己罷。所以我才說,小書童若離開你,你不會如何,傷懷一陣後,照樣養生續命,照樣笑看人生。而他和你性子不同,離開你最爲痛苦。但與其留在你身邊被生生折磨,倒不如死了心,離遠些爲好。”
“你說的或許沒錯。我只是覺得‘愛’尤爲可怕,不想身不由己罷了。”洛自醉道,淺淺一笑。
“爲何總覺得未知的便是可怕的?我若告訴你不可怕,你信麼?”
“你便是活生生的例證。”明明可以過得瀟灑快活,卻委屈自己遠嫁他國,委屈自己接受愛人以前的女人,委屈自己和她們爭鬥,委屈自己受傷害。他斷然不想如此。
後亟琰一怔,笑道:“我竟成了你的鑑戒麼?”
“你素來是我的鑑戒。”洛自醉應道,“以你爲鑑,習得不少東西。不過,或許我仍不知你痛苦後又有多少愉悅罷。只是,單單這痛苦,便足以讓我望而卻步了。”
“你果然只想自己過得逍遙自在。”後亟琰嘆道,“我知你來此世,想的便是這個。小書童也知道罷,想必他也說,此事作罷吧。”
洛自醉頷首,心中又有些複雜的感覺升上來,令他惶惑,令他不安。與先前的不安不同,這回的不安,不知因何事而生,亦不知如何壓抑如何無視。
“你們之間的糾纏,怎能就此作罷?分明已成事實。”
已成事實?洛自醉擡起眉:“這話,又作何解?”他怎不知道,何時何地,他與洛無極竟已親密至此?
後亟琰輕呼一聲,故作懊惱,雙眼中卻閃過幾分狡黠:“哎呀呀,此事我原本不想說的。想必小書童也要保密罷。怎麼會如此不小心呢?”
你若不想說,這世上有誰能逼你說出口?洛自醉抽搐着嘴角,冷道:“可別造謠。”
“我豈是那等人?”後亟琰大呼冤枉,轉而又笑道,“雖然小書童仍如平常,我卻瞧得出來,定是得手了。”
得手了?什麼時候的事?洛自醉臉色轉成青白。
見狀,後亟琰忙道:“就是你酒醉那回。我便不信他能把持得住。再者,你醉後不記事,又得昏睡一日,縱是不小心留了什麼痕跡,怕也早消失了。他也不是那等被慾望衝昏了頭腦之人。”
洛自醉想了想,眯起眼。他確實不記得那回的事。仔細想來,那之後,洛無極確實也變了。但他早已悄悄地改變着,怎知是因爲此事?後亟琰也不過猜測罷了。不過,這人是後亟琰,不是他人,想來,他早便計劃好了罷——“你做的好事!誑我做了交易!讓我得不償失!”
後亟琰只是笑。
洛自醉氣得也再說不出什麼話來。
他與洛無極已有肌膚之親,想起來便不舒爽,教他怎麼恢復自若態度待他?!
但他亦不可能向洛無極詢問此事是否屬實。問不出口,問了便再也回不到原處;亦不想問,潛意識中似乎寧願迴避此事。
半晌後,他還是隻能瞪着後亟琰,發作也不是,作罷也不是。
昨晚和今早,情緒大起大落,不像他了,他必須儘量讓自己恢復往常纔是。罷了罷了,事情都已過了,再惱又有何用?
關鍵在於,今後如何待無極?
正苦思中,便聽遠處一聲笑:“今日終於見着陛下和棲風二哥了。”
洛自醉和後亟琰循聲望去,便見一團藍色翩翩而至,如飛鴻般落在亭內。
“澗雨三弟,好久不見了。”洛自醉道,斟了盞茶。
寧姜向後亟琰行禮,後亟琰擺了擺手,笑着示意他坐下。他便在白玉桌的另一面坐下來,道:“怎麼氣氛有些不對?”
“澗雨三弟真是細心,陛下和我只是有些意見不和罷了。”洛自醉笑道。
“是啊,意見不和罷了。”刻意重複了一遍,後亟琰吃着點心,接道。
“御林軍近來事情太雜,無法問候陛下,也無法同棲風二哥飲茶言歡,今日幸而早早回宮,才能到鳳儀宮來。”寧姜笑道。
“哦?御林軍生事了麼?”後亟琰似漫不經心地問道。
洛自醉目光微凝,看向寧姜。
寧姜垂首,道:“小事情連連,怕是先兆罷。臣已稟報過聖上了。”
“澗雨君的兄長又作何想?”
寧姜的二哥正是御林軍的副將。洛自醉不語,只輕輕晃着茶盞。這些年來,皇顥和後亟琰、皇戩始終無法釋去寧家的兵權。畢竟寧家身居左將軍之位,握有一半兵權。而且寧家長子常年帶兵在外,明顯藉着“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迴避帝威。近來寧家長子好不容易回府,一時間卻也找不到任何漏洞。
寧家,正是長公主派最後的憑仗,亦是最令人心懷忌憚的憑仗。
但,寧姜卻始終無任何可疑的動作。
不知是他隱忍得好,還是另有打算。
“臣的兄長認爲,御林軍內長公主派的人過多,還是儘早遣散得好。”
居然如此說。是以退爲進麼?洛自醉想着,便見後亟琰已將點心全都吃了,喝了茶,笑道:“說得是。可能還得讓澗雨君多辛苦些了。”
“爲聖上和陛下行事,臣願赴湯蹈火,這等小事又算什麼?只是,與那些粗蠻漢子操練,雖然有趣得緊,卻染了一身味道,回宮之後,着實覺着不合禮。”寧姜苦笑道,“那味道重得很,難以去掉。”
“你便是因爲這個,數次婉拒晚宴麼?”洛自醉不禁失笑。
“皇家禮儀中,確有此項,我怎能不在意?”寧姜笑回道。
“不過,我怎麼聞不到呢?我也好奇得很,所謂蠻漢的男子味,是怎樣的味道。”後亟琰道。
寧姜自懷中取出五個香袋,道:“全靠這個了。我的書童以我院中的酩香花做的,香氣淡淡的,恰好衝去那些味道。我覺着一個便足夠了,但他說香味實在輕得很,便全給我了。”
“確實很輕。你帶了五個,我卻現在才聞得一點點。”洛自醉道。這酩香花有助於睡眠,且又開得漂亮,過陣子他要自寧姜院中移栽一些纔是。
“先前問過拾月大哥,才知這花的香獨特。若佩戴着香袋,凡聞過這香味的人,便能在一里之外尋得此人。”
“我也聽聞過。”後亟琰道,“這酩香花在池陽甚爲罕見,只生長在獻辰某些地方。它不僅有助眠安神的功效,也可製成迷蹤香,探人行蹤。據說將這花吃下去,還可清肺敗火。”說到此,他別有意味地瞅洛自醉一眼,又道,“近來棲風君火氣甚大。”
“那就給棲風二哥兩個罷,過陣子我再喚書童送些乾的花瓣與你。這個季節似乎不能移栽花木,待來年春日,移栽幾株罷。”寧姜道,將兩個香袋丟入洛自醉懷中,“不過,能讓棲風二哥生火氣,着實難得。”
“確實難得。”後亟琰笑道,“我也正愁呢。”
洛自醉收了香袋,道:“多謝澗雨三弟。”居然還有迷蹤香的功用,日後應當有作用罷。他可不會暴殄天物,將花吃下去。若只提安神助眠,這花是再好不過的藥材之一。但願今日他能借它睡着。
“有何好謝的?舉手之勞罷了。”寧姜道。
“不知這酩香花是澗雨君自何處移栽來的?”後亟琰問道。鳳儀宮園子雖大,奇花異草數不勝數,卻也沒有栽種酩香花。一者,它只產於獻辰,十分不好養活;再者,它是藥材,若要用時,到御醫館便能找到藥粉。因而從未想過栽種。不過,既然有了,自然也想栽上一栽。
“我家中花園裡就種了十幾株。我的書童有淺眠的病症,聽說此花的功用,便央我帶來了。也虧他無事侍弄得好,殿中的花竟比家中還開得好。”寧姜答道,“陛下若有興趣,讓他移栽過來,侍弄些時日也好。”
“好罷,明年春日便移栽一些。溪豫皇宮御花園倒是栽了此花,頗有些想念。”後亟琰喟嘆道。
洛自醉給了他一個香袋,笑道:“陛下也有念故鄉的時候啊。”
“自然。”後亟琰接過來,回以一笑。
三人笑談了一陣,用過午膳,寧姜便告辭了。
洛自醉又和後亟琰飲了會兒茶,看了一會樂舞,心情還未消解。
不過,傍晚時分,他仍然和洛無極回了紫陽殿。
匆匆用了晚膳,想起今日後亟琰透露的“密事”,不禁更覺難以面對他。因此,洛自醉早早地便上牀睡了,將香袋壓在枕下。房內也點過薰香,兩味藥齊下,縱是再多亂緒紛思,他終究還是睡去了。
而洛無極直到他睡着,纔回到臥房內,凝望着他的睡容,如昨日一般,輕輕吻了下去。
晚上洛自醉的神色更是不自然,可想而知,後亟琰說了什麼好話。洛無極皺起眉,直起身來。但願後亟琰下這劑猛藥是以毒攻毒,能促使洛自醉不再失措,不再避讓。
作者有話要說:修改了~~
有親親說
似乎看到了傷害的影子
摸摸,只不過醉醉實在是對情劫生忌了而已。
這兩人會慢慢磨合
醉醉藉由此,也會思考無極對他而言,算是什麼人,無極對他有多重要。
情爲何物,人人看來都不同。
自醉和無極的情,的確並非那種天雷地火、你儂我儂、羨煞旁人的情,而是溫和又不失熱切的情。
因爲他們的人生太長了
所以,對方的存在並不止情人而已。
是情人,是友人,是親人,亦是伴侶。
分也分不開,割也割不斷的羈絆。
PS:無極,你向優質小攻之路繼續前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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